“沙沙…沙沙……”
集仙殿內寂靜無聲,唯有漏刻的沙沙聲在不斷作響。
眾人目光盡皆投向劉繼隆,盡管他們預料到劉繼隆會推讓第一次禪讓,但他們沒想到劉繼隆竟然說的頭頭是道。
若非他們知道時局如此,劉繼隆必定會開創新朝,恐怕還真以為劉繼隆是什么純臣了。
“漢王……”
李佾錯愕開口,卻見劉繼隆道:“陛下勿要試探,臣忽然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話音落下,劉繼隆不給李佾挽留的機會,直接大步離開了集仙殿,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眼見劉繼隆起身,寥落處與另外幾名起居郎坐在一起的敬翔也連忙拿起記錄起居注的文冊跟上了劉繼隆。
直到劉繼隆離去,殿內群臣才紛紛反應過來,但卻無人主動開口,只是面面相覷。
坐在金臺上的李佾嘆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希望劉繼隆直接答應,不要搞什么三辭三讓的戲碼了。
他在這宮中多生活一日,便多焦慮一日。
此刻對于他來說,只想早些從這燙人的金臺上離開,哪怕日后被圈禁宅邸之中,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想到此處,他只能緩緩起身,舉起酒杯道:“朕適才失儀,諸卿勿怪,且共盡一觴,以續歡宴!”
群臣見狀紛紛起身共飲手中之酒,其中舊臣們哪怕知道李佾此舉只是安慰他們,但心中總算稍稍好受了些。
君臣共飲間,劉繼隆卻已經乘坐上了返回王府的馬車。
敬翔與他隨行,剛剛坐下,感受著馬車向王府駛去,敬翔便笑著開口詢問道:“殿下只是借口返回王府吧?”
“嗯。”劉繼隆倒也不遮掩,直接承認道:
“宮中廚子,倒是比不得吾府中庖廚手藝,且吃著不如在家舒心。”
他這話倒也沒有吹噓,畢竟從他在山丹弄出鐵鍋開始,跟著他的那二十幾個庖廚便每天都在鉆研新菜,時不時還有他的指導,廚藝自然突飛猛進。
這點只要是在漢王府上吃過的官員都不得不承認,敬翔自然也是。
“今日哪些官員的臉色不對,汝可都記住了?”
劉繼隆詢問敬翔,敬翔沒有回答,而是伸出手將起居注一頁撕下,恭敬遞給了劉繼隆。
劉繼隆接過查看,只見上面的人名,倒是與趙英交給他的名單相差不多。
“僅憑這點人,還無法撬動天下。”
“殿下明鑒。”
敬翔恭維附和起來,但緊接著又說道:“不過臣覺得,殿下興許可以借題發揮。”
“參與此事的官員確實不算多,可若是讓許多官員都知道此事,那以其中大部分舊臣的態度,恐怕都會將此事遮掩過去,既不回應,也不檢舉。”
“如此,殿下便可以借題發揮,指責這群人明知他人謀反而不檢舉,便可依照《唐律》中‘諸知謀反及大逆者,密告隨近官司。不告者,絞’的律法來處置。”
“殿下無須將這群人絞殺,可直接罷黜為民,牽連其親族發配地方,不僅能移民實土,還能教化地方,一舉兩得。”
敬翔跟在劉繼隆身旁這么久了,自然知道劉繼隆對于大部分官吏的態度。
將那些被牽連的官員及其親眷發配地方,這應該是自家殿下最滿意的辦法了。
面對敬翔的這番說辭,劉繼隆手指在車案上不斷敲打,片刻馬車停穩在王府門前,他才目光看向了敬翔。
“此事擬個章程出來,歲末前將此事結束為最佳,勿要影響到新朝。”
“臣遵令……”
敬翔恭敬應下,隨后與劉繼隆起身先后下車,繼續往王府中走去。
待到朝宴結束,百官紛紛離場后,敬翔便擬出了章程,并在劉繼隆點頭后交給了趙英。
其它事情不用二人擔心,盡皆交給了趙英去做。
為此,趙英則是準備了許久,而時間也在不斷流逝。
中秋過后,李佾并沒有十分著急的進行二次勸進,而是按照此前李梅靈交代的那般,安靜等到了九月。
因為他直接禪讓的舉動,張瑛等人對于他的監視卻沒有那么緊了。
時間熬到九月中旬,天下百姓都忙碌秋收之時,李佾才召集了劉瞻、蕭溝、豆盧瑑、裴澈等十余名重臣入宮。
“臣等參見陛下……”
“平身。”
貞觀殿內,李佾看著起身的幾名重臣,隨后取出自己早就寫好的禪位詔書,示意西門君遂轉遞給他們。
西門君遂表情不變的接過詔書,快步走到幾人面前后遞出詔書,眾人見到詔書便感覺到了不妙,待詔書打開后,更是只覺得心里發顫,紛紛失望的看向李佾。
“陛下可是要臣等將此詔書傳往漢王府?”
劉瞻嘆了口氣,聲音失望的詢問起李佾。
這件事他心知肚明,禪讓詔書這種事情,肯定得讓舊臣中代表的他們去傳遞,如此才能安撫住人心。
若是事事都讓漢王麾下的官員去做,舊臣們又怎么知道皇帝是心甘情愿,還是被這群人脅迫,不得不禪讓呢?
“陛下,此事斷然不可!”
“陛下,大唐自太宗開基以來,歷二百五十六載,民心猶系,豈可輕棄祖宗之業,禪于異姓?!”
“昔周公握發吐哺,猶不敢僭天子位;今漢王雖功高,安可易鼎?此非所以訓后世也!”
“漢王雖賢,終非李唐血胤,若行禪代,恐四夷輕中國。”
“神都耆老尚歌《破陣樂》,太宗陵寢猶在昭陵;陛下若執意禪位,臣請先死于階下!”
“武德年間,高祖嘗諭:凡我子孫,必守土護民;今陛下未至山窮水盡,奈何遽作堯舜之讓?”
豆盧瑑、裴澈、張直方等十余人紛紛跪下,聲泣而諫。
劉瞻與蕭溝等人并未跪下,但表情黯然,顯然對于大唐國運將終的事情無法釋懷。
李佾看著眾人,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難受。
只是他十分清楚,他們這群臣子雖然忠心,可忠心根本沒有用。
能左右天下的,只有兵強馬壯時者,而如今天下兵馬盡屬劉繼隆,即便他們有心延續唐祚,可時局如此,他們說再多也改變不了大唐國運將終的結果。
“朕沖齡嬉戲,非君臨萬邦之器,諸皇弟亦非經綸天下之人。”
“天降旱魃,斷續七八載,此乃國祚將終之征,致令蒼生罹此涂炭。”
“今決意禪位漢王,以其總率寰宇,必能保我宗廟血食,護臣民康樂升平。”
“諸卿不必勸諫,請速速將詔書送往漢王面前,以免生出事端。”
李佾在提醒眾人,別忘記旁邊還站著西門君遂這個張瑛的眼線。
眾人自然知道西門君遂是張瑛的眼線,可他們還是控制不住情緒,最后只能在李佾再三規勸中,帶著禪讓詔書往漢王府趕去。
半個時辰后,當劉瞻與蕭溝等十余人帶著詔書前來,劉繼隆尚在閱覽夏收事宜,以及官吏南下的奏表。
面對劉瞻等人的傳詔,劉繼隆仍舊搖頭道:“吾本純臣,如何能受太宗基業?”
“此事斷不可商議,請諸公攜詔書返回宮中,將吾心意告知陛下。”
劉繼隆嚴肅的模樣,讓眾人即便知道他是在三辭三讓,也不由得生出些許希望。
哪怕他們明知道劉繼隆肯定要開創新朝,卻還是期盼劉繼隆不會那么快的接受禪讓。
“勞諸位攜詔書入宮回稟陛下,老夫與蕭相需留下與殿下商議要事。”
劉瞻見劉繼隆態度如此,隨即轉身吩咐起了眾人。
十余名重臣看向劉繼隆的目光隱隱透露著畏懼,而豆盧瑑與裴澈、張直方等人則是畏懼中藏著些許不明的態度。
他們眼下距離劉繼隆不過數步,若是孤注一擲,倒也不是沒有機會。
不過劉繼隆那魁梧的身形,加上旁邊的甲士令他們很快掐滅了這種想法。
在劉瞻與蕭溝的規勸下,他們只能帶著不甘,與其余大臣紛紛退出了漢王府。
他們走后,留下來的蕭溝與劉瞻對視一眼后便看向劉繼隆,躬身行禮道:
“老夫敢問殿下,若是陛下禪位于殿下之后,殿下該如何安置陛下與宗廟宗室?”
蕭溝與劉瞻的話令劉繼隆收回心神,對于二人,他倒是沒有藏私的必要,畢竟舊臣中還有不少能臣是可以拉攏的。
這些能臣之所以被稱為能臣,自然是有眼光獨到之處。
他們可不會有豆盧瑑、裴澈、張直方等愚蠢之徒的想法。
如果劉繼隆真的遭遇不測,洛陽城內所有舊臣都別想活著走出洛陽,天下也會再度陷入紛亂。
所以對于劉繼隆來說,這群能明白時局的人,也是他拉攏的對象,適當給予些消息也能安撫住他們。
他將自己對李梅靈承諾的那些說辭說了出來,劉瞻與蕭溝聽后,紛紛松了口氣。
“既是如此,那臣便放心告退了。”
劉瞻突然在自稱上轉變了起來,劉繼隆滿意頷首,而蕭溝則是躬身道:“臣亦有要事與殿下商量。”
“可”劉繼隆不假思索回應,他大概猜到了蕭溝想和自己說什么。
劉瞻見二人有事要說,便先行離開了正堂,只留下了蕭溝面對劉繼隆。
在確定他走遠后,蕭溝這才嘆氣開口道:“殿下想來也知道他們的謀劃了吧?”
“不知蕭相在說什么?”劉繼隆佯裝不知,蕭溝見狀只能開門見山道:
“侍郎豆盧瑑、裴澈,驃騎大將軍張直方……”
他說出了三十余名官員的官職和姓名,末了頓了頓道:“這便是臣所知試圖對殿下謀逆之徒了。”
“為陛下與殿下的安危,還請殿下速速派兵將其捉拿。”
得知劉繼隆對利益和李唐禪讓的安置辦法后,蕭溝便毫不猶豫的“出賣”了豆盧瑑他們。
蕭溝不同于豆盧瑑等人,他知道刺殺劉繼隆對誰都沒有好處。
李唐宗室會因此而遭遇滅頂之災,而天下百姓也將再度流離失所。
他此前站在朝廷那邊,是因為覺得朝廷還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然而隨著李漼駕崩,他便知道大唐不可能存續下去了,不然也不會在此之后安分守己。
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劉繼隆會對李唐宗室及退位后的李佾下手。
只是如今得了劉繼隆的承諾,他便不再懷疑劉繼隆用心。
天下人都知道,劉繼隆重視承諾,他也相信劉繼隆不會用自己多年積累的誠信來做一件沒有必要的事情。
“此事蕭相無需擔心,只需要在政事堂好好處理政務便足夠了。”
劉繼隆眼見蕭溝如實交代,便輕笑著安撫他離去。
蕭溝見他如此,頓時猶如卸下千斤重擔,緩了口氣后作揖離去。
在他走后不久,坐在角落的敬翔也將此事記錄在冊,隨后看向劉繼隆。
“殿下,網已經撒出去了,南下的官吏也把能控制住的控制住了。”
“依臣所見,無需等到兩個月后,現在就可以收網了……”
敬翔覺得萬事已經準備就緒,可劉繼隆卻搖了搖頭:“尚需要個理由。”
“今日觀他們神色,顯然是等不急了。”
“各道州的報紙,如今都鋪設下去了嗎?能否正常運轉了?”
劉繼隆主動詢問敬翔,敬翔聞言前去翻找文冊,隨后便找到了陸龜蒙負責的邸司奏表。
待他將邸司奏表打開后,便不緊不慢看向劉繼隆:“長江以北都已經鋪設好了,江南西道和江南東道的浙東等處也正在籌劃,最遲冬月初就能開始刊發。”
“不過殿下,雖說報紙是為了面向百姓,但也需要百姓能夠懂文識字才行。”
“報紙上的符號雖然有助于斷句,但還是需要百姓自行了解,才能如殿下您所說的掌控輿論。”
報紙的用處,敬翔已經從劉繼隆口中了解到了,無非就是將輿論從世家豪強手中搶過來,讓百姓能直觀了解朝廷的政令,不受地方世家豪強蒙騙。
可報紙的問題也很大,那就是作為平民讀物,它需要民間有一定識字率才能流通。
這點劉繼隆也十分清楚,畢竟不管是東方的邸報,還是歐洲的報紙,都是在識字率上升后才形成的定期刊報。
這個時間節點是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也就是萬歷末年。
在此之前,報紙和邸報基本都是貴族、士大夫的讀物,屬于臨時刊印的產物。
不過隨著識字率上升,邸報和報紙在民間有了一定的基礎后,這兩項都先后成為了定期讀物。
邸報從萬歷末期開始從手抄或木刻印刷改為活字印刷,規模日漸增大,逐漸面向平民中的富戶,并向市民傳播。
明清戰爭后,雖說清朝也延續了明朝的邸報、京報等制度,但只許照章抄錄宮門鈔、諭旨和奏章,并禁止民間雜報私自發行。
這種做法,無疑打斷了邸報面向大眾的進程,故此不能算作近代報紙中。
劉繼隆所發行的報紙,基本與后世報紙沒有區別,只是版面和內容有所區別。
新聞如果都是正面的,那自然便成了粉飾太平,只有正反皆有,才能讓百姓信任,調動其情緒,掌握民間輿論。
不過在此之前,劉繼隆必須先把報紙擴散到天下,然后用官學來逐步提升識字率,讓平民識字率得以提升。
只有平民識字率提升,能夠看懂報紙,報紙的作用才能慢慢顯現出來。
想到此處,劉繼隆詢問道:“邸司在關西的報紙銷量如何了?”
敬翔聞言,又從邸司的奏表中找了找,末了開口道:“去年售出三十三萬六千四百五十七份,今年至六月末售出十六萬五千五百一十六份。”
“每份報紙售價十錢,去歲所獲三千三百余貫,除去造價及官吏及工匠俸祿,反倒是積欠一萬六千六百余貫,這……”
邸司開創三年有余,在京及地方上官員、吏員、工匠接近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百人的俸祿和工錢支出,每年都需要兩萬貫來維持運轉。
要知道這還只是剛剛把《國報》和《京報》的業務拓展出來,其它的《軍報》、《道報》及《州報》都還沒有開始鋪墊。
只是兩份主要報紙的業務,便需要兩萬貫來維持,才能保障五個道的邸司運轉。
要是按照劉繼隆所設想的十五道都開始運轉,恐怕每年所需不下十五萬貫。
“關西有官學,讀書人是關東數倍之多,尚且無法維持運轉。”
“若是鋪設關東,這邸司恐怕每年所需不下十五萬貫,殿下……”
敬翔覺得這么做,成本似乎有些大,而且很難說能否成功。
對此,劉繼隆卻安撫他說道:“天下初定,百廢待興。”
“此前天下動亂,百姓都在為了吃食而奔波,自然沒有心思閱覽報紙。”
“等到天下安定下來,隨著百姓識字不斷提高,報紙的銷量自然會水漲船高。”
劉繼隆倒是不指望報紙能賺錢,甚至賠錢也沒事,每年花十幾萬貫來維持朝廷對地方上的輿論掌握,這筆買賣很劃算。
想到此處,劉繼隆結束了這項話題,繼續對敬翔說道:
“如今天下設置諸多船監,為的便是營造出更大的大船,而這些大船日后都要向深海航行,為朝廷帶來新的作物和物種。”
“這件事不能馬虎,五年內吾要看到三千料以上的大船。”
美洲和非洲及歐洲的作物,乃至南洋的占城稻都是劉繼隆和如今天下需要的新作物。
這個時代土豆、紅薯、玉米等作物,雖然沒有后世的那般高產,但卻能豐富新朝在高山丘陵地區的作物種類。
它們在山地種植的畝產,比如今山地主要作物的黍稷畝產高出兩倍左右。
在沒有品種改良、工業化肥播撒的情況下,玉米與土豆產出稍差,畝產不過百五十斤到二百斤不等。
紅薯產量雖然高,但根莖植物的水占比太高,如果按照糧食來算,折糧后只能等于稻麥二三百斤的畝產。
饒是如此,卻也能讓新朝對西南開拓增加幾成把握了。
糧食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硬通貨,只要獲得三大作物并在西南山地丘陵地區推廣開來,讓軍隊能夠在西南自給自足,那漢軍的兵鋒將越過哀牢山和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通過軍事手段來羈縻廣袤的中南半島。
如果能將現有的目標都完成,漢家便直接少了一千年的曲折,許多不該發生的事情,便不會發生。
深吸口氣,劉繼隆又重新將思緒放到了案上的奏表中去,而敬翔則是按照劉繼隆的吩咐,發敕令給了南衙,由其傳給三大船監。
“三千料之巨艦……”
南衙政事堂內,李商隱看著漢王府送來的這份敕令,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畢竟如今大唐能建造的最大船只,也就是漢軍中的兩千料大福船了。
三千料的大福船,除非海外有個體量不輸于大唐的國家,不然李商隱想象不到要用來對付誰。
“此等巨艦既成,不知殿下將欲何為?”
政事堂內的李袞師也看清了敕令的內容,忍不住詢問起來。
面對他的詢問,李商隱則搖了搖頭,語氣篤定道:“無論何用,此乃殿下敕令,但依令而行,當無差池。”
“對了。”李商隱頓了頓,抬頭看向李袞師:“讓你去戶部和五軍都督府詢問的事情,可曾詢問清楚了?”
“已得詳報。”李袞師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江西、湖南、江南等處降卒并其家眷,皆在發配嶺南途中。”
“各道將降卒及其親眷分三批遣送,今歲入冬、明歲入秋及入冬分批南下,所涉不下四十萬眾。”
“如此巨量人口徙入,每年需自湖南、江西等處調運百五十萬石糧南下,方能保其口糧無虞。”
“嶺南本道賦稅,僅堪補足百五十萬石外之缺額。”
“此批人口入嶺后,至少四年內朝廷不可調動嶺南賦稅,且每年須調入百五十萬石。”
“若計途中損耗,起運當需二百五十萬石,如此持續三年方可。”
李袞師說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說道:“嶺南蠻荒,此四十萬眾恐有私逃北上者。”
“逃則捕回便是。”李商隱這話說的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知道開發嶺南是大勢所趨,這點劉繼隆與他說過。
嶺南人口不足,朝廷就沒辦法很好的控制安南,更無法利用嶺南去反攻南蠻。
漢軍已經將通往嶺南的官道都進行了擴寬和清理,只要這四十萬人在冬季走官道進入嶺南,路上便不會死傷太多。
“嶺南都督使司作何回復?現今開墾屯田幾何?可納首批徙民否?”
見李商隱詢問,李袞師繼續回答道:“挈彪奏表中言,已調兵往安南、嶺西及潮州辟軍屯,入冬后將親率水師征討崖瓊諸州叛蠻。”
“至奏表發出時,廣州境內已墾出屯田二十萬畝,另有數萬降卒持續開荒,每月新墾七千余畝。”
“嶺東、安南及潮州等地月墾亦不下五千畝,且待大軍擊破山蠻,便可獲降卒,不斷開墾。”
“眼下,朝廷可先安置徙民于廣州,再漸次分遷各處。”
“廣州通各地之官道山徑,挈彪皆遣兵拓寬清理,可保徙民不受山蠻襲擾。“
李袞師與李陽春關系不錯,語氣中不免有些自豪。
李商隱聽后,也是忍不住撫了撫須:“殿下以挈彪治嶺南,果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了。”
“挈彪此前治理淮南時便十分出眾,如今治嶺南也優于湖南、江西等處。”
“若持續如此,恐怕只需十年之功,嶺南便能恢復昔開元時的富庶繁華了。”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十年后的嶺南景象,李袞師也不由得頻頻點頭,顯然十分認可。
“嶺南有挈彪,老夫便放心了,眼下只需按部就班,便能將南邊歸入朝廷掌控。”
“算算日子,再過兩日應該便有諸道送圖籍前來,此事不可馬虎,需好好登記在冊,交由殿下知悉。”
“是!”
父子二人交談結束,隨后便把劉繼隆所下敕令派了出去。
相比較皇帝禪讓的事情,這些平日里都為人所關注的事情,此刻卻都被人下意識忽視了。
半個月的時間過去,隨著時間來到十月,早早被告知今年提前兩年畢業的關西諸多學子,除非要繼續進讀大學,不然基本都選擇了參加科考,被選為吏員調往各處補缺。
其中隴右的十余所大學也貢獻出了兩千六百名官員,基本都被調往了關東。
諸道送往洛陽的糧冊和圖籍也在不斷匯總,整個洛陽城都顯得十分繁忙。
在這繁忙之下,經過趙英挑撥,豆盧瑑與裴澈也在不斷邀請所謂的有識之士。
許多官員收到了那些邀請,要么視若無睹,要么就是前去后默不作聲。
朱溫是被邀請的諸多官員之一,哪怕他只是個散官,但還是得到了豆盧瑑、裴澈等人的欣賞,只因為他舊部都在軍中擔任職官。
原本以為只是普通宴請,可當他知道豆盧瑑、裴澈等人的想法后,他立馬就慌亂了。
好在他只是慌亂片刻,便氣憤填膺的起身道:“某早就視劉繼隆為竄佞之輩,若非當初天下無眾人響應,某也不會失敗,致使陛下受辱!”
朱溫的突然發作,令閣樓上的豆盧瑑、裴澈等人微微發愣,但很快反應過來,眼底透露著滿意。
“若是天下能多出幾位朱散騎這般人物,天下也不至于如此。”
豆盧瑑嘆了口氣:“某等雖然已經謀劃刺殺劉繼隆,可刺殺劉繼隆后,這洛陽必然不能久留。”
“某等思來想去,似乎唯有南下才能保全陛下,而朱散騎麾下葛從周、張歸厚等人皆為嶺南大將。”
“若是能有他們的支持,某自覺大事可成,尚能延續大唐國祚。”
“某義不容辭!”朱溫信誓旦旦的與眾人說著,接著又補充道:
“葛郎與張郎視某如恩主,某只要開口,二人必會來迎,只是某等又該如何離開東畿,躲過山南東道和江南西道的追兵?”
見他詢問,豆盧瑑信誓旦旦的撫須道:“此事朱散騎可放心,某等早已謀劃好了,只等朱散騎答應了。”
“某自然答應!”朱溫篤定回答,隨后承諾道:
“只需要暫時等待一個月,某便能從南邊得到回信。”
聽聞他需要一個月時間,裴澈皺了皺眉:“能否快些?”
“這……”朱溫佯裝為難,接著才道:“二十日,不能再快了。”
“還是有些……”裴澈還想說什么,豆盧瑑卻抬手打斷道:“二十日便二十日,如此便等待朱散騎好消息了。”
“甚好!”朱溫緩緩起身:“既是如此,某現在就回去操辦。”
“某等相送朱散騎!”豆盧瑑抬手作揖,緊接著帶人親自相送朱溫。
“朱散騎緩行。”
來到門前,豆盧瑑拱手作揖,直至朱溫登車遠去,方斂目回視。
裴澈忍不住看向豆盧瑑:“劉繼隆已二辭禪讓,依陛下之性,至遲十月望日前必行三讓,屆時……”
“可使陛下稍延數日,想來繼隆亦不急于一時。”
豆盧瑑說罷,又接著補充道:“縱使繼隆三辭后受禪,然籌謀登基尚需時日,吾等光陰充裕,無需著急。”
“只可惜高千里此人不見外客,不然還能壯大幾分聲勢……”
他有些惋惜,張直方則是冷哼道:“高千里此人喜歡玩弄方術,聽聞他招了許多方士在府中煉丹,恐怕是被劉繼隆將心氣都打磨沒了,只能自哀自怨。”
高駢被押送返回洛陽后,劉繼隆雖然給予了他待遇,卻對他監視不減。
為求自保,他只能閉門謝客,招方士入府煉丹,以此和外界斷絕聯系。
“好在這天下還是有有識之士的。”
豆盧瑑嘆了口氣,隨后轉身走入府內,裴澈與張直方見狀也連忙跟上。
在其府內,還有許多人等待他試探和接見,他要將眾人都拉攏起來,如此才有把握把洛陽局勢攪亂。
倒是在他招呼這群人的時候,登車遠去的朱溫卻臉色陰沉的難看。
“直娘賊!直娘賊……”
他忍不住罵了出來,畢竟他本以為今日是常宴,結果卻成了鴻門宴。
若非剛才身處豆盧瑑府中,自身又沒有護衛,朱溫是斷不可能與他們推杯換盞的。
現在雖然虛與委蛇離開了其府邸,但自己剛才那番話若是讓旁人聽去,肯定會牽連自己和葛從周等人。
他得想個辦法,把自己從中摘除才行。
想到這里,他對車夫道:“雇個人去請謝先生往府邸去,另讓細君備好酒菜!”
“是……”
車夫連忙應下,在路上尋了個看上去比較老實的人,承諾過跑路錢后,這才在他趕往謝瞳府邸的同時,駕車返回了朱溫的府邸。
兩刻鐘后,朱溫走下馬車,往自家府邸中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正堂,且見到了身穿深青色鑲金線紋飾的雙八少女。
雖年紀是少女,可卻已經將頭發挽起,顯然已是婦人。
見到此女,朱溫原本還陰沉狂躁的內心,頓時便冷靜了幾分。
倒是見他沒有走入堂內,少女走出詢問道:“郎君今日往豆侍郎府邸去,卻又匆匆歸來,請謝先生赴宴,可是遭遇了事情?”
少女似乎能洞察朱溫內心,看到了他的不安,故此詢問。
朱溫見狀,壓著脾氣對左右叫嚷道:“都旁去,莫要在正堂,待謝先生前來,將其迎來!”
少女見他發怒,不免微微皺眉,朱溫見狀則是緩緩閉上了嘴。
少女即張惠,為少監張蕤之女,與朱溫是同鄉。
朱溫父親尚在時,他還能依仗父親余蔭與當地豪強富戶交談,便是在此期間遠遠見過張惠。
后來父親離世,只能舉家投奔蕭縣劉家,再后來眼見天下大亂,這才帶著自家阿兄參加了起義,投奔了黃巢。
他與黃巢征戰時,也曾幾次路過宋州,不過不曾打探到張惠的消息。
倒是降了劉繼隆,來到這洛陽擔任散官后與之遭遇。
作為少監的張蕤,自然是看不上朱溫的,但朱溫又確實是他所能攀上品秩最高,且相貌與年紀都十分不錯的官員。
因此他出了個難題,讓朱溫準備好三書六禮,且聘禮不得輕薄。
誰曾想他當天同意,朱溫第二天便變賣了宅中寶馬及劉繼隆賞賜他的田畝金銀,帶著所有錢作為聘禮去下聘書。
張蕤本來還想繼續為難為難朱溫,但最后還是張惠開口,他才同意了二人婚事。
如今二人已經成婚三個月,正是新婚燕爾時,因此朱溫才著急去請謝瞳。
他不想剛剛過上的舒心日子因此而破滅,所以在驅散家仆后,他便與張惠走入堂內,謾罵道:“豆老狗不做人子!”
謾罵過后,他將豆盧瑑那些話給說了出來,張惠聽后也眉頭漸漸皺緊。
待到朱溫說罷,張惠則是沉吟道:“妾身覺得,郎君如今最該做的就是派人前往漢王府,手書將此事說個清楚。”
“他們既有把握經過山南東道和長江,定然是拉攏了不少人。”
“若是漢王尚不知道這則消息,郎君興許可以戴罪立功。”
朱溫聞言錯愕看向張惠,雖然他也在想生路,但還真沒想過去找劉繼隆坦白。
“某幾次為難劉牧之,如今自告奮勇去將此事告訴于他,恐怕他日后以此借口來為難某……”
朱溫雖然知道劉繼隆氣量宏大,但始終沒有把握去檢舉此事,只因為得罪過好幾次劉繼隆。
若非他玩合縱連橫那手,劉繼隆也不會被逼的提前東征北討。
所以在他看來,劉繼隆肯定還是對自己有些埋怨的。
若是自己獻上把柄,豈不是等于把性命交給了劉繼隆隨意處置?
“郎君倒是糊涂了。”
張惠見他這般,不免笑道:“郎君雖為難過漢王,使得漢王窘迫,但再為難還能比得上高千里?”
“漢王對高千里尚且以圈禁為主,又如何會為難主動檢舉他人,將消息告知漢王的郎君呢?”
“這……”朱溫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而這時堂外卻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夫妻二人定睛看去,卻見是家仆帶著謝瞳從外趕來,朱溫見狀急忙起身迎接。
“先生!”
“見過明公……”
二人相互見面,自然少不了禮數。
不等二人繼續開口,張惠便笑道:“酒菜已經備好,郎君與先生不妨邊吃邊談。”
“東廂尚有家事未能處置,某先處置去了。”
她主動離場,以此來讓朱溫和謝瞳能更好的交談,而她則是可以在四周走走,以防隔墻有耳。
二人見狀主動走入正堂坐下,只是剛剛坐下,謝瞳便開口道:“明公如此著急尋某,定是有要事,不如先說事情,再用酒菜?”
“也好!”朱溫松了口氣,接著便將今日被豆盧瑑等人設局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謝瞳聞言點了點頭,卻并沒有感覺到意外,而是補充道:“這些日子,這群人倒是拉攏了不少官員前去府中設宴,某早已知曉,只是不知道他們圖謀如此之大。”
“依豆盧瑑之言,山南東道及湖南等處都被他們打點好了,想來花了不少力氣。”
“以某愚見,明公如今應該主動前往漢王府,但需要隱匿身形,不如乘坐某的車駕前往,并將此事告知漢王殿下。”
“什么?”朱溫沒想到謝瞳也這么勸自己,而謝瞳也知道朱溫擔心什么,不免撫須道:
“明公平日機警多變,怎地如今變得有些遲鈍了?”
“前番明公與漢王有恩怨不假,但明公如今也是漢王臣子,漢王何必要對付明公?”
“倒是明公可趁此機會表露忠心,說不定能憑借此事,日后得到漢王調用,授予職官。”
在謝瞳的提醒下,朱溫也后知后覺的反應了過來。
他之所以忌憚劉繼隆,無非就是沒有擺正位置。
他覺得自己是朝廷的臣子,而非劉繼隆的臣子,可若是他將自己視為劉繼隆的臣子,那事情就沒有他想的那么復雜了。
以他在齊魯之地展現的手段,只要他擺正位置,劉繼隆也必然會像重用王重榮、葛從周等人一樣來啟用他。
想清楚后,朱溫忍不住笑道:“倒是某杞人憂天了。”
“且將此酒菜用盡,稍后某親自借車往漢王府走一趟。”
“說起來,某還尚未見過漢王,倒是可以趁此機會看看,這漢王是否如眾人所傳那般神乎其神。”
謝瞳見朱溫想通了,也不由松了口氣。
這些日子他都閑賦在家,這讓他知道了自己恐怕是與朱溫綁在一起了,不然以他的出身和名氣,恐怕很難等到個職官。
只有讓朱溫明鑒時局,他才能跟著沾光。
如今朱溫既然已經擺正了位置與態度,那想來被啟用只是時間問題了。
這般想著,二人便開始將酒菜吃了個干凈,隨后謝瞳在府中等待,朱溫則是換上與謝瞳相差不多的常服,借乘其車往漢王府去。
坐在車上,朱溫則是拿起了自己的奏表,看著上面的“朱全忠”三個字,忍不住嘴角輕挑。
“某將此事攔下,免得那些蠢材禍害小皇帝,也算為先帝盡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