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三州、江東五州,湖南七州,黔中八州,二十三個州丟失,這高駢竟然還不投降,看來想讓他投降于殿下,恐有難度。”
冬月二十五日,在王式與高駢在江西交鋒碰撞的同時,江陵城內的思政殿里,作為起居郎的敬翔正眉頭緊鎖的看向主位。
主位上的劉繼隆,對于他的這番話不置可否,只是拿著手中李陽春送來的捷報細細觀摩。
半響過后,劉繼隆這才放下手中捷報,繼而說道:
“這份捷報已經是數日前發出的捷報了,眼下挈彪應該已經攻占了歙州。”
“王重任這人吾記得,雖用兵謹慎卻無大才,不是挈彪對手。”
“以挈彪手中三萬精銳,加上即將渡江的四萬淮南新卒,不日便能將王重任討平。”
“敕令給挈彪,以楊行愍、李神福、錢镠三人充常州、蘇州、杭州刺史,檢校正議大夫。”
劉繼隆話音落下,敬翔便恭敬應下,隨后才提出異議:“殿下,江南為朝廷日后賦稅重地,留下這三人,恐怕……”
“只是暫時安撫他們罷了。”劉繼隆將其打斷,繼而解釋道:
“他們尚未徹底歸附,且又有功勞在身,不應以散官應付,而是先以職官安撫人心,等到天下太平,再行安排。”
唐末五代的名將不少,這群人若是利用好了,對于日后穩定地方用處極大。
這種所謂的穩定地方,自然不是指朝廷腹地,而是安南、遼東、西南等地。
諸如黔中、嶺西、嶺東、安南和湖南等地區,在后世看來自然是漢家所有,但在這個時代卻主要以古蠻為主。
這些地方需要人鎮守,且鎮守之人不僅僅要有武備,還要有治理地方的手段,不然三司配合起來必然會出現問題。
楊行愍、錢镠這群人,在這方面都有天賦,劉繼隆自然不會浪費。
哪怕是朱溫這群人,只要有合適的機會,劉繼隆該用還是會用,因為他有隴右作為基本盤,根本不怕朱溫他們會搞割據之類的事情。
官吏和軍隊中下層將領都是隴右的人,再加上后面的三司制度實施,武將割據自亂的苗子還沒長出來就會被掐滅。
經過宋明兩代制度完善而弄出來的三司制度,可以說根子上杜絕了武將割據。
除非到了王朝末年,制度混亂,不然武將只能在地方三權分立的情況下聽命于皇權。
“殿下!”
思緒間,趙英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待劉繼隆側目看去,很快便見他拿著兩份奏表走入了思政殿內。
“殿下,曹都督與陳都督報捷,黔東溪、辰等五州被收復,如今黔中只剩下矩州和黔領群蠻不在我軍手中。”
“陳都督報捷,收復永州、道州、郴州,鄺師虔與高杰死傷近萬,眼下已經撤往韶州、連州。”
兩份捷報,代表著距離劉繼隆統一天下更進一步,敬翔聽后直接對劉繼隆作揖:
“殿下,如今高駢手中雖然尚有八十余州,但大部分都是群蠻居多的下州,可用之地只有江西和兩浙之地。”
“臣愿意作為使者出使池州,勸說池州張吉投降殿下,甚至可以為殿下說服福建觀察使李播投降殿下,以此徹底切斷高駢后路!”
高駢兵不血刃拿下福建,靠的是福建觀察使李播毫不抵抗,直接投降的結果。
正因如此,高駢并未在福建安插太多力量,福建基本還是以李播治理為主。
李播麾下兵馬不過數千,敬翔有把握說服他投降自家。
“既是如此,那你走一趟吧。”
見敬翔自信滿滿,劉繼隆頷首準許了他前去說降張吉、李播。
如果能說降此二人,則浙東的王重任徹底成為孤軍,等同高駢丟失江東兩浙及福建。
失去屏障的高駢,要么就是繼續作困獸,要么就是退往嶺南,與朝廷決一死戰。
不管高駢如何選擇,也無法阻擋三十萬漢軍南下的兵鋒。
想到此處,劉繼隆對趙英吩咐道:“江淮十二萬新卒雖說已經適應江淮氣候,但江淮比起江南還是有些差異,令大軍沿途伐樹擴道,發動江南百姓修建堰堤水渠,擴修官道。”
“是!”趙英作揖應下,而這時他又重新遞出一份奏表。
“殿下,這份是關內的奏表,李思恭帶黨項二十余萬眾作亂,試圖北上撤往漠南,三位都督正在試圖圍剿。”
李思恭的叛亂,并沒有出乎劉繼隆的預料,從他幾個月不回復朝廷開始,劉繼隆便已經當他在作亂了。
原本他還想用同化的手段來同化這二十幾萬黨項人,如今看來卻是不必了。
“敕令安破胡三人,作亂者盡數誅之,絕不可讓李思恭安然撤往漠南。”
“是!”
見劉繼隆如此吩咐,趙英頷首應下,而劉繼隆眼見二人沒有什么要說的,隨即便擺手示意二人退下,自己返回主位處理政務了。
趙英前去安排劉繼隆發下的敕令,敬翔則是帶著一隊漢軍將士便準備乘船直下池州。
從江陵乘船前往池州,前后所需十日,敬翔必須趕在江西戰事告歇前勸說張吉投降,如此才能將劉繼隆的利益最大化。
在他乘船往池州趕去的同時,作為南征大軍主力的陳靖崇則是已經率軍從郴、道二州出兵,繼續向南邊的韶、連、賀、桂、等州分兵攻去。
“窸窸窣窣……”
“砰!!”
明明是寒冬,可南嶺山脈卻依舊郁郁蔥蔥,云霧繚繞。
數萬大軍與民夫在向南前進,每前進一步,便有數十上百的樹木倒下,亦或者化作大軍柴火,亦或者被運往后方販賣。
陳靖崇與眾將站在官道上,遠處便是正在砍伐樹木,率領民夫將官道擴寬的漢軍。
四萬漢軍與五萬民夫所組成的隊伍密密麻麻,可即便如此,面對這廣袤無垠的南嶺山脈,卻還是顯得十分渺小。
“這南邊的大山確實樹木繁多,植被茂盛,野獸橫行,不過所謂瘴厲卻從未碰到,莫非是以訛傳訛?”
“莫要胡說,殿下早就說過,冬季瘴厲退入深山,故此才在冬季出兵,你若等到開春乃至入夏,必然瘴氣四起。”
“沒錯,若非如此,殿下也不會讓我們不斷伐樹前進。”
“若非要伐樹擴道,我軍早就追上了這叛軍賊子。”
“伐樹倒還好說,就是不知為何要用鹽水來洗衣服,穿著難受得緊……”
陳靖崇身后的不少將領都在議論,陳靖崇聽后則是看向他們道:
“殿下所下敕令,皆有其原因。”
“爾等好好想想,我軍眼下尚未進入嶺南,此地便如此溫暖,等到進入嶺南后,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此外,當地在寒冬都能如此溫暖,若是到了入夏又會如何?”
“殿下所下敕令,皆是為了我軍將士能順利還鄉,從未有無用功之舉。”
漢軍常年便被要求不得飲用生水,哪怕是流動的溪水都需要煮開后才能飲用,因此鮮少在野外因為寄生蟲病喪命者。
不過來到南方后,當地樹木潮濕,很難烤干,所以劉繼隆三令五申的要求三軍必須飲用熱水,不得飲用野外生水,并且以鹽水浸泡衣物,不得露出半點皮膚。
這個時代的嶺南,除了城池周邊,其它地方簡直就是熱帶雨林。
冬季用兵可以躲避諸如毒蟲、蚊子和螞蟥等物,這其中又以螞蟥最毒。
這些螞蟥很小,比蚊子還要小上幾分,但是卻能在人從其旁邊經過時,一蹦數寸高,依附在人的腳上和褲子上,且能鉆進布料的縫隙中,緊緊依附在人的體表,然后在吸血的同時釋放毒素。
只是半盞茶時間,它就能在不知不覺中體型增大數十倍,密密麻麻的依附在人體,將人毒死在睡夢之中。
正因如此,嶺南百姓將其稱呼為“山鬼”,劉禹錫更是寫詩描述“腰斧上高山,裹鹽防山鬼”的警惕詩句。
漢軍不少將領都是北人,自然不知道在這雨林中螞蟥的厲害,但陳靖崇卻在劉繼隆寫來的敕令中了解過,所以他十分謹慎。
砍伐樹木,焚毀野草,擴寬官道,為的就是隔絕這些毒蟲鼠蟻。
想到此處,陳靖崇遠眺前方蜿蜒官道和南陵群山,只覺得樹木太過繁茂,似乎也有繁茂的壞處。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前方卻也有快馬疾馳而來,直到來到他身旁才連忙勒馬作揖。
“都督,此地距離韶州樂昌縣不足二十五里,出山的官道上有叛軍壘石筑關。”
“無礙。”陳靖崇聞言頷首,繼而對左右詢問道:“火炮運抵何處了?”
站在他身后的將領聞言,立馬上前作揖:“距離此地尚有四十六里,最少需要兩天才能運抵。”
火炮沉重,運輸速度快不起來,再加上南邊官道比較潮濕泥濘,速度就更慢了。
不過兩天時間,這倒是符合陳靖崇設想的時間,因此他并未催促,只是對左右吩咐道:
“汝等繼續再度督工,兩日后大軍推進至谷口,屆時火炮也剛剛運抵,倒是剛好。”
“是!”左右都尉連忙應下,陳靖崇則是走到不遠處的兵卒身旁,從其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往后方撤去。
在他撤往后方牙帳休息的同時,前軍的近萬漢軍將士則是護衛著數萬民夫不斷砍伐官道兩旁樹木,同時用石脂焚燒野草,擴修官道。
原本不過兩丈寬的官道,此刻被擴修四丈有余,看起來寬闊異常。
漢軍的動向,自然也瞞不過韶州的鄺師虔。
相比較南嶺山脈,韶州治所的曲江縣無疑更為溫暖。
鄺師虔將塘兵從前線收集而來的情報放下,憂心忡忡:“叛軍距離此地不足百五十里,短則三日,長則五日便能抵達曲江。”
“吾曲江之兵馬不過萬余,如何擋得住數萬叛軍?”
鄺師虔憂心忡忡說著,而這時衙門外卻再度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鄺師虔定睛看去,卻見舍棄戰船的高杰正在走入衙門,急匆匆趕來道:
“陳靖崇分兵四路,貴州、連州、賀州接連告急,看樣子他是準備同時南下嶺西嶺東。”
“眼下情況,唯有撤回黔中魯節帥所部去駐守嶺西,以我軍兵馬集中駐守嶺東,方能將叛軍擋在廣州以北!”
李曄與百官都在廣州,如果這次再丟失廣州,那他們似乎只能退往更南邊的雷州了。
這么做就代表他們與高駢斷了聯系,所以高杰說罷,當即對鄺師虔作揖道:“向高王求援吧!”
“某已經派出三批快馬求援,但最快也得四日后才能抵達撫州,八日后才能傳回消息。”
鄺師虔嘆了口氣,他知道大事去矣,只是不知道高王為何還不投降。
湖南、江東盡皆丟失,江西丟失也只是時間問題。
失去了這三處地方,他們哪里還有與劉繼隆割據的資格?
想到此處,他臉色十分難看,而高杰則是在聽到已經派出快馬后,不由咬牙道:
“既然如此,某親率兵馬,去樂昌阻擋叛軍兵鋒,為我軍爭取八日時間!”
話音落下,不等鄺師虔出言阻攔,高杰便轉身向外走去。
瞧著他離去的背影,鄺師虔則是憂心忡忡,因為他不知道自家高王是否會撤入嶺南。
如果他執拗不撤兵,那嶺南全境恐會陷入危難,屆時大勢即止,便是太宗在世也無力回天了。
長嘆過后,鄺師虔只能耐心等待起來。
在他等待的期間,陳靖崇果不其然的在兩天后兵臨樂昌。
高杰率軍萬余死守樂昌,試圖將陳靖崇擋在樂昌以西。
盡管鄺師虔已經將樂昌加固,但面對漢軍的火炮,加固過后的樂昌依舊脆弱。
高杰只能強征城內百姓,用人命不斷修補城墻。
與此同時,與王式在鐘陵城外不斷交鋒的高駢在經歷多日的苦戰后,兩方所承受壓力都隱隱到了極限。
“六日以來,我軍陣沒將士七千六百五十人,負重傷及殘疾者五百七十六人,能戰者不足三萬……”
鐘陵城外營盤中,高駢臉色難看的聽著高欽對自己匯報這六天的死傷,已然超過了兩成。
“軍心士氣如何?”
高駢明知故問,高欽則是臉色不太好看,壓低聲音道:“將士們只覺得擊敗敵軍無望,士氣低落……”
面對高欽這番話,高駢沉默良久,內心不斷糾結。
就在此時,牙帳外響起了快馬的馬蹄聲,隨后便有唱禮聲在外響起。
“殿下,嶺南急報!”
“進!”
得知嶺南送來急報,高駢臉色驟變,急忙宣快馬進帳。
快馬走入帳內,雙手呈出急報給高欽,由高欽轉交給了高駢。
高駢只是將急報打開,片刻后臉色陰晴不定,末了嘆了口氣。
“敕令王郎,舍棄浙東,遷徙浙東百姓進入福建,固守福建各處。”
“敕令魯褥月,令其舍棄浙東,遷百姓進入嶺西,固守嶺西各處要道。”
“傳令三軍,兩個時辰后拔營走吉州南下虔州,令張吉棄船走陸路進入福建。”
事不可為,高駢只能放棄江西和浙東,但他也不會將江西和浙東的百姓留給劉繼隆。
眼下只有堅壁清野,將百姓向南強行遷徙,避免他們留下后成為劉繼隆麾下大軍的民夫。
只要江西、浙東等處沒有民夫可供征調,劉繼隆就只能從江東和江北征調民夫,沿途耗費糧草會更多。
以當下的局面,高駢只能想到將時間拖到入夏,屆時依靠南陵及武夷等處山脈的密林來瘴厲來消耗漢軍。
哪怕這么做,也會給己方帶來不少的死傷,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撤往福建、嶺南,興許還能多堅守些時日。
與王式交鋒這六日,他算是看出來了,王式只想著拖住他,根本不顧將士死傷。
此役他所重創的漢軍,絕對是他與劉繼隆交鋒以來,殺傷漢軍最多的一次,可他沒有高興,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他在這里殺傷漢軍一萬,漢軍便在其他戰場殺傷自己麾下數萬。
撤往嶺南,與劉繼隆決一死戰,這便是他最后的出路。
想到這里,高駢無力靠在了椅子上,而高欽見他如此,面上有幾分難受,想要出言安慰,但最后還是沉默著作揖回禮,繼而走出了牙帳。
兩個時辰后,不足三萬的南唐精銳在夜色掩護下撤軍,高欽親自率領兩千精騎充當塘騎為大軍斷后。
直到翌日清晨,確定大軍撤出足夠遠的距離后,高欽才率領人困馬乏的精騎開始撤退。
他們這一退,王式便察覺到了不對勁,連忙派出塘騎去試探南唐軍隊的營盤。
在得知高駢撤退后,王式便帶著陳瑛等人趕赴南唐營盤,見到了收拾干凈的營盤。
除了些許破敗的帳篷和隨處可見的土灶外,整個營盤便沒有再留下任何東西。
王式望著這干凈的營盤,不免撫須嘆氣道:“這高駢果真謹慎,能將他逼得連夜撤軍的事情,只有陳都督率軍攻入嶺南這一件事了。”
王式沒費力氣就猜到了高駢的用意,隨后看向陳瑛,連忙吩咐道:
“派出快馬告知李都督,令其出兵截斷浙東叛軍撤往福建后路。”
“再派快馬前去招降鐘陵城內的鐘傳、池州的張吉,福建的李播,令陳都督趕在高駢回援前攻下韶州。”
“是!”陳瑛不假思索應下,王式則是最后看了眼高駢留下的營盤,隨后調轉馬頭返回了己方營盤。
半個時辰后,得知高駢撤軍的鐘傳也果斷開城投降,至此洪州全境為漢軍所收復。
王式返回營盤后,便書寫奏表送往了江陵城,同時開始出兵收復江西全境。
在王式安排勸降的同時,敬翔卻在高駢宣布撤軍后不久抵達了池州。
在他抵達池州的時候,退回池州秋浦的張吉也接到了高駢令他們焚毀戰船,撤入福建的消息。
“撤入福建?”
“某等的本事都在水上,如果撤入福建,即便打造戰船也需要數月之久,這高王連戰連敗,三個月不到就丟失湖南和江東,再過三個月說不定連浙東、江西都丟失了,某等跟著他,豈不是自尋死路?”
“不若趁這個機會,直接降了劉繼隆,比跟著高駢南逃要好多了。”
秋浦衙門內,張吉坐在主位,堂內左右的將領紛紛都反對與高駢南下,少數更是直呼其名,建議投靠劉繼隆。
對此,張吉心底也早就有了打算,所以在眾人表態后,他直接說道;
“投降劉繼隆倒是不錯的選擇,但劉繼隆此人似乎對與他交戰的將領頗有成見,北邊藩鎮的節度使和牙將,基本都被他用散官打發了。”
“某等水上功夫不差,若是被遷往洛陽過著散官生活,汝等是否甘心?”
張吉拋出問題,但他有些高估這幫兄弟的水平了,他們連散官和職官的區別都搞不懂,張吉只能解釋道:
“散官只領俸祿,幾乎沒有事情做,手下除了家仆外,便沒有人可供驅使。”
“職官掌握權柄,區別便是汝等將領與汝等麾下刀筆吏。”
經過他簡單粗暴的解釋,不少本來想要投降的將領紛紛動搖起來。
權力是毒藥,一旦嘗過就根本戒不掉,尤其是武風盛行的唐末更是如此。
一個列校,甚至可以對縣令大呼小叫,只因為他手下有上百名披甲的弟兄,可以隨時大鬧縣城。
列校都能如此,更別說他們這群牙將、兵馬使了。
在他們動搖的同時,衙門外卻有列校急匆匆跑入堂內,對張吉作揖道:“節帥,朝廷使者在城外求見。”
“讓他進來。”聽到是朝廷的使者,張吉立馬就猜到了是北邊那個朝廷。
當著他的面,列校作揖應下,隨后退出了衙門。
在他走后,張吉看向眾人,拔高聲音道:“某且看看能否成為職官,若是弟兄們都能成為職官,那便沒有那么多顧慮了。”
“沒錯沒錯……”
眾人皆喚沒錯,但心里卻沒有底,畢竟他們被耿明打得太慘了,他們對于劉繼隆來說,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
想到這里,他們不由得忐忑起來。
半個時辰后,隨著列校帶著敬翔走入衙門,張吉依舊坐在位置上,而堂內左右的將領則是紛紛上下打量起了敬翔。
見他如此年輕,眾人心底都不由浮現輕視,這種輕視在敬翔自報家門后則更為明顯。
“起居郎敬翔,在此見過張節帥。”
敬翔不卑不亢的自報家門,張吉聽后則是有些坐不住道:“不過是個從六品的起居郎,竟然能來招撫某,看來朝廷是覺得某可有可無啊。”
張吉自嘲說著,但誰都能聽出他的不滿。
對此,敬翔笑呵呵的作揖道:“節帥能有自知之明,這自然是最好的。”
眼見敬翔不動,張吉立馬臉色變幻,但不等他開口,敬翔便侃侃而談道:
“我軍耿都督已經開始集結水師兵馬,不日便要抵達池州,而江西方向,高駢已經潰撤嶺南,王使君也將派兵三萬前來池州。”
“江東方向,我軍李都督已經調遣四萬淮南勁卒隨時準備南下攻占池州。”
“在八萬兵馬面前,張節帥這區區不到萬人的水師,于我軍而言,確實是可有可無。”
敬翔這番話令堂內水師眾將臉色慘白,而張吉卻陰沉著臉道:“若是如此,為何朝廷還派遣汝來招降?”
敬翔聞言爽朗笑了起來:“節帥剛才才說,朝廷派某這微末官員前來是覺得節帥可有可無,怎么現在卻不明白了?”
“我家殿下并未想著某能說降節帥,故此某只是來試探試探罷了。”
“若能說降,可節省八萬大軍行軍攻打池州錢糧,若是無法說降,便耗費數萬石糧食,將池州討平。”
“于殿下而言,說降成功為錦上添花,即便不成也無傷大雅。”
“哼!”聽到敬翔這么說,張吉雖然心里承認很有道理,但面上卻道:
“要某投降,起碼要讓某與麾下弟兄都領個職官。”
“職官?”敬翔輕笑,那笑容看得人十分不爽,恨不得提刀將其斬殺當場。
“笑什么?”
有人忍不住質問敬翔,敬翔卻道:“某剛才已經說過,節帥對殿下可有可無。”
“節帥都如此,更何況諸位呢?”
“殿下有敕令,池州只能有江南船監一個職官,以及十二個奉議郎散官,還請節帥自行斟酌。”
“什么?!”聽到敬翔這番話,眾人紛紛炸開了鍋。
在場的將領起碼有二十余位,但聽敬翔這話,恐怕只有十三個官職留給他們,那其他人豈不是都要被遣散?
眾人將目光投向張吉,張吉卻仿佛沒有看到,直接開口道:“江南船監是個什么官職?”
見張吉不解,敬翔便為其解釋起來:
“殿下將在淮南、江南、嶺南設置三個船監,品秩與上牧監相同,皆為從五品下的職官。”
“船監負責各地官船船場建造戰船和官船事宜,麾下官員數十,吏員數百,船工數千是個權力不小的職官。”
經過敬翔解釋,張吉才明白了這船監是個什么官職。
過往朝廷造船,基本由工部水部司負責,揚州等處都督府協同,主要負責造船的官職是正九品下的造船監。
如今經過調整,地方上的戰船都歸他們打造,地位也自然而然的水漲船高了。
從五品下的職官,或許看上去并不顯眼,但在大唐的制度下,正三品官員就已經是職官封頂,從五品下的職官,且還是地方上的職官,地位已然不算低了。
顯然,這個位置就是留給張吉的,畢竟他作為水賊,除了帶兵打仗外,最需要明白的就是各艘戰船的性能與情況,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做這個江南船監。
想到這里,張吉便對敬翔舒緩了語氣:“敬起居郎暫且去寅賓館休息,明日某便給您答復。”
“如此甚好,大軍理應還有五日才會抵達,請節帥盡快。”
敬翔依舊掛著那副令人不喜的笑臉,隨后恭敬回禮,在兵卒帶領下往寅賓館走去。
在他走后,眾將紛紛嘈雜起來。
“節帥,真要投降嗎?”
“只有十二個散官,某等怎么分?!”
“節帥,您不能不管某等啊!”
“節帥……”
眾人各執一詞,但都沒有提及江南船監的官職,只因為他們都看出來了,這個官職就是為張吉量身打造的。
面對他們的這些說辭,前番還態度強硬的張吉,此刻卻安撫他們道:
“某若是當上了江南船監,難道還會沒有汝等的位置?”
“即便當不了官員,船監那么多吏員,總歸是某能隨便安排的吧?”
見張吉這么說,眾人便知道了他的態度,不由暗自嘆氣道:“吏員才有多少俸祿……”
“汝等真是群田舍郎!”張吉忍不住罵道:
“汝等跟了某,每日為朝廷造船,還需要盯著那點俸祿?”
“王二郎汝且告訴某,做一艘五百料的樓船需要耗費多少錢糧?”
面對張吉的問題,人群中外貌相比武將更似老農的一名將領走了出來,在眾人矚目下忐忑道:“這、起碼一百二十貫吧?”
“聽到沒有?”張吉得意看向眾人,爽快道:“一百二十貫,這還只是一艘船!”
“若每年做個七八十艘船,每艘船得利三四十貫,這俸祿哪個不比現在高?”
張吉這話倒是不假,雖說他們占據池州,但池州不過十余萬口,每年賦稅用于養軍外,眾人所得不過百余貫或數百貫。
若是能在船場上下功夫,那他們自然所獲頗豐。
至于此舉是否合規,他們則根本沒有想過,畢竟全軍也就張吉和個別幾個人識字,旁人若是識字,也不會下水為賊了。
反正在他們的記憶里,過去的官吏都是這副貪腐模樣,似乎也沒有見過朝廷治罪,日后肯定也是這樣的。
在他們高興之下,張吉便說道:“朝廷八萬大軍來圍剿我們,長江又被耿明與李陽春鎖住,某等只有投降。”
“至于富貴,某既然富貴了,難道還會保不住汝等的富貴?”
“節帥說的是!”眾人紛紛笑臉相迎,張吉見此事糊弄過去,當即便對眾人道:
“待明日那個姓敬的前來,某便與汝等降了他,先把這官職拿下再說。”
安撫下眾人,張吉是夜便請敬翔吃了頓酒,將高駢的安排都告訴給了他。
敬翔在來的路上便已經知道了王式準備招降李播和張吉,如今他能招降張吉,已經是大功一件。
至于福建的李播,這件功勞他就沒有必要去爭搶了,所以他自然與張吉推杯換盞起來。
翌日,敬翔便在衙門接受了張吉等人的投降,隨后派快馬將此事告知了王式與江陵。
王式派兵前來接收池州,同時令陳瑛率軍進攻福建,派遣其次子王灝前去福州招降李播。
王灝年紀三旬,此次王式南下特意帶上了他,為的就是為以后鋪路。
他隱隱察覺到了劉繼隆對待世家的態度在發生變化,故此他已經做好了從太原王氏分離出來的打算。
王式麾下七子,如今基本都在朝中當差,但官職都不算高,最高的也不過就是眼下擔任豐州都尉的王涉。
既然要脫離太原王氏,他自然要為自家謀劃,起碼在他致仕前,七個子嗣都得立得住腳才行。
正因如此,在他的安排下,王灝很快便進入了福建境內,并被帶往了福州。
與此同時,浙東的王重任接到高駢的敕令后,很快便下令大軍強行遷徙百姓南下進入福建,而他則是繼續帶兵駐守浙江防線。
李陽春在收復歙州,并得知池州張吉歸降后,便帶兵趕往了湖州,并請援耿明率水師趕赴浙江。
一時間,浙東二百余萬百姓開始被強行驅趕向福建,而高駢也率軍從撫州撤向虔州。
臘月初七,在他撤抵虔州后,他留下孫儒率軍一萬駐守虔州,自己則是率軍不足二萬去馳援韶州。
十二日,在他抵達韶州后,作為韶州北大門戶的樂昌已經丟失,高杰與鄺師虔只能堅守韶州治所的曲江城。
原本岌岌可危的曲江城,在高駢率軍抵達后,終于是重新穩住了。
“高王,末將(臣)無能!”
曲江東門,面對風塵仆仆趕來,整個人都似乎瘦了一圈的高駢,高杰與鄺師虔只能羞愧地躬身作揖。
面對二人,高駢心底自然有氣,但他也知道二人不容易。
陳靖崇與曹茂雖然才能平平,但架不住他們手中有九萬兵馬。
漢軍的實力,高駢已經在洪州了解了,哪怕是他在面對九萬漢軍強攻時,也會不可避免的節節后撤,這并沒有什么可責怪的。
“魯褥月撤回嶺西了嗎?”
他沒有責怪二人,而是在城門口便詢問了起來。
面對他的詢問,鄺師虔連忙解釋道:“魯節帥已經后撤至柳州,如今正在前往荔浦、平樂防備陳靖崇所分出兵馬。”
高駢聞言松了口氣,他最擔心魯褥月無法撤回嶺西,而今能夠撤回嶺西,那自然是最好的。
嶺西的地形并不比黔中差,只要魯褥月好好堅守,還是能堅守數月的。
“此地陳靖崇有多少兵馬?”
高駢再度詢問,鄺師虔則繼續解釋道:“兵馬尚有三萬余,此外其陣中鐵炮二十門,為摧城利器。”
“吾知道。”高駢已經在江西嘗過漢軍火炮的厲害了,不過他依舊有把握擊退陳靖崇。
想到此處,他便對二人吩咐道:“先安排休息的地方,等大軍休整兩日再出兵對付陳靖崇也不遲。”
“是!”二人頷首應下,隨后帶著高駢走入曲江城內。
韶州作為嶺南第二大州,州內有十余萬百姓,而隨著鄺師虔他們裹挾湖南百姓南下,韶州的百姓更是激增到三十萬之多。
故此當高駢進入曲江后,他首先看見的就是不少正在排隊領取米粥的逃難百姓。
這些百姓遠遠的眺望向他,目光充滿了迷茫與仇恨。
面對他們的目光,高駢卻根本不為所動,只因為他清楚把這些人留給劉繼隆就是資敵。
只有堅壁清野數十上百里,讓劉繼隆不得不從北邊征募民夫南下,才能夠達到消耗劉繼隆糧草的目的。
頂著這些目光,高駢前往了曲江縣衙休息起來,只是他剛剛洗去身上的疲憊,不等頭發自然變干,高欽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浴室外。
“阿耶……”
“何事。”
感受到高欽語氣中的慌張與惶恐,高駢連忙起身穿上了衣袍,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享受著婢女的伺候。
浴室的木門在他示意下被婢女打開,只見還未洗漱的高欽走入堂內,雙手呈出急報的同時,壓抑著憤怒道:
“孫儒在我軍走后不久便得知了張吉投降劉繼隆,隨后不顧城內弟兄的反對,選擇開城投降了劉繼隆,各縣駐軍的弟兄則自發南下韶州,眼下正在路上。”
孫儒的背叛令高駢猝不及防,便是平日處事不驚的他,此刻也不由得起身搶過了軍報。
面對軍報的內容,高駢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忍不住道:“豎子膽敢如此!”
他正欲發作,可這時堂外又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鄺師虔臉色慘白的帶著份軍報跑入內堂,這令高駢不由忐忑起來。
“高王,李播此賊竟投降叛軍而去!”
鄺師虔的話,宛若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高駢的頭上。
霎時間,他只覺得大腦空白,天旋地轉。
他下意識伸出手扶住了椅子,臉色慘白道:“李播也降了?”
“是……”鄺師虔艱難開口,高欽則是著急道:“那王郎君又該如何?”
福建的李播投降,那準備經福建南下的王重任無疑成為了孤軍。
想到這里,高欽看向了自家阿耶,卻見他臉色慘白坐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心氣。
此刻的高駢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挫敗感,兵敗如山倒的形勢朝他倒來,局勢變得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原本坐擁四道的他,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嶺南道,且安南還在遭受南蠻的入侵,根本無法抽調兵力馳援他們。
想到此處,他只能彌補道:“敕令,趁著福建還未徹底封鎖,派快馬與舟船北上,告訴王郎君,繼續率軍經福建南下嶺南。”
“若李播出兵阻攔,不必留手,將其討滅后繼續南下。”
“是!”高駢與鄺師虔不敢耽誤,連忙應下后往外走去。
瞧著二人背影,高駢只覺得心中無力,不由得抬頭看向了屋內的平棊。
他的那點心氣,已經快要在劉繼隆數十萬大軍的兵鋒下被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