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都檢查檢查自己的營盤,弄牢固些,莫要在晚上被大風吹飛才曉得后悔!”
“馬匹都照看好,莫要淋雨!”
夜色漸黑前,丹徒城北的江灘已經清理干凈,率先渡過長江的三萬漢軍和兩萬民夫已經在丹徒城西側扎營。
李陽春穿著戰襖,面色如常的巡視營盤,身后的劉松和鄧儼則是不斷招呼帳篷內的那些兵卒與民夫。
最后,隨著李陽春走入一處專門被圈起來的營地,這里相比較外面要更為嘈雜,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叫聲。
“額啊……”
“啊!!”
李陽春走到一處帳篷外,抬手微微將其打開些許,但見帳內站著幾名軍醫正在為傷兵縫合傷口,旁邊還擺放著被截斷的手臂。
他眼底露出些許不忍,隨后收回手臂與目光,深吸口氣看向旁邊的劉松。
“我軍死傷多少,敵軍死傷多少,丹徒城內還有多少叛軍?”
“陣沒六百五十七人,傷殘七十六人,敵軍死傷二千三百二十二人,被俘四百五十七人,城內還有近一萬七千叛軍,但整個江東兩浙十分空虛。”
劉松恭敬稟報,李陽春舒緩了口氣,卻又在之后面露擔憂之色。
大軍渡江成功,李陽春心底自然高興,但陣沒和傷殘的這些兵都是他從河南帶到淮南的弟兄,他自然心痛。
不過這樣的死傷也說明,現如今的漢軍由于擴張速度太快,操訓漸漸跟不上,故此素質和組織力相比較當初來說,下降嚴重。
若是要給漢軍排個梯次,五十余萬漢軍中實力最強的無疑是劉繼隆收復劍南六州后編練的十萬隴右精銳。
其次則是占據關西五道后又新募的十四萬勁卒,再往后才是在劍南、關東招募的十六萬兵馬,最后是江淮招募的十二萬兵馬。
四個梯次的軍隊中,前兩個梯次的軍隊,大部分都分布在隴右、關內、京畿、東畿、河東、河北、劍南等處防備土渾、韃靼、奚人、契丹人和大禮方向的南蠻。
余下的兵馬才參與到了此次南征之中,但即便如此,卻也能對南唐打出優勢。
三個月的時間,黔中、湖南、江西各自丟失大半,而李陽春要做的就是橫掃江東兩浙。
想到此處,李陽春不假思索開口道:“令譚凱以五千精騎包圍丹徒城,你率水師繼續駐守長江,防備池州張吉所部。”
“以鄧儼率軍一萬收復兩浙,某親率一萬五千步卒南下收復宣、歙二州,防備高駢回防。”
“是!”劉松不假思索應下,接著遲疑道:“譚凱說要給葛從周幾人表功,可他們……”
面對他的遲疑,李陽春皺眉打斷:“他們今日表現如何?”
“可稱優秀。”劉松公平點評起來。
見他這么說,李陽春便擺手道:“功賞罰過,既然他們表現不錯,就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正常表功便是。”
“殿下東征討平那么多藩鎮,釋放的鎮兵不少四十萬,而關東才多少百姓?”
“日后我們要募兵,還不是會遇到他們?”
“對于他們,只要思想不出問題,便沒有必要針對他們。”
“軍隊以服從為主,不是他們勾心斗角的地方!”
“若是某知道有人在軍中拉幫結派,就別怪某手下不留情面了。”
李陽春語氣森嚴,只因為他自小在隴右長大,他看到了太多漢人為討番人歡心而爭斗的例子。
明明漢人的數量并不少,可他們卻始終在內斗。
哪怕頭頂已經有了一堆作威作福的番人,他們卻不推翻那群番人,反而指責同為漢家的族人,與之爭斗。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劣根性,他們隴右數十萬漢人才會被吐蕃奴役上百年。
那樣的日子和場景,李陽春不想再經歷,所有東西,必須從萌芽開始就掐滅。
只是面對他的這番言論,劉松卻欲言又止。
“怎么?”李陽春繼續皺眉,而他皺眉的舉動配合上他濃眉長臉的五官,不免讓劉松有幾分露怯。
正因如此,見李陽春詢問,他便如實說道:“近來不少人都在軍中說殿下討平江南后便要更進一步,故此都在討論爵位。”
“挈彪,你說殿下開國后,我們……”
見劉松竟然支吾這種事情,李陽春抬手打斷:“殿下不會虧待臣工,不管是爵位還是官職,皆是如此,但前提是有足夠的功勞。”
“與其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倒不如拿出干凈,早些掃平江南,還江南百姓個安定。”
“是……”劉松點點頭,隨后便見李陽春說道:
“今日王重任與我軍交鋒,嘗到了我軍的厲害,定然不敢堅守丹徒城,可能會在夜半撤軍。”
“那我們要不要追擊?”劉松忍不住詢問,李陽春則是不假思索的頷首:“自然。”
“稍后你令鄧儼率精騎繞道常州,直插湖州而去,等王重任撤軍進入湖州境內后再選擇平地突擊其軍。”
“江南水網,對我軍精騎多有限制,極易被設伏和還擊,令其小心謹慎,切不可中伏。”
“是!”劉松作揖應下,隨后便見李陽春向傷兵營外走去,繼而跟上他腳步。
在他跟上李陽春的同時,丹徒城墻上的王重任則滿臉陰鷙的看著城外那燃起火光的營盤。
“節帥,江東兵馬大部分都在丹徒,今日我們卻無法擋住他們兵鋒,若是明日叛軍有所行動,我軍恐怕……”
“節帥,不若撤往浙東?”
站在王重任身后的兩名兵馬使忍不住勸說起來,王重任自然知道僅憑自己手中兵馬是很難擊退李陽春的。
單從今天在江灘上兩軍表現來看,李陽春這支漢軍雖然不如當年他們在西川遭遇的漢軍精銳,卻也不是他手中這三萬新卒能阻擋的。
為今之計,只有撤往浙東,依靠兩浙復雜的地形和浙東的近萬老卒來堅守。
“快馬都派出去了嗎?”
王重任回頭質問二人,二人連忙點頭:“在漢軍扎營前就派出去了。”
“好!”他點點頭,隨后深吸口氣:“令蘇州馳援的兵馬守住運河沿線各橋,防備漢軍追擊我軍。”
丹徒城在運河以西,如今漢軍則是扎營在運河以東。
江東運河寬闊二三十丈,如果不走渡橋,整條河并不好過,至少要費一番手段和精力。
加上王重任早就令人把運河上的船只調往了浙東,因此只要蘇州的五千老卒守住各處渡橋,他們還是能夠成功突圍的。
“末將這就去辦!”
左兵馬使作揖應下,王重任又看向右兵馬使:“傳令三軍,子時拔營,丑時出城撤往蘇州。”
“是!”右兵馬使應下,隨后便按照吩咐去傳令三軍去了。
在他們走后,王重任忍不住看向城外深吸了口氣。
他知道李陽春能猜到他撤退,但他也做足了準備,只要大軍先渡過渡橋,再以煙火炸斷渡橋,李陽春想追擊他們,卻也得費一番手段。
這般猜想的時候,他又不免擔心起了自家高王。
“僅僅一個李陽春便如此難纏,不知高王在江西對付陳瑛、耿明,進展是否順利……”
他憂心忡忡的走下了城墻,同時在夜色掩護下,開始指揮三軍撤退。
面對他們的撤退,李陽春只是象征性的派出馬步兵追擊,隨后見到他們炸斷渡橋后才停下追擊,開始修葺受損渡橋。
翌日清晨,李陽春率大軍進駐丹徒城,同時定下了分兵收復江東兩浙全境的詳細計劃。
大軍開始分兵進攻江東兩浙,而王重任則是一邊撤退,一邊強征民夫,押運各州縣糧草前往浙東。
在他向杭州前進的時候,漢軍也不斷在他后方收復這些被他丟失的州縣。
潤州、常州、蘇州、宣州……
短短五天不到,江東兩浙十六州便丟失四州,而王重任也在經過湖州撤往杭州的路上被鄧儼所率騎兵突襲。
雖然大軍依托湖州水網成功突圍,但征調的大半物資卻被漢軍奪去。
王重任不敢怠慢,只能匆匆渡過浙江,撤回杭州,而漢軍趁勢又收復了湖州。
撤回杭州后,王重任在睦州、衢州、杭州等處設置重兵,準備依托浙江來抵擋李陽春所部兵馬。
李陽春并未著急,他令鄧儼、劉松、譚凱進攻浙東,他自己率軍萬五試探性進攻池州。
當江東丟失的消息傳到江西,已然是幾日后。
剛剛從吉州撤回撫州的高駢,在得知自己封鎖鄱陽湖口的計劃失敗,且王重任敗走浙東的消息時,不由覺得眼前一黑,但他還是強行穩住了身體。
“繼續……”
面對高欽擔憂的眼神,撫州衙門內的高駢目光凌厲的催促起來。
見自家阿耶要求,高欽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
“湖南的鄂州、施州、朗州、澧州、岳州、潭州、邵州、衡州……皆已丟失。”
“高杰舍棄戰船,走入永州駐守,鄺師虔率軍駐郴州,但兩部兵馬不過區區二萬六千余人,算上嶺東急調兵馬也不過四萬人,恐怕難以守住陳靖崇七萬大軍強攻。”
“江東丟失五州,江西丟失三州,如今掌握在我軍手中的只剩九十二州……”
此時此刻的江南,宛若彼時彼刻的三川。
當時高駢也是面對三川長江以北州縣丟失,而今也是如此。
不僅如此,劉繼隆已經有十余萬大軍登陸長江南岸,且已經占據了不少可以補給糧草的州縣。
縱使他剛剛在吉州取得勝利,但那也不過是局部。
他在此處剿滅劉繼隆麾下兩千余兵馬,可劉繼隆其余兵馬卻在其他地方剿滅他數萬兵馬。
面對如此情況,割據南北已經成為奢望。
古往今來,但凡南朝丟失江東與湖南,基本上就可以宣判結果了。
“吾……要投降嗎?”
念頭閃過腦海,但很快便被高駢否決。
他不會投降劉繼隆,他寧愿作為大唐臣子而死,也不會對劉繼隆卑躬屈膝。
想到此處,他深吸口氣道:“開放府庫,犒賞三軍,并傳令三軍,三日后與陳瑛在鐘陵城外決戰!”
“劉繼隆取得了湖南與江東,總歸得在一處地方失利吧!”
“是!”高欽眼見自家阿耶如此,只能硬著頭皮接令,同時按照他的吩咐前去操辦。
三日時間一晃而過,鐘傳憑借著當初高駢修筑的鐘陵城,硬生生撐了下來。
與此同時,高駢所部近四萬兵馬也開始逼近鐘陵,南唐與漢軍的塘騎開始在豫章平原上不斷接觸交鋒,碰撞廝殺。
得知高駢帶兵前來,剛剛吃過虧的陳瑛則是從袁州、吉州、江州紛紛抽調了兵馬,以四萬精銳駐守鐘陵城南。
只是不等他更進一步,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卻來到了此地。
“參見使君!”
漢軍營門處,陳瑛朝著急匆匆趕來的王式作揖行禮,王式則是因為舟車勞頓而臉色有些晦暗,但身子依舊硬朗。
“老夫令人送出軍令后,便猜到了有可能來不及,半路上也接到了汝之軍報。”
“高駢老成,除殿下外,還不見有人能以同等兵力壓制他,此非汝之過。”
“老夫親自前來,倒是要看看能否將高駢這數萬大軍拖住,為陳、李、曹、王四位都督爭得時間。”
以四萬漢軍擊敗擁兵近四萬的高駢,便是王式自己也沒有太多把握。
不過如果只是拖住高駢的話,王式還是很有自信的。
高駢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除去江西戰場,其余還有四處戰場,合計十五萬大軍在征戰。
拖住高駢,大局便已經定下了。
“遵令!”
陳瑛顯然也想明白了王式的想法,故此不假思索的將魚符呈上。
王式接過魚符,隨即吩咐道:“大軍繼續駐扎此處與高駢對峙,不論戰果如何,事后全軍皆記功!”
“遵使君軍令!”聽到王式這么說,原本還有些忐忑的將領們,眼下便紛紛支持起了王式。
王式頷首向軍營內走去,才走入牙帳不久,便見有快馬疾馳進入營盤,在牙帳前快速下馬作揖。
“稟告都督,高駢所率兵馬在我軍營盤東面八里外扎營,陣上所見不下四萬兵馬。”
“知道了。”
陳瑛回應,繼而看向坐在主位的王式。
王式輕撫胡須,繼而笑道:“不必著急,老夫出發前,便已經向各軍派去了快馬,想來各軍都已經有所行動。”
“只要我軍拖住高駢,再等江淮十二萬新卒渡江而來,則大勢已定。”
“是!”陳瑛頷首回應,繼而便見王式開始詢問起了各營情況,而他的思緒也陷入其中。
相比較漢軍的從容,此時的高駢就顯得有些急不可耐了。
在得知漢軍只是移營,并未做出任何針對自己的手段后,高駢不免疑惑起來。
只是很快,他便從漢軍的反應,猜到了漢軍的用意。
“想把吾拖在此處,以其余重兵收復各道州縣嗎?”
高駢皺眉看著眼前的輿圖,雖然猜到了漢軍的想法,但他卻沒有太多應對的辦法。
他手中兵力就那么多,如今又被漢軍重創、俘虜數萬,可用之兵已經不足十五萬。
如此情況下,他想要集結兵力,就只能放棄一些地方。
只是即便集結兵力,他又是劉繼隆的對手嗎……
高駢心里知道大勢已去,卻依舊不想對劉繼隆認輸。
為今之計,只有擊敗江西境內這數萬漢軍,然后解決后方的李陽春,再去對付湖南的陳靖崇。
“敕令,明日卯時拔營,與叛軍決戰!”
“遵令!”高欽頷首應下,隨后便將軍令傳達三軍,軍營內的將士頓時躁動了起來。
他們的情況,被漢軍塘騎遠眺大概,迅速回營稟報了王式。
王式聽后,也忍不住對陳瑛道:“這高駢已經知道了我軍想法,幸虧殿下以雷霆手段解決北方,隨后迅速南下。”
“若是給高駢些許時間,等他安撫了江東兩浙,說不定又要招募十余萬兵馬,屆時我軍再想要南征就困難許多了。”
單論人口,漢軍渡江前的高駢已經幾乎拿下了整個江南,人口或許直逼一千五百萬。
如果能給高駢點時間,他確實不至于在面對漢軍時在兵力上那么捉襟見肘。
只是戰事來到如今,時間拖得越久,高駢滅亡的速度便越快,他自然等不及。
“使君,若是明日高駢率軍出營與我軍交鋒,我軍應該如何?”
“不若在此與之對壘,反正我軍身后便是炮船,可立于不敗之地。”
陳瑛先提問,再給出建議,令王式忍不住點了點頭。
在他看來,陳瑛機變不行,但穩扎穩打下,也很難出現太大差錯。
吉州之敗只是小概率事件,高駢這種人物就那么幾個,陳瑛總不可能全都對上。
只要面對與他實力相差不多的對手,他還是能利用漢軍精銳將其擊敗的。
“依汝所想來辦,明日點卯過后,三軍將士準備著甲迎敵。”
“是!”
二人快速商量了下對策,隨后便安靜等待下來。
“嗚嗚嗚——”
不出預料,翌日清晨高駢率軍出營,除留駐三千兵馬駐扎營盤外,余下兵馬盡數朝著漢軍營盤前進。
王式得知后,也不緊不慢的點齊兵馬出營,雙方在半個時辰后列陣于南陵城東南方向的平原上,數千旌旗獵獵作響,天色陰沉。
“陣上所見,與我軍兵馬相差不多。”
王式望著遠處盡皆穿著扎甲的南唐軍隊,再看看己方情況,做出點評。
高駢的點評與他相差不多,不過令高駢沒有想到的是,中軍大纛竟然從陳字換成了王字。
“王小年……”
見到大纛上的王字,高駢便猜到了指揮這支兵馬之人,已然換成了王式。
若說在面對陳瑛時,高駢還有幾分慶幸的心理,可換成對陣王式時,他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王小年老邁,身為大唐臣子,竟然助紂為虐,我軍義師,定能討平叛逆!”
高駢表明態度,隨后翻身下馬,登上旁邊的呂公車,開始指揮麾下兵馬列陣三重,又以前軍分三部結曲陣朝著漢軍逼近。
“嗚吼”的戰吼聲在平原上不斷作響,可面對南唐軍隊的威脅,重新穿戴甲胄的王式則是不緊不慢的揮舞令旗,以四萬漢軍結陣三重,并將二十門火炮推到了前軍陣地。
眼看雙方距離相差不多,王式揮舞令旗,下令炮軍開始對南唐軍隊炮擊。
“炮口墊高三塊木塊,正東方向,試射一輪!”
在炮軍別將的指揮下,二百多名炮手開始有條不紊的操作起來,很快將步驟完成到了最后一步。
隨著引線被點燃,二十門火炮頓時發作……
霎時間,硝煙彌漫炮軍陣地,火炮齊齊后退數步,壓實了十幾根埋在車輪土壑后的木楔。
左右的繩子緊繃,穩住了火炮的同時,也令炮兵能夠快速將火炮歸位。
與此同時,二十枚鐵炮彈呼嘯著劃過長空,最后重重砸落南唐軍隊前軍方向。
“砰!!”
“額啊……”
泥土飛濺丈許,落地的鐵炮彈化作跳彈蹦跳起來,碰到即傷,磕到即死。
倒霉的兵卒被炮彈擊中,頓時血肉碎裂迸射,無數血塊飛濺到左右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兵卒身上,哀嚎慘叫聲絡繹不絕。
哪怕是南唐軍中的那些宿將都不由得驚恐后退數步,更別提普通的南唐兵卒了。
遭遇炮擊后的隊伍開始騷亂,高駢也被漢軍火炮嚇得不輕,畢竟己方前軍距離對方還有一里多的距離,最少五百步。
可即便如此,漢軍的炮彈依舊命中的己方軍隊,這射程比配重投石機能打出的距離還要遠,威力也更大。
“難怪如此……”
高駢面色凝重的看著正在騷亂的前軍,他總算是知道劉繼隆為什么能如此之快的討平河朔三鎮,并將自己在黔中的布置摧毀大半了。
此物用于戰場,若是數量不多,根本無法影響大局。
可若是用于攻堅,那可謂是絕佳的利器。
想到此處,高駢深吸口氣,對慌亂的左右厲聲呵斥:“慌亂什么?”
“叛軍的鐵炮,汝等又不是沒有見過?這鐵炮無非打的遠些,但每次出手都需要半盞茶時間來休息,抓住這個時間靠僅叛軍!”
對于漢軍的火炮,高駢令各軍都研究過,但當初的火炮只能用于守城,射程并不遠,所以并沒有人上心。
如今漢軍火炮射程雖然更遠,威力更大,但只要其它特性不變,根本無法左右戰局。
眾將開始漸漸安定下來,而高駢也繼續觀察著己方軍隊向漢軍移動的速度。
短暫的騷亂過后,南唐軍隊已經重新冷靜下來,繼續向著漢軍壓進。
雙方距離不斷拉近,從五百步拉近到三百步,這時漢軍再度炮擊南唐軍隊,泥土飛濺,血肉迸射。
南唐軍隊雖然已經做足了心里準備,但面對炮擊時,還是不可避免的慌亂起來。
只是炮擊過后,他們又重整旗鼓,加快進攻腳步。
這時,漢軍火炮陣地上的別將已經下令將三塊木塊撤下,火炮放平對準了不斷靠近的南唐軍隊。
面對上萬人的密集隊伍,炮手根本不用刻意瞄準,只需要清理炮膛后裝彈,最后點燃引線即可。
瞬息間,炮擊再度響起,但這次炮彈不是從天而降,而是直接從前方射出。
二十枚炮彈,除了少量幾枚碰撞到地面,變為跳彈開始殺傷敵軍外,余下炮彈直接擊中了兵卒,一連打穿數名兵卒,血肉飛射四周,引得南唐軍隊不斷騷亂。
“此物,果然是破陣的利器。”
站在呂公車上居高臨下觀察戰場的王式,忍不住撫須稱贊起來。
與此同時,陳瑛則是繼續開口道;“若是我軍有騎兵,則是可以用火炮破陣,隨后以騎兵擴大戰果,便是平庸之將,也能憑此擊敗宿將。”
“話雖如此,但我軍騎兵主要在北方,少量騎兵則是在李都督和陳都督、張都督手中,遠水解不了近渴。”
“令火炮更換霰彈,準備在破陣后以前軍戰鋒還擊,看看能否有奇效吧。”
“是!”陳瑛不假思索應下,接著揮舞起了令旗,將旗語傳遞各軍的同時,又令快馬親口傳遞軍令至各軍。
在這樣的雙重保險下,各軍都接到了正確的軍令,而炮軍的炮手也開始重新清理炮膛,為火炮更換炮彈為霰彈。
此時,南唐軍隊經過片刻的慌亂后重振旗鼓,陣中開始響起了木哨聲。
“嗶嗶——”
“放!”
霎時間,無數箭矢朝著漢軍射來,雙方距離只有不到百步。
面對箭矢的落下,前軍的跳蕩手開始上前,以盾牌掩護正在裝填霰彈的炮手。
等待炮手裝填完畢,隨著炮手們點燃引線,跳蕩手們紛紛后撤,而引線燃盡后的二十門火炮也對逼近至五十步的南唐軍隊發出了怒吼。
“哼額……”
“額啊!!”
瞬息間,數千個鵪鶉蛋大小的鐵丸激射出去,頓時如收割麥子那般,擊倒了無數南唐軍隊的陣腳兵。
“殺!!”
“嗚嗚嗚……”
眼看南唐軍隊陣腳被破,指揮前軍的馬殷也直接舉起步槊,振臂高呼著發起沖鋒。
號角被吹響,近萬前軍將士開始對南唐軍隊發起了還擊。
與此同時,炮手們則是開始將后方挽馬牽來,艱難拉拽著火炮離開前線戰場。
“砰!”
“殺——”
“額啊……”
猝不及防的南唐軍隊在失去陣腳后,便遭到了漢軍的還擊,一時間被打得有些狼狽,但很快就憑借著那些跟隨高駢從西川打到江南的宿將指揮,快速恢復了正常。
他們重新組織起了二重陣腳,隨后與漢軍廝殺在了一處。
長槍碰撞,呼吸間便有不知道多少兵卒被挑翻,后方兵卒則熟練將他們帶離戰場。
畢竟是高駢親自帶出,操訓了近十年的精銳,在組織力和配合上,幾乎能與漢軍的這批二線部隊打得旗鼓相當,甚至隱隱有壓制的情況出現。
“不愧是高駢精心操訓的精銳,也難怪能伏擊我軍,留下大半將士。”
王式不吝評價,旁邊的陳瑛則是緊皺眉頭,目不轉睛的盯著戰場情況。
高駢與他們一樣緊盯戰場,但他卻在看到己方軍隊壓制住漢軍后,如釋重負吐出了口濁氣。
他擔心自己操訓近十年的精銳,在面對眼前這支操訓不到三年的漢軍時落入下風。
好在結果并未如此,自己除了在遠程吃了些虧外,短兵交戰中,還是隱隱占了些上風。
“殺!!”
前軍的交鋒還在繼續,而高駢麾下的兩千騎兵也在中軍兩翼列陣,隨時準備沖鋒。
高駢沒有直接動用騎兵,因為他擔心王式將騎兵藏了起來,畢竟劉繼隆麾下素以馬軍出名。
不過在接二連三的試探后,高駢確定了王式這支兵馬沒有騎兵,故此開始大膽起來。
“高欽,你率騎兵游走漢軍兩翼,若是發現敵軍鐵炮有動靜,想辦法襲擾他們。”
“末將領命!”
高駢一聲令下,高欽便連忙接令,走下呂公車的同時,率領騎兵往漢軍左翼迂回而去。
通過剛才的觀察,高駢將鐵炮的利弊看了個大概。
鐵炮的射程更遠,威力更大,近距離可以用散開的鐵丸來密集進攻逼近的敵軍,但壞處就是十分笨重,難以移動。
對付這種存在,騎兵無疑是最好的利器,因為騎兵可以依仗速度,快速逼近火炮,從而斬殺操作火炮的軍隊。
正因如此,王式才會在鐵炮附近布下重兵,為的就是防備騎兵突擊。
“看來正面突擊是不行了……”
通過戰場,高駢很快判斷出結果。
除非他能正面擊敗王式,不然他很難有突擊鐵炮的機會。
只是戰場上的局勢,王式顯然只是準備與他消耗,而非與他決戰,漢軍嚴陣而守,根本不追擊敵軍。
這樣的的打法,令高駢十分難受,哪怕漢軍的死傷隱隱與己方相當,卻也讓他高興不起來。
他不可能用自己的精銳來交換漢軍的這支兵馬,畢竟江西左右兩側的湖南、江東岌岌可危,都需要他去解圍。
王式便是料到了這些,才會使用這種烏龜似的打法來對付自己。
自己若是脫離江西戰場,他則是可以從容吞并江西,再與左右的陳靖崇、李陽春夾擊自己。
想到此處,高駢只覺得胸中怒火不斷燃燒,與此同時撤回中軍的漢軍火炮也開始墊高炮口,準備繼續炮擊高駢所部兵馬。
高欽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根本不敢突擊火炮,只因為王式在火炮左右兩翼分別布置了數千列陣士兵。
面對數千列陣士兵,哪怕是兩千具裝鐵騎都不敢沖擊,更何況高欽手里只是士兵著甲的精騎了。
他只能不斷游走來干擾漢軍,但王式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意圖,專心指揮正面大軍與高駢所部兵馬糾纏。
在他心底,即便是用這四萬漢軍拼掉高駢這四萬兵馬也是值得的,因為這四萬精銳是高駢的心氣。
只要這支兵馬全軍覆沒,高駢的心氣也就泄掉了,而漢軍想要收復整個江南將變得更加容易。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卻見戰場上的局勢愈發陷入僵持之中。
忽的,漢軍火炮再度作響,鐵炮彈劃過長空,朝著遠處落下,目標直指高駢的中軍。
落下的炮彈將中軍毫無防備的兵卒打成了碎塊,使得四周中軍將士盡皆慌亂。
高駢臉色沉了下去,指揮道:“中軍軍陣分散,不要站在一團,注意敵襲!”
“是!”左右兵馬使盡皆應下,高駢所部中軍兵馬紛紛散開。
高駢不敢后撤,生怕等中軍后撤之后,王式以三軍包圍己方前軍,致使己軍遭受重創。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漢軍與南唐的前軍也不斷糾纏交鋒,雙方死傷更是不斷增加。
兩軍從辰時交鋒到黃昏,南唐的中軍硬生生挨了三十余輪炮擊,直到天色漸暗,高駢才不甘的下令撤軍。
王式沒有下令大軍追擊,而是放任高駢撤軍,等待高駢撤軍遠去后,他才擺手道:“打掃戰場吧。”
“是!”陳瑛頷首應下,緊接著開始令人打掃戰場。
神經緊繃一整日的漢軍終于得以松懈,紛紛席地休息起來,民夫們則是上前開始打掃戰場。
兩個時辰后,隨著戰場打掃結束,大軍重回軍營,陳瑛也帶著戰后的文冊來到牙帳,并對王式呈上文冊。
“今日交鋒,我軍陣沒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負重傷或殘疾者三百一十四人。”
“陣上所獲叛軍尸首一千四百四十二具,更多的則是被他們搶回陣中。”
紙面來看,似乎漢軍傷亡近兩千,而南唐軍隊不過一千四百余人,但如果算上南唐軍隊的死傷,雙方的死傷理應相差不大。
“兩軍死傷應該相差不大,若是繼續如今日這般僵持交鋒,起碼能讓高駢受創撤兵。”
王式并未在意己方死傷,他更在意的是這點死傷能為其他各軍爭取多少時間,能收復多少州縣。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牙帳外突然響起了馬蹄聲,緊接著便有人在帳外連忙唱聲。
“江東捷報,請使君過目!”
“進來吧!”
聽到江東捷報,王式與陳瑛下意識對視,接著并示意快馬走入牙帳之中。
得到王式準許后,帳外的快馬掀開帳簾走入牙帳,將李陽春派人送來的捷報呈給了王式。
王式將其打開,瞬息間眼前一亮,忍不住撫須笑道:
“這李挈彪不愧是殿下教導出來的人,竟然能抓住高駢設計江西時走揚州渡江攻下潤州,如今看來,恐怕大半個江東都在其手中了。”
陳瑛聞言露出好奇之色,王式則將捷報遞給了他。
當陳瑛看到李陽春果斷渡江攻打潤州,并在江灘擊敗王重任,逼得王重任撤往浙東后,他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果真年少英雄,某不及也……”
陳瑛有些汗顏,自己死傷七千余還沒有拿下整個江西,而李陽春不過千余死傷,便有可能拿下了江東數州,雙方差距著實有些太大了。
“各人手段不同,更何況汝直面高駢所部精銳,受些蹉跎也并不奇怪,莫要氣餒。”
王式安撫著陳瑛,隨后與他商量著明日如何繼續與高駢對峙僵持。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牙帳外再度響起馬蹄聲,二人繼續對視。
“殿下敕令,請王使君接令!”
忽的,帳外響起了氣喘吁吁的傳令聲,王式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走出牙帳,見到了前來傳令的快馬。
“臣兵部尚書、江南討擊使王式,接令。”
王式帶著陳瑛等人紛紛作揖行禮,快馬則是傳令道:
“殿下敕令,今已近臘,吾已調江淮十二萬大軍自漢陽、揚州渡江南下,兵馬分調……望卿速速討平江南,凱旋回師!”
“臣接令……”
王式伸出雙手接令,隨后將敕令上內容看了一遍,隨后對陳瑛吩咐道:
“江淮的十二萬新卒也操訓近十一個月了,如今臘月即將到來,等臘月過后開春,南邊的天氣便要發生變化了。”
“老夫曾經在安南待過數年,自然受得了南邊的天氣,但汝等大多都是北人,從未來到南方,恐怕無法適應。”
“殿下此舉,應該是為了交替汝等十五萬大軍做準備,而我軍要做的就是在這十二萬江淮大軍南下前,將江南要地盡數占領。”
王式口中的江南要地,主要指的是湖南、江東、兩浙和江西等處產量和人口稠密的地方。
只要占領這些地方,他們才能大大降低朝廷的壓力,使得這場戰事不至于動搖北方根本。
“若是如此,那我軍恐怕要快些收復江南各處要地了。”
陳瑛自然知道這代表什么,王式點了點頭,卻又說道:
“不過也不必如此擔心,陳靖崇所部兵馬即將南下永、郴,王建和李挈彪及曹都督的兵馬都在攻城掠地,歲末之前,我軍必然能將各處要地掌握手中。”
“至于江西,此地不用著急,還是以拖住高駢為主,這點老夫會親自奏表殿下,殿下也自然會理解的。”
“是!”聽到王式這么說,陳瑛不緊不慢作揖應下。
見他理解,王式擺手示意他退下休息,隨后自己返回帳內寫了份奏表,從營中調遣了一隊快馬,護送奏表往江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