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清晨,在天色都還處于昏暗的時候,號角聲卻已經在南海城外的不同方向響起,緊隨其后傳來的便是密集的火炮聲。
“轟隆隆!!”
“嘭……”
“躲好!躲開落下的鐵球!!”
南海城北的南唐軍隊營寨中,無數隊長來回奔走,示意所有兵卒紛紛蹲在壕溝之中,沒人敢于露頭。
這項從漢軍手中學來的土工技術,眼下成為了他們保命的手段。
九十余枚鐵炮彈如驟雨落下,砸在營盤之中的地上,又蹦跶起來,化作跳彈來殺傷南唐將士,撕破所有營帳。
漢軍的攻勢比往日提前了半個時辰,這是魯褥月、高杰等將領都沒有想到的。
“不要慌亂,漢軍攻勢已經結束,傳令三軍著甲列陣!!”
魯褥月與高杰率領軍中都將、列校,不斷策馬穿梭各軍、團陣地。
在他們的組織下,南唐軍隊終于被組織了起來。
但是當他們被組織起來后不久,他們所面對的則是正在朝他們移動而來的漢軍。
“咚咚咚……”
上百輛鼓車擂鼓助威,擂鼓聲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分不清敵軍方向。
薄薄的霧氣從海上吹來,使得所有人視線受阻,視線能看到的只有百余步距離。
但就是在這百余步外,已經列好陣的近五萬南唐軍隊中,作為前軍戰鋒隊的陣腳兵,此刻他們卻能清楚看到,烏泱泱的黑影從薄霧之中沖出。
“窸窸窣窣……”
腳步聲與甲片作響的聲音,配合著擂鼓和時不時響起的號角聲。
一股莫名的壓抑感出現在南唐將士們的心頭,陣腳兵們更是不自覺攥緊了手中長槍、步槊和弓弩。
最終,一道道赤色與銀色相交的身影從霧色中沖出,闖入了南唐前軍將士們的視野中。
赤色的戰襖外套著銀色的扎甲,一面面書寫“漢”字的旌旗更是顯得無比刺眼。
“放箭!!”
“嗶——”
霎時間,哨聲在耳邊響起,已經列陣的弓弩手們開始紛紛按照距離扣動手中扳機,松開弓弦。
無數箭矢宛若黑影從南唐軍陣中沖向上空,隨后跨過薄霧,最終如驟雨般落入漢軍方向。
噼里啪啦的箭矢與甲胄碰撞聲響起,個人的疼痛聲太過微弱,被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與甲片聲徹底掩蓋。
飛落的箭矢在漢軍將士身上發出細碎爆響,而漢軍距離南唐軍的距離也在不斷拉近。
他們的速速漸漸慢了下來,隨后便見他們之中沖出一輛輛盾車。
這些盾車在經過某些布置了塹壕的陷阱時猛然墜落下去,下墜的沖力將原本整齊的木刺給擠開,負責推動盾車的兵卒,大部分都僥幸活了下來,在袍澤的幫助下被拉出塹壕。
戰場上開始傳出哀嚎聲和呼救聲,哪怕負傷的是漢軍,是南唐軍隊的敵人,但作為即將與他們交鋒的人,南唐軍隊中的兵卒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漢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一點點的將南唐軍隊布置的塹壕排除。
這些塹壕并沒有擋住他們太多時間,但是隨著太陽漸漸升起,加上海上的海風不斷吹來,戰場上的薄霧也漸漸散開。
“嘶……”
當薄霧漸漸散開,南唐軍隊的將士們頓時倒吸了口涼氣,尤其是前軍的那些將士。
但見數量是他們兩倍,幾乎要將整個戰場都站滿的漢軍分別結出數十個上千人的方陣朝他們橫壓而來。
這些方陣有前有后,但無一例外都清除了他們面前的塹壕。
隨著塹壕被解決,擋在他們前面的只有不過丈許寬的護營河,以及早已成為廢墟的羊馬墻。
漢軍的數十個方陣正在不斷逼近,南唐軍隊的哨聲也不斷作響,其手中弓弩的箭矢更是一輪接著一輪的射出落下。
無數箭雨落下,卻始終無法阻擋漢軍的腳步,哪怕有人倒霉中箭,也會很快被拖到后方。
最終,在南唐將士們的注視下,漢軍隊伍中沖出了扛著壕橋的數百名漢軍士兵,他們數十人為一組,很快便頂著箭雨沖到了護營河面前。
“嘭!!”
隨著壕橋沉重落下,原本還一動不動的南唐戰鋒隊兵,呼吸間便聽到了耳邊的號角聲。
他們開始結陣上前,越過弓弩手來到羊馬墻廢墟前,與漢軍將士隔丈許護營河對峙。
“嗶嗶——”
刺耳哨聲響起,被壓著打了許久的漢軍開始熟練走上壕橋,結陣沖向他們。
與此同時,那些上不了橋的漢軍將士也紛紛更換為強弓來對南唐將士面突。
南唐軍隊對漢軍的面突手段,早就有了防備,刀牌手紛紛舉起刀牌,為戰鋒隊的陣腳兵掩護面部。
這些刀牌手只覺得手中盾牌越來越沉,到最后幾乎舉不起來,連忙換其他刀牌手上前掩護陣腳兵。
在此期間,壕橋上的漢軍將士也與南唐軍隊的將士交戰到了一處。
“殺!!”
“噗嗤……”
“咻咻咻”
丈許寬的河水開始因為戰事而變得渾濁,雙方碰撞的重甲步卒也以長槍、步槊不斷交鋒。
他們在交鋒時的怒吼聲,就好似繃斷的牛筋,耳邊只能聽到敵我雙方的戰吼咆哮聲,以及漢軍弓手射出破甲錐的尖嘯聲。
漢軍中不斷有人在交鋒中被擊下壕橋,攪渾河水,左右無法與之交戰的南唐軍隊開始用長槍猛戳落水的漢軍,而對面的漢軍則是以強弓不斷面突。
南唐軍中面部中箭者數不勝數,紛紛跌落護營河水內。
鮮血將攪渾的污水染成紅色,空氣中似乎傳播著鐵銹味,令人由內而外的感到不適。
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仿佛只有不斷怒吼能發泄他們心中的不安。
兩軍后方先后出現了十余臺呂公車,車上站著各軍將領。
王式與陳靖崇遠眺戰場,看著漢軍遲遲沒有越過護營河,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群叛軍比某想的還要難纏……”
陳靖崇語氣中有些焦慮,王式卻微微頷首,平靜道:“畢竟是高駢手中最后的一支精銳,如此難纏也該有把握。”
“轟隆隆——”
遠方傳來了炮聲,使得他們相互對視。
“南邊和東邊開始了……”
在他們交談的同時,城東的李陽春開始指揮大軍強攻王重任節制的兩萬余大軍,而城南的耿明也開始率領七千多水師登陸海港,以火炮不斷進攻南城城墻。
高欽手中不過三千兵馬,手下主要以數萬民夫為主,不斷以投石機和絞車弩反擊。
只是這么多天的交戰,能用作投石的材料已經越來越少,眼下他們甚至開始用磚塊和景觀石來投擲,說是窮圖匕見也不為過。
城南的城墻早已破破爛爛,許多地方都堆砌沙袋來填充缺口。
面對如此破爛的城南城墻,耿明只是令戰船不斷炮擊,便將那些用沙袋填充起來的缺口盡數轟開。
不僅如此,他還要將墻基也徹底轟開,以便己方軍隊能快速沖入城內。
漢軍火炮的威力,早已經令駐守南城的高欽麻木,他從耿明今日提前發起進攻時,便已經預見了這一幕。
“沙袋堵上豁口……”
高欽從嗓子里擠出這句話,左右狼狽的將領們紛紛對視,但還是硬著頭皮向民夫下令去填充了豁口。
民夫們一邊以沙袋填充那寬數丈的豁口,一邊躲避著漢軍的炮擊。
雙方就這樣不斷拉扯著,而城北、城東方向的漢軍也在不斷猛攻。
鮮血染紅了護營河,順著護營河向著旁邊的珠江流動而去,將珠江也漸漸染紅起來。
原本兩丈深的河水,隨著墜落的尸體越來越多,漸漸將護營河的河道填滿,雙方不再需要躲避河水,河水已經漫上了兩岸。
雙方在數寸高的血水中不斷交鋒碰撞,近三萬前軍在不斷結陣碰撞,長槍軍槊的木桿在不斷撞擊。
喊殺聲與兵器碰撞聲充斥著整個戰場,讓站在高臺上的高駢感受到了一絲難受。
似乎是他老了,亦或者是他心氣被磨平,總之眼下的他變得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投降能保全自己這數萬弟兄,但他也清楚若是能擊退王式,他將有可能重新奪回嶺南乃至湖南、江西等地。
哪怕機會十分渺茫,哪怕他知道劉繼隆在北方還有數十萬大軍,可他還是試圖搏出這絲生機。
他的臉色不斷變化,揮動令旗的頻率也越來越慢。
眼下他的對手與其說是漢軍與王式,更不如說是他自己。
在他優柔寡斷的時候,南海城內二十余萬百姓卻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
他們躲在家中,老弱婦孺相互抱團,聽著耳邊那不斷傳來的喊殺聲,有人低頭哭泣,有人則是發了瘋般在家謾罵。
孩童不明所以,只是見四周人如何,便跟著如何。
“娘,阿耶和耶耶什么時候回來啊……”
幼童抬頭看向低頭啜泣的阿婆與阿娘,用稚嫩的語氣詢問著她們。
她們聞言則是抱住了幼童,哭聲更大了……
哭泣聲、謾罵聲和祈禱聲成為了城內的主旋律,而那些被強征去干活的民夫們,此刻則是不斷拉拽手中粗繩,哪怕手心被磨破也不敢懈怠。
左右監督他們的南唐兵卒不斷謾罵催促他們,時不時用他們留在城中的家人刺激著他們。
“都給阿耶把力氣用上去,莫要忘記汝等在城中的妻女。”
“若是讓叛軍進城,汝等是何下場,便不用某多說了!”
在南唐軍隊的不斷蠱惑與流言散播下,城內百姓仿佛陷入了信息繭房中。
在他們所能了解到的途徑里,不論是誰都在說城外的叛軍比起當初的黃巢還要兇惡。
他們不僅會在入城后屠戮番商,甚至城內的百姓也不例外。
他們的妻女會被叛軍凌辱,自己則是會成為叛軍的奴隸,隨意叛軍打罵……
在這樣的信息下,他們只能奮力的拉拽手中投石機與絞車弩的機關繩,只為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與尊嚴。
“殺!!”
城東方向,王重任顯然無法擋住李陽春、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龐師古等人的組合。
漢軍不僅渡過了護營河,且在西岸站穩了腳跟,此刻正不斷擠壓著南唐軍隊的陣腳。
雙方的碰撞,仿佛兩座由血肉組成的石磨,摩擦間便會導致無數血肉墜落,化為烏有。
“陣腳不可退!中軍化跳蕩頂上!!”
“快馬告訴高王,東城叛軍已經渡過護營河!”
高臺上,王重任聲嘶力竭的指揮著,時不時對左右下令,快馬將消息提供給高駢。
在他們的目光下,四萬多漢軍不斷擠壓著兩萬多南唐軍隊,他們結陣從正面、左右兩面來不斷夾擊。
此情此景,仿佛是兩萬多南唐軍隊,主動鉆進了這四萬漢軍所組成的口袋中。
王重任只能下令三軍且戰且退,這才保障了大軍沒有被漢軍徹底包圍。
只是他能力有限,且漢軍各部配合親密無間,根本無法擊破。
王重任不斷揮舞五色令旗,但各部即便接到軍令,也無法達到他的要求。
“撤!撤入護城河內!!”
王重任眼看城東營地注定丟失,不愿再用更多將士的性命在此消耗,果斷指揮大軍開始退往護城河西岸。
從護營河退往護城河,哪怕還有足夠的空間來組織防御,但王重任卻十分清楚。
李陽春此部兵馬將他們擊潰,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此刻的他,最希望與最不希望的便是他心中那位高王投降。
如果高王投降,兩萬多弟兄還能活下來。
但高王如果投降,那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便會轟然崩塌。
王重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投降,他想要保全弟兄們的性命,但更想要保全高駢的形象。
在這種糾結中,他舍棄了呂公車,帶著大軍開始有序撤回護城河西岸。
與此同時,快馬也將他丟失城東營地的消息告訴了高駢,而此時城北營地也陷入了危機之中。
八萬漢軍已經在護營河南岸站穩腳跟,開始與四萬多南唐軍隊不斷交戰。
好在城北戰場并不大,漢軍與南唐軍隊能直接交鋒的也就那萬余人,地形不利于王式發揮八萬大軍的數量來碾壓南唐軍隊。
正因如此,城北的局勢尚且在可控范圍內,而城東的局勢顯然已經脫離了高駢的掌控。
“高王,某等應該如何做?”
面對城東岌岌可危的局勢,被委派前來的都將連忙詢問,神情萬分緊張。
可是面對他的詢問,高駢卻沉默下來,一言不發。
“高王?!”
都將十分急切,可又害怕自己逼得太近,只能盡量壓低聲音,避免失禮。
高駢側目看向他,臉色如往常那般平靜,可心底卻波濤洶涌。
“敕令王郎,繼續堅守,若城東堅守不住,可撤往城內。”
“是!”
眼見終于得到了敕令,都將連忙起身走下高臺,快馬往城東趕去。
瞧著他遠去的背影,高駢深吸口氣后,目光看向身后的另一名都將:“煙火準備吧。”
都將聞言錯愕,不由得看向戰場,躊躇道:“可是我軍將士還在與叛軍交戰,若是……”
“準備!”高駢加重了幾分語氣,都將見狀只能連忙應下,隨后快步走下高臺。
但見高臺背后陳列十余臺投石機,這點數量相比較南城方向的投石機數量,可以說可有可無。
不過對于高駢來說,他所指望的許多事情,便都只能依靠這十余臺投石機了。
“嗶嗶——”
刺耳的哨聲響起,十余臺投石機的機關被數千名民夫拉動,隨后等機關卡上合適的位置后,立馬變有四個人將沉重上百斤的木球擺到了革帶上。
隨著將它固定好后,民夫們連忙后撤,而都將也朝著高駢作揖道:“高王,已經準備好了。”
“放!”高駢頭也不回的下令,都將面露猶豫,但還是揮舞赤色令旗,示意兵卒投擲煙火。
“砰!!”
十余名見狀的兵卒在看到自家列校舉起令旗后,紛紛舉起木槌砸在了投石機的機關上。
霎時間,十余枚上百斤沉重的木球被投擲出二百余步,在落下的同時瞬間爆開。
“轟隆隆!!”
“噗嗤……”
“都趴下!趴下!!”
木球瞬息間炸開,激射出無數鐵丸,毫無防備的漢軍將士和南唐軍中將士紛紛面部中招倒下。
“高駢這是準備殊死一搏?”
陳靖崇看到高駢不顧敵我死傷的進攻,心里不由一緊。
王式見他如此,主動開口道;“若是繼續如此交戰,我軍恐怕很難在今日兵臨城下。”
“將火炮推到護營河對岸,用火炮炮擊那十余臺呂公車。”
王式的提議令陳靖崇皺眉,他自然知道這么做能很快摧毀南唐軍隊的指揮,但這樣做也將漢軍將士的安危視若無睹。
若是炮彈砸死的是自己人,那必然會引起軍中將士抵觸。
“把炮口調高,令大軍不要逾越較為安全的距離即可。”
“雖說有可能誤傷,但這是最快擊破叛軍的手段。”
王式的話依舊是那么令人感到不舒服,陳靖崇搖搖頭:“我軍三面圍攻,沒有必要用這種手段。”
見他不同意,王式便沒有再提,只是暗嘆陳靖崇這群人雖說對劉繼隆忠心,但許多時候還是拖了劉繼隆后腿。
結束這個話題過后,王式便主動安靜了下來,而城北的戰場也受限于地形,不免僵持了起來。
十三萬人擠在這不到萬畝的土地上交鋒,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但進度卻遲遲無法推進。
相比較城北的戰場,城東的戰場可以說是一面倒。
李陽春在呂公車上從容揮舞五色令旗,調度兵馬開始不斷炮擊城門與城樓。
他的目的很明確,破壞城樓的機關,然后摧毀城門,大軍沖入城內。
“傳令葛從周,盾車與火藥包準備,若城門無法攻破,便炸開城墻!”
“某不要他的死傷,某只要最快攻下南海城,結束這場戰事!”
“末將領命!!”
李陽春厲聲對身后的鄧儼等人下令,他心里無比清楚,只有快速結束這場戰事,才能避免更多人的死傷。
以數百上千人的死傷,去交換數千上萬人的死傷,這筆交換無疑十分值得。
在他的傳令下,葛從周開始派人準備盾車,而已經丟失城外所有防線的王重任,此刻已經率領不足萬五的將士撤回了城內,開始堅守城墻。
高駢的軍令傳回不久,他便丟失了護城河的防御工事,大軍撤回了城內。
如今還能被他們依靠的,只有腳下四丈厚的城墻,但問題在于南海城只是夯土包了一重青磚。
如果漢軍繼續采取穴攻手段,那恐怕無法輕易守住。
但王重任沒了辦法,他已經被李陽春逼回了城內,除了守住城墻,他別無選擇。
“猛火油、檑木、投石準備!!”
“轟隆隆——”
“節帥!!”
王重任狼狽的站在城門樓前指揮,但隨著炮彈呼嘯而來,左右連忙將他壓倒在地上,而他身后的城門樓則是被五六枚炮彈命中,破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大洞。
只是相較于城樓這座建筑來說,區區五六個大洞的破損根本不算什么。
正因如此,爬起來的王重任又繼續指揮了起來,而退入城內的南唐軍隊也確實依靠城墻,對漢軍造成了不少死傷。
不過隨著火炮不斷強攻城門處,城門外的木質城門最終被轟開,露出了擋在里面的閘門。
閘門以硬木包鐵皮,厚五寸,便是沖車都撞不開,然而當它在面對火炮時,無疑便顯得十分孱弱了。
但見漢軍開始炮擊后,城門開始變得岌岌可危,幾乎漢軍每輪炮擊,閘門背后都會出現鐵皮凸起。
王重任一邊組織大軍為城門甬道填入沙袋,一邊令大軍以檑木和石脂來進攻那些撞擊在城墻上的盾車。
它們撞擊的地方,都是被鐵炮攻打過,已經龜裂的城墻。
“嗶嗶——”
“撤!!”
當漢軍盾車內傳出哨聲,不止是漢軍喊出撤退的軍令,就連城頭的南唐軍隊也紛紛撤離此處。
在他們撤離數十步距離后,猛烈的爆炸聲瞬間蓋過了南海城所有戰場的嘈雜喊殺聲。
“轟隆隆……”
揚塵升騰十數丈高,便是數里外都能依稀看到,這令高駢臉色不由變化起來。
更致命的是,不等他放下心來,便又聽到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不過這次揚塵升起的方向是城南,而這也是高駢預料之中的事情。
高駢眼見城東城南兩個方向失守,他不由得抬頭看向那湛藍的天空。
“呼……”
他吐出了口濁氣,繼而對身后都將道:“傳令三軍,后撤城內……”
不等都將反應過來,他轉身便走下了高臺,而留在臺上的都將則是在愣神片刻后,急忙想各軍傳達了高駢的軍令。
魯褥月與高杰得知軍令,立馬就開始指揮大軍開始有序后撤進入城內。
“他們要撤了!”
陳靖崇坐不住了,連忙站起來,雙手撐在呂公車的圍欄上,神色激動。
相比較他,王式則是撫了撫須,推測道:“想來是李都督與耿都督率軍攻入城內了,不然高駢不會急忙撤軍。”
“傳令下去,不用著急追擊,火炮準備前移后炮擊城墻。”
隨著王式下達軍令,漢軍并未追擊,而是開始將火炮推到了前線,隨后開始對北城城墻不斷炮擊。
“那是什么?!”
“唏律律……”
南海行宮內,當爆炸聲響起,矮馬頓時受驚,掀翻了馬背上的李曄。
等李曄被人扶起,他便見到了城東、城南方向揚起十余丈高的揚塵,結合此前的爆炸聲,他整張臉都不由得煞白。
田允與田令孜見狀,厲聲對左右催促:“還愣著干嘛?快去打聽啊!”
左右的十余名兵卒見狀,連忙分出兩人去打探消息。
半個時辰后,等他們再趕回來時,田允他們已經回到了行宮殿內。
兵卒急匆匆闖入殿內,驚慌失措道:“叛軍!叛軍攻入城內了!”
“你說什么?!”
田允與田令孜大驚失色,氣氛頓時變得不對了起來,而李曄則是懵懂的坐在位置上。
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眾人的表情告訴了他,似乎有很壞的事情正在發生。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行宮外便突然出現了大批甲士,所有人都忍不住站了起來,驚恐朝外看去。
好在來人是高駢,而他此刻正在從數百南唐甲士中走入行宮,徑直走入宮內。
“高王,不是說能擊退叛軍嗎?!”
田令孜厲聲追問,高駢則是臉色如常:“吾已令三軍撤回城內,眼下只需要堅守城池就足夠。”
“可叛軍已經入城了!!”
田令孜的聲音尖銳,聽得人不由煩躁,但高駢依舊平靜:“吾會用盡手段,將其趕出城去。”
他話雖然這么說,但他對于守住南海,已經不太抱有希望了。
眼下的他只是在想大唐即將傾覆,自己應該如何面對大唐傾覆的局面。
想到這里,他目光看向李曄:“陛下,您害怕嗎?”
李曄見高駢這么詢問他,饒是他不明白時局,卻也忍不住道:“此處好生雜亂,朕可以離開此處嗎?”
面對亡國的局面,高駢本希望從李曄口中聽到殉國的話,再不行也能激勵他,讓他繼續守城。
但是他沒想到,李曄開口后便要逃離南海城,這不由讓高駢想到了此前天子七逃的事情。
想到此處,他啞然露出苦笑:“離不開了……”
話音落下,他隨意選了張椅子坐下,將腰間的佩刀放在了腿上,低垂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與此同時,城內的喊殺聲越來越大,炮擊聲也越來越近。
隨著高駢帶兵四萬撤入城內,魯褥月、王重任、高杰、高欽、鄺師虔等人還是費勁手段,將李陽春、耿明所部兵馬重新趕出了南海城,并強征民夫重新填上了那些城墻豁口。
南唐軍隊徹底丟失外圍所有防御工事,城墻也破破爛爛,根本擋不了多久。
王式將七萬多大軍一分為二,調兩萬余人前往城南,歸耿明節制。
除此之外,他令海上的戰船前往珠江,徹底斷絕高駢等人的逃生之路。
十一萬大軍將他們重重包圍其中,而此時不過才堪堪來到正午。
漢軍開始埋鍋造飯,而城內的高駢也得知了己方的死傷情況。
“眼下可用之兵不足五萬,叛軍陣上之數最少還有十萬……”
鄺師虔灰頭土臉的前來稟告,高駢聽后依舊低垂看著手中鄣刀,而田令孜等人卻道:
“我們還有五萬人,難道不能突圍嗎?”
“突圍?”鄺師虔忍不住笑道:“城內只有不到兩千精騎,而城外的叛軍足有上萬精騎還未調動。”
“只怕我們出城后不久,就要被叛軍的精騎圍殲了……”
他的笑聲帶有幾分苦澀,田令孜聞言頹然坐在位子上,而田允則是看向高駢,不知道在想什么。
“轟隆隆!!”
漢軍的炮擊聲再度響起,眾人紛紛臉色變換起來。
隨著城外丟失,城池被封鎖,只要稍微打過幾場仗的將領都知道己方已經被圍困,敗北不過時間問題。
一時間,不少將領紛紛叫嚷著要突圍,而高欽也帶著他們闖入了行宮之中。
數十名將領的到來,讓高駢微微側目,王重任赤紅著眼睛作揖道:“高王,突圍吧!”
“沒錯高王,您帶著我們突圍吧!”
“我們可以去嶺西,實在不行就去安南!”
“高王,繼續堅守南海就是死路!”
“高王……”
將領們七嘴八舌的說著,嘈雜聲將躺在椅子上睡著的小皇帝李曄給吵醒了。
田允將他抱到腿上,一言不發的看著眼前鬧劇。
片刻之后,隨著將領們漸漸安靜下來,高駢這才開口道:
“既然如此,便由王郎率軍突圍吧。”
“末將領命!!”
王重任聞言連忙還禮,隨后帶著眾將向外走去。
高欽臉色驟變,旁人沒有看出來,但他看的清楚。
換做曾經,自家阿耶定然不會如此聽而任之,而是會很有主見的安排突圍事宜。
自家阿耶如此,只能說明他已經不對突圍抱有期待了。
果不其然,沒有高駢的指揮,王重任率軍三次突圍,結果三次都被漢軍擊退。
在丟下數千尸體后,他只能率軍倉皇逃回城內,而漢軍則是在不斷強攻。
南海城岌岌可危,天色也漸漸變暗。
遠處太陽即將落下,斜陽穿過窗戶照在高駢臉上,使得他半張臉昏黃,另外半張昏暗。
“汝等自行投降去吧,劉繼隆未有在中原殺降的習慣,只要投降,汝等都能謀個好差事。”
高駢話音落下,原本頹靡的眾將紛紛變得激動起來。
“高王,某等怎會棄您而去?!”
“高王,再沖一次吧!”
“對啊高王,您帶我們再沖一次,定然能沖出重圍!”
“高王……”
眾將雖然都想過投降,但這句話若是從高駢口中說出,他們哪還有臉面投降的。
他們都是跟隨高駢從隴右打到黔中,繼而三川,江南、嶺南的老卒。
哪怕高駢平日里有不少缺點,但高駢對他們卻算得上仁至義盡。
他們期盼著高駢帶著他們突圍,可高駢卻恍惚道:“此次,是吾輸了……”
這次他沒有再為自己找什么借口,哪怕雙方兵力差距很大,可輸了就是輸了。
“高王……”
見他承認自己失敗,眾將紛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呆愣當場。
田令孜見眾人都在關注高駢,于是偷偷離開了此地。
田允將他的行為看在眼里,只是在心底嘆了口氣,并未說什么。
半刻鐘后,眾將眼見勸說不了高駢,便紛紛朝廷作揖道:
“既是如此,請高王代某等投降!”
他們擔心高駢會想不開,而此時的高駢也確實在想自己應該如何結束這場鬧劇。
殉國無疑是他眼下最好的選擇,可是……他不想死。
他將鄣刀放在腿上,整整看了一個下午,求的就是自己的死志。
只是他看了一下午,他都不甘心如此死去。
他想要個體面,卻又不想殉國,因此在眾將的說辭下,他那本就不堅定的殉國之心,立馬就動搖了起來。
“高王!”
忽的,這時鄺師虔拿著一封手書走入了宮內,快步走到高駢面前呈出。
“高王,這是劉繼隆手書……”
“劉繼隆?!”
眾將聞言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將目光看向了高駢。
但見高駢聽到劉繼隆手書后眼前閃爍些許光芒,微微沉吟片刻后才拿起手書將其拆開。
七八張信紙被他從中抽出,盡皆都是劉繼隆親手所寫的內容。
高駢將其一張張拿起來查看,果不其然其中內容是劉繼隆對他的勸降。
勸降信中,劉繼隆無非就是承諾絕不會對他們秋后算賬,但其麾下兵馬需要就地安置嶺南,其家眷也需要遷入嶺南。
他麾下眾將昔年留在成都的家眷,如今已經被他接到長安了,不日便會遷到洛陽。
他軍中的將領,凡是都將及以上的,都會安排散官。
此外他的從孫高潯也在前幾日被朝廷授予了從四品上的太中大夫,他的渤海郡王也能保留下來,兼檢校太尉、兵部尚書,食邑五千戶。
可以說,劉繼隆這封手書就已經保障了高駢的富貴,而信中他還承諾了會給王重任等人品秩不低于三品的散官。
除此之外,高欽也會被授予職官,留在嶺南。
這份信任,足夠讓高駢原本就不堅定的殉國心思動搖起來,而眾將也在此刻觀察到了高駢臉色的變化,不由詢問起來。
“高王,劉繼隆如何說的?”
“高王,我們是被遣散,還是調入京中?”
顯然,他們雖然都希望高駢帶他們突圍,但他們更想著投降,繼續享受富貴。
面對他們那炙熱的目光,高駢將手中的書信遞給了他們,而他們也紛紛接過翻看起來。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隨著他們看完信中內容,他們眉宇間的郁氣頓時消散。
在他們看來,劉繼隆能授予他們五六品的散官,這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對于這個結果,他們所有人都十分滿意,直到田允開口……
“漢王可曾明說,對陛下如何處置?”
田允的話,宛若冷水澆在眾人火熱的心頭,眾人紛紛朝著田允與李曄看去,再轉而看向高駢。
“劉繼隆說了,普王殿下尚年幼無知,但僭越之舉尚在,自此罷黜為庶人,改回李儼之名,自此圈禁立德坊內。”
“自后,每歲令戶部支與食米三百石,錢百貫,木炭二百斤,油鹽醬醋茶各一石,絹帛十匹,聽于軍民之家自擇婚配,其親戚許相往來,其余閑雜之人,并各王府不許往來交通。”
“閹宦田允、田令孜蠱惑普王殿下,死罪難逃,押往洛陽斬首……”
對于李儼,劉繼隆倒是沒有痛下殺手,畢竟心向大唐的人還有很多,他沒有必要因為個沒有威脅的稚子去敗壞人心。
雖然將其廢為庶人,但衣食住行皆不缺,單論俸祿,幾乎能與正四品官員待遇相當。
可以說,這份待遇比李唐皇帝罷黜自家宗室為庶人后的待遇還好,李儼恐怕是大唐建國以來,待遇最好的宗室庶人了。
“如此甚好,某早已年邁,死不足惜……”
田允得知劉繼隆不會為難李儼后,當即緩了口氣,也從高駢對李儼的稱呼由陛下改為普王殿下察覺出了他的態度變化。
他很清楚,自己是必死的,所以他沒有什么折騰,只是說道:“死前還能回趟洛陽,倒也沒有遺憾了。”
“只是普王殿下日后廢為庶人后,還望高王念及宣宗、懿宗兩位情分照拂一二……”
面對他這番說辭,高駢沒有開口回應,但田允卻知道他心思,不由得苦笑幾聲后放下李儼,朝外走去。
高駢沒有開口,但堂內的將領已經跟上了田允。
眼見他們走出行宮,高駢緩緩起身看向坐在椅子上懵懂的李儼,嘆息著向外走去。
趕在太陽落下前,南海城頭插著的旌旗被兵卒更換,渤海與大唐落下帷幕,取而代之的則是迎風招展的劉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