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俺餓……”
“囡囡乖,等會阿耶帶著柴回來就能煮飯了。”
“啊呀…啊呀……”
寒冬臘月間,溫州永嘉城外的數萬畝土地上,此刻正搭建著數以十萬計的帳篷。
在這其中,充斥著女子對孩子的安慰聲,還有孩童的哭嚎聲,以及成人的唉聲嘆氣。
他們大多都是普通百姓,皆因大軍裹挾而背井離鄉,南下來到這并不熟悉的永嘉城。
這些百姓所搭建的帳篷,一眼看不到邊,幾乎遮蔽了城外能站立的所有土地,便連永嘉城外的幾座山上都充斥著帳篷。
“節帥,二十余萬百姓都在此處,南邊的安固、橫陽還有二十余萬百姓。”
“如此多的百姓,如今福建背離高王,我們又該如何安置?”
永嘉城樓前,身材消瘦,眉宇略帶苦澀的溫州刺史張遜望向眼前不為所動的王重任,心里只覺得發苦,不知道該怎么說。
原本以為是帶著幾十萬百姓遷入福建,結果現在福建的李播投降劉繼隆,百姓全部都截留在溫州了。
以溫州的情況,根本無法接納如此之多的百姓,這些百姓每滯留多一天,對溫州的威脅就多一分。
面對他的詢問,王重任卻仿佛蒼老了好幾歲,側目看向他,疲憊道:“這是汝身為溫州刺史該做的事情,而非某。”
“這……”張遜心里聽了不免生出幾分怒氣,畢竟王重任直接遷徙明、臺州數十萬百姓前來,他根本沒有半點消息。
現在這些百姓遷徙不走了,以王重任的意思,這幾十萬類似災民的百姓都將甩給自己處置?
他正準備說什么,卻見這時一匹快馬順著城墻上的馬道疾馳而來,馬背上的將領在來到王重任面前后翻身下馬作揖。
“節帥,海船均已征集,大小三百二十六艘,足夠載軍三萬前往潮州。”
“不過福州有官船、商船上百艘,若是李播率軍突襲我軍,那恐怕……”
將領的話讓王重任嘆氣,李播投降的速度著實太快,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進入福建的官道就被李播派人伐樹阻攔了。
眼下留給他的后路,只有乘海船南下。
好在如今是順風,只需要十日就能從溫州抵達潮州,但前提是不被李播襲擊。
他們這三百多艘船中,只有四十二艘官船,其余樓船和商船雖然都裝上了絞車弩,但若是遭遇突襲,不少小船還是會有傾覆的可能。
想到此處,王重任便只覺得胸中積有怒火:“李播……”
他很想率軍攻打福建,但以漢軍的速度,眼下恐怕已經有不少漢軍入境福建。
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抓緊機會,趕在李播沒有反應過來前,拋棄這幾十萬百姓,走海路前往嶺南。
想到此處,他直接開口道:“傳令三軍,明日登船出海,渡海南下!”
“是!”將領不假思索應下,王重任轉身便走,根本不顧張遜臉色如何難看。
等他們走后,張遜身旁的永嘉縣令裴弘泰則是皺眉對他作揖道:
“使君,這群人將數十萬百姓帶到溫州,如今卻置之不理,還帶走了州中倉庫的錢糧。”
“若是事后百姓作亂,某等又該如何解決?”
“哼!”張遜聞言冷哼,他也對王重任這群人十分不喜,可亂世下沒有兵馬便是卑賤之人,他也不敢對王重任怎么樣。
冷哼過后,他只能想辦法找補道:“他們明日渡海南下,既然如此,等他們明日渡海后,汝便帶衙役及百姓返回臺、明二州,同時向李陽春獻出降表。”
“本以為高駢是個能成大事的,如今看來與那董昌、宋威不過一丘之貉罷了。”
“好!”裴弘泰不假思索應下,畢竟他本就是河東裴氏,家族都在北邊,他自然不愿意跟隨高駢在南邊割據。
如今高駢敗退嶺南,他倒是可以趁此機會返回北方,在京中謀求個官職,安穩度過余生。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是夜南唐軍隊開始搬運各類錢糧商船,永嘉城外的溫州港,各類大小船只的貨倉幾乎都被裝滿。
許多被搶走了商船的日本、新羅商人紛紛記載下被王重任搶奪商船的遭遇,而大國亂世下的這群小商人,自然不會被人所關注。
王重任麾下大軍搬運錢糧持續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漸漸明亮,三百余艘大小海船紛紛出海,沿海向南行駛而去。
相比較夏季的臺風頻發期,冬季的閩海十分平靜,浪高不過丈余,故此王重任可以從容向南而去。
在他前腳離開后,張遜立馬派人前往了臺州,尋求漢軍庇護,同時派出衙役將愿意返回的百姓盡數遣返。
李陽春得知此事時,已經是三日以后了。
“這王重任能果斷舍下如此多百姓逃亡嶺南,倒是個人物,但他焚毀臺州諸縣,卻需要我軍來為他找補,著實可惡。”
“怕甚?我們的水師差不多也快追上他們了,屆時他們數萬大軍都得葬身海底!”
臺州治所的臨海城墻上,李陽春望著被焚毀為廢墟的城內屋舍,耳邊則是鄧儼等人的埋怨聲,眉頭緊鎖,心中怒意翻涌。
王重任留下斷后的五千兵馬已經被他盡數擊敗俘虜,但明州、臺州的幾座城池卻基本都被焚毀。
除了生活在鄉野的百姓,明州與臺州那些生活在城中的百姓都被他強行遷往了溫州。
如今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卻把爛攤子留給了李陽春,這如何令冷靜下來?
“楊行愍他們動身幾日了?”
李陽春回頭詢問鄧儼等人,其中劉松不假思索作揖道:“三日前便動身了,想來應該距離他們落后一日路程。”
“不過王重任屆時需要繞過福州,必然會耽擱不少時辰,說不定能追上。”
既然知道王重任會逃入福建,李陽春自然也安排了后手。
他將自家殿下對楊行愍幾人冊封后的敕令發給楊行愍后,楊行愍等人便紛紛歸心,而他也借機安排了楊行愍等人率領水師追擊。
與此同時,他也在得知福建的李播投降后,派出快馬向福建而去,令李播率水師出海阻攔王重任南下。
王重任給他留了這么個爛攤子,他自然不可能讓其從容撤走。
哪怕無法讓其全軍覆沒,也要斬斷其雙臂,使得他無法從容馳援高駢而去。
想到此處,李陽春轉身走下城墻,黑著臉準備前去奏表劉繼隆。
浙東如此情況,幾十萬類似災民的百姓急需安置,這件事他做不了主,還得等自家殿下敕令才行。
“簌簌…嘩啦啦……”
當李陽春派出快馬往江陵趕去同時,陰沉的閩海海域上,王重任已經出航半日的數百艘船只則是正在順著季風,緩緩朝著南方移動。
自溫州前往潮州,冬季順應季風后,只要倒霉不遭遇到龍掛(臺風),整個航道都基本上沒有任何危險。
只是王重任不是商賈,他需要在意的除了天災,還有人禍。
“如此下去,每日行百里,四日后便會進入福州海,最遲十日便能抵達潮州。”
樓船的船室內,負責為王重任指揮船隊航行的一名商賈冒著冷汗,不斷與王重任介紹著此次航行的情況。
眼見王重任沒有為難自己,他又繼續說道:“若是使君安心,則可乘船最多二十日便能抵達廣州。”
“嗯。”聽到這人的話,王重任略微安心,同時目光看向船艙外那陰沉的海面,總覺得這海底似乎藏著什么不可言喻的怪物,令他心神難安。
“希望是某多想了吧……”
王重任舒緩了口氣,隨后便走出船艙,沿著甲板遠眺巡視起了船隊。
三百余艘各類官船、民船、商船所組成的船隊,速度快慢不一。
快的可以每日行一百五十里,慢的只能走百里。
為了帶上所有人,王重任只能按照最慢的速度前進。
整支船隊占據數里海域,便是層層海浪拍打,也只能將最外圍的高大官船拍打搖晃,而無法傷害到被保護在內的那些小船。
觀看了半個時辰,確定沒有什么危險后,王重任才返回了船室休息。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他幾乎都是在這種平安無事的環境下渡過。
直到第四日進入福州海后,他這才漸漸緊張起來,從白天到黑夜,幾乎整個人都沒能好好休息。
在他的這種擔驚受怕中,整支船隊卻毫無損失的通過了福州海,這令他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下來,吩咐眾人注意后,便返回了船室中休息。
在他躺下后,船隊繞過了福州南部那座較大的海島,隨后開始朝著泉州海進發。
從黃昏到入夜,再從入夜到天明,沉睡的王重任只覺得自己處于混沌中,起起伏伏。
他在混沌中奔走,卻始終找不到出路,直到刺耳的哨聲響起,他面前混沌頓時破碎,使得他猛然驚醒。
“嗶嗶——”
刺耳的哨聲在他清醒后,還在不斷作響,船室外更是充斥著急促的腳步聲。
“節帥!敵襲!!”
拍門聲不斷傳來,這讓腦袋還有幾分混沌的王重任立馬清醒,顧不上穿靴便快步走出。
“發生何事?!”
王重任看著門外驚慌的幾名將領,隨后便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看去。
但見前方海域中出現了百余艘船只正攔截海上,其中數十艘比較左右,格外高大,顯然是官船。
“混賬,跑到此處來等著某了!”
王重任咬牙切齒,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隨后開口道:“民船繞道前去,官船趁勢出擊,掩護民船!”
在他的指揮下,三百余艘船只所組成的船隊,頓時一分為二,其中四十余艘官船緩緩駛出,余下則是準備繞過戰場,從容撤往潮州方向。
“化源兄,這王重任還以為他能從容帶著這么多舟船撤離呢。”
“他的美夢恐怕要落空了,某為他留的可不止這一手。”
甲板上,當楊行愍與錢镠遠眺那規模是他們數倍的船隊時,他們眼底不僅沒有畏懼,反而充斥著驚喜。
由于王重任不斷等待速度較慢的戰船,故此他比楊行愍等人預料的慢了整整一天。
楊行愍猜到了王重任會在經過福州海時無比警惕,所以他沒有選擇在福州海與楊行愍交鋒,而是將位置選在了泉州北邊的海域。
事實證明,他預判的沒有錯,王重任果然按照他所設計的步驟,一步步的走入自己的包圍圈。
“戰船分開,纏住他們的戰船,把表現的機會留給李使君和李大郎他們!”
楊行愍大手一揮,旁邊旗兵立馬開始揮舞令旗。
不多時,百余艘各類大小的戰船開始自左右分開,好似一個口袋朝著王重任率領的四十余艘戰船包圍而去。
“放!”
王重任面對如此境況,不假思索的率先發動攻擊。
一塊塊壓艙石被搬上甲板,甲板上的絞車弩也紛紛在人力的努力下上弦,繼而隨著被人踩踏機關而射出了丈許長的鑿子箭。
“咻咻……”
“砰砰砰!”
瞬息間,上百桿鑿子箭破空而來,大部分落入海中,小部分射穿了漢軍的戰船,撕破船帆。
面對如此境況,楊行愍并未立刻下令反擊,而是繼續等待戰船包圍。
隨著船隊徹底包圍王重任的這四十余艘戰船,他這才揮下令旗:“放!”
令旗揮下后不久,戰船上的一臺臺絞車弩、投石機開始運作,上百桿鑿子箭破空而去,順帶著還有數十顆騰空劃去的投石。
“噗!!”
巨大投石落入海中,激起丈許高的水花,而無數鑿子箭更是將四十多艘南唐戰船壓制的無法還擊。
鑿子箭破開船舷,亦或者射入甲板之上,對兵卒的殺傷并不大,雙方交鋒一刻鐘時間,死傷始終停留在兩位數。
他們沒有選擇接舷交戰,而是都在用遠程兵器不斷試探。
在這樣的試探中,突然有人驚慌失措的指向遠方:“節帥!”
王重任猛然順著這人指著的方向看去,但見繞過這片海域的近三百艘載兵戰船方向,此刻竟然又出現了數十艘戰船。
“是李播!!”
王重任怒從胸中起,剛才交戰他就看出了與他交戰的是老對手楊行愍。
如今遠方再次出現戰船,自然便是作為叛徒,投降漢軍的李播了。
“果豬狗不如的東西,某若是今日能逃出生天,定要讓他血債血償!!”
王重任咬牙揮下令旗,不等眾人反應便下令道:“敕令各船,往漳州方向突圍!”
早就預料到漢軍會在半路設伏的王重任,最開始就把兵卒安排在了船速較快的大船上。
眼下事不可為,那只有保全兵馬,趁勢突圍。
若是能夠成功,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嗶嗶——”
在他的軍令下,刺耳的木哨聲不斷響起,四十余艘南唐戰船開始朝著南邊發了瘋似的突圍。
楊行愍眼見目的達到,果斷揮舞令旗:“纏上去,接船舷拖住他們!”
“是!”錢镠輕笑,隨后指揮著百余艘戰船,層層迭迭的試圖將王重任他們包圍起來。
“嘭——”
“殺!!”
當船體發生碰撞,一根根巨大的鐵鉤便勾住了南唐軍隊的戰船,無數漢軍開始跳板與南唐兵卒短兵交擊。
“不用管他們,突圍!”
王重任做出了壯士斷腕般的舉動,舍棄被纏住的戰船,選擇護住主船突圍。
“嘭嘭嘭……”
“額啊!!”
灰暗的海面上,海浪層層拍打而來,但此刻它拍打船體的聲音微不足道,反倒是戰船的碰撞聲和將士們的喊殺聲,幾乎遮蓋了大海的聲音。
王重任率領十余艘戰船沖出重圍,代價便是留下了近三十艘被漢軍纏住的戰船。
十余艘戰船徑直朝著遠方的戰場趕去,楊行愍見狀沉著臉色:“他們大多都是新卒,將其勸降,告訴他們江西已經被我軍收復,不想戰死異鄉就速速投降!”
在楊行愍的提醒下,招降之聲開始不斷傳出,那些本就是從江西征募而來的新卒在聽到江西丟失后,果然紛紛動搖起來。
尤其是有人喊出“落葉歸根”、“客死他鄉”等類似的話后,這些原本反抗激烈的南唐兵卒頓時遲疑下來。
“某投降!”
“某要投降!某投降,莫要殺某!”
“投降……”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被拋棄的數千南唐將士紛紛舍下兵器投降,楊行愍見狀請錢镠帶十余艘戰船看管他們,隨后便帶著其余戰船往王重任方向追去。
與此同時,隨著王重任逐漸靠近南邊的戰場,只見數十艘掛上漢軍旌旗的戰船,此刻正在不斷的進攻招降自己所部的將士。
見到他趕來,原本動搖的不少將士紛紛穩下心神,而王重任也連忙做出了選擇。
“全軍著甲,攻打泉州港!!”
王重任十分清楚,福建內部兵馬并不算多,而泉州往漳州、潮州而去陸路雖說不算好走,卻也不像溫州通往福州那般,需要繞道建州而去。
他完全可以帶著將士們登陸泉州,隨后帶著半月所食的糧草走陸路趕赴潮州。
只要進入潮州,大軍所遭遇的問題便迎難而解,而楊行愍他們兵力不足,自然不敢追擊他們這么多人。
他想的沒有錯,但是當他施行起來,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只見在他指揮下,數十艘民船率先沖向泉州港,然而不等他們沖入港內,便感受到了船體一陣搖晃。
“發生何事?!”
“船艙進水了!!”
瞬息間,王重任連忙跑到船體一側低頭看去,但見灰暗的海水之中,隱隱能看到船只輪廓。
楊行愍早就料到了他們會攻打泉州,所以選擇沉船封鎖港口,繼而破壞了王重任的計劃。
“混賬!!”
王重任又驚又懼,連忙在左右幫助下,前往了身后沒有遭遇危險的樓船。
等雙腳重新踩到甲板上,王重任便知道自己只剩下壯士斷腕這一招了。
“撤軍,向潮州撤軍!”
他不再指揮戰船作戰,因為他根本沒有指揮過海戰,所以他選擇了各艘戰船自行突圍。
在他的軍令下達后,他所率的二十余艘大船率先朝南邊突圍而去。
漢軍的戰船前來阻攔,他便選擇斷尾求生,令左右護衛的戰船與之糾纏,自己帶著其它船只向南撤去。
“嘭嘭嘭!!”
絞車弩的鑿子箭如驟雨落下,后方的楊行愍追了上來。
“不必管他們,撤往潮州!”
王重任不想葬身海上,更不想被俘,他只能不斷下令向南撤退,而楊行愍見他一意孤行撤退,也不由氣罵道:
“如此怯懦之徒,高駢竟然舍得將四萬兵馬交給他!”
雖然氣惱,但楊行愍并未從容放走王重任,而是繼續率軍追殺他。
他知道王重任不善水戰,且手中戰船不多,因此他便不斷追擊,期間時不時招降掉隊的那些戰船。
整場海戰所用時間并不長,不過半個多時辰,王重任便拋下了他的大軍,帶著不足百艘戰船突圍而去,留下了大量船只和兵卒。
這些船只和船上的兵卒沒有任何猶豫,只是在見到王重任的坐船漸行漸遠,得知自己被拋棄后便果斷投降。
楊行愍留下錢镠和李播、李神福打掃戰場,自己則趁勢繼續追擊。
雙方從泉州糾纏到了漳州,繼而南下再到潮州,等王重任如喪家之犬般帶著戰船逃入潮州港后,楊行愍才不甘心的游弋幾圈后指揮撤軍離去。
“節帥小心!”
王重任雙腳重新踩上地面時,多日沒能好好休息的他,只覺得雙腿一軟,好在左右將其攙扶住。
他忍不住回頭看去,但見出征時數百艘船只,此刻只剩下不足六十艘。
那些正在下船的將士,宛若驚弓之鳥般,每個人都面帶恐懼,還未從剛才的追殺中走出。
王重任的情況,很快便被潮州刺史陳堯奏表送往了廣州,再經廣州送抵了韶州前線。
“放!”
“轟隆隆!!”
韶州陰沉的天色下,城外的漢軍此刻正在用火炮不斷攻打曲江城。
城內的南唐軍隊不斷驅使著百姓在炮擊過后搶修城墻,不斷縫縫補補的來渡過難關。
耳邊的炮擊聲已經落下,但眼前的奏表卻還未看完。
是役,我軍陣沒、失蹤二萬二千六百五十七人,喪船二百五十七艘……
面對三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高駢只是深呼吸幾下平復了心情,末了才評價道:
“只要王郎還活著,此間情況不算什么。”
“這些江西兵卒的家鄉都被叛軍攻占,哪怕帶回嶺南也不會心悅臣服,陣沒也好。”
高駢說著這些安慰自己的話,如果可以,他又怎么可能舍得三萬多兵馬和三百多艘船的錢糧?
可事情已經發生,一味苛責王重任并不能改變結局,倒不如好好安撫他,讓他幫自己守住潮州。
“敕令,以王重任為潮州刺史,率軍堅守潮州,打造戰船。”
“是!”
高駢好似無事發生般的敕令下去,高欽則是擔憂的作揖應下,隨后說道:
“曲江城被連攻多日,叛軍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軍還要與之僵持下去嗎?”
自高駢抵達韶州已經過去十八日,十八日時間里,江西、江東、兩浙、黔中、福建盡數丟失。
如今的他,手里只剩下一個嶺南道,而漢軍則是在收復各州后開始朝著嶺南逼近。
眼下是臘月三十的除夕夜,今日結束過后便是天復二年(乾符四年)。
他已經用盡了手段,可雙方實力差距著實太大,他高駢有意做王導,可劉繼隆卻讓他成了南陳的江總、蕭摩柯。
“天意弄人……”
高駢心底自嘲起來,片刻后才勉強振作看向高欽:“我軍還有多少兵馬錢糧?”
見他詢問,高欽面露囧色,在他目光下艱難道:
“我軍眼下兵馬算上安南則近十萬,若是除去安南則只有八萬余兵馬。”
“后方糧草只夠維持大軍四個月所需,可收獲早稻卻要等到五月末。”
“此外,庫中金銀錢帛不足十七萬貫,勉強夠發半年軍餉,但半年后……”
高欽不知道該怎么說,高駢聽后卻緩了一口氣,只要不是現在短缺錢糧便可。
“此事吾知道了,汝告訴諸州,嚴防死守即可,耗到入夏后,叛軍主力必然后撤,我軍壓力驟減。”
“是……”
見自家阿耶這么說,高欽便不再多說其他,只是恭敬行禮,作揖離開了此處衙門。
在他走后不久,城外的炮聲再度響起,高駢只覺得思緒雜亂,渾然沒有了此前的銳氣和心氣。
他自然清楚眼下他還有兵馬,可以與劉繼隆談判后,為自己爭取更多投降后的待遇。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堅持什么,總之他不想這樣投降劉繼隆。
在他沉思之余,隨著時間推移,新年的爆竹聲開始在長江以北的地界作響,新的一年也如期而至。
“噼里啪啦……”
火盆里,看著被大火燒得噼啪作響的爆竹,劉繼隆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奏表。
“挈彪收復江南,眼下將北兵留駐江南,率四萬江淮兵進駐福建。”
“陳瑛率北兵駐江西,王式率四萬江淮兵南下虔州,逼近韶州。”
“曹茂和陳靖崇那邊調四萬北兵撤回江北,以原山南東道兵馬和四萬江淮兵為主,集兵十萬繼續攻打嶺南。”
“王建所率三萬的東川兵馬應該能適應嶺西的氣候,讓他繼續帶兵攻打嶺西,若是軍隊因當地氣候而出現傷病則從曹茂、陳靖崇處抽調兵馬。”
眼下已經是乾符四年,劉繼隆也開始要安排大軍交替向南攻打了。
再過一個月,嶺南的氣溫就會開始回升,只有江淮和巴蜀的兵卒能稍微適應,軍中的北兵是肯定適應不了的。
提前將他們撤回,也是為了保護他們,不然以如今的手段,恐怕難以將其挽救。
這么想著,劉繼隆目光又看向了正在寫起居注和敕令的敬翔:“朝廷那邊,征募了多少蜀中官吏?”
“一千二百四十六名官員,五千六百二十四名吏員。”
敬翔不假思索的報出,隨后說道:“以開元舊制,長江以南有七十九個正州,四百五十個正縣。”
“除去黔中道和劍南道,另有九十二個羈縻州。”
“這些羈縻州的刺史、都督由各地部落首領世襲,戶籍不入戶部。”
敬翔自招降張吉歸來后,并未提及自己的功勞和擢升,而是繼續做著起居郎的事情。
為了應對劉繼隆的詢問,他早就將關于江南的各種制度典籍牢記于心,只要劉繼隆詢問,他便能脫口而出。
機會是留給有準備人的,而敬翔無疑就是這種人。
“這點官吏,想要掌握整個江南還是不夠。”
“往后三年,東川能選出多少官吏?”
劉繼隆繼續詢問,敬翔則是大致推算道:“吏員約在萬五左右,官員則是得看各地選材情況,約莫不會超過四千之數。”
見他這么說,劉繼隆便知道自己還需要穩住江南世家豪強最少三年時間,三年后他才有資格對江南世家豪強動手。
只是三年時間太久,自己不可能三年不回洛陽,因此他就只能想別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了。
想到這里,他深吸口氣道:“若是將已經適應了江淮的官吏調往江南,將東川的官吏調往湖南、江西、福建和嶺南,情況又如何?”
敬翔聽后,腦中思緒萬千,不多時便作揖道:“若是如此,起碼能掌控大半,只需要等今年歲末從東川官學繼續征募官吏,就能將這些濕熱地方徹底掌握在朝廷手中。”
“不過……”敬翔遲疑片刻,劉繼隆側目看向他,眼神鼓勵著他說出口。
見劉繼隆鼓勵,他這才說道:“殿下所想的自然對百姓有益,但人心不古,臣擔心……”
敬翔知道劉繼隆想要推翻世家豪強主宰的世道,讓平民成批次的走上歷史舞臺。
可這些平民登上歷史舞臺后,又有幾個人能保持初心?
“想說什么就說,不必如此。”
劉繼隆繼續鼓勵著他,他很看好敬翔,而敬翔也沒有讓他失望,遲疑著說道:
“臣閱覽史書,諸如上古之酋領、先秦之貴族、兩漢之豪強,南北之門閥,如今之世族……”
“這些人的祖輩,也不過是國人出身,只是陰差陽錯的立下功勞,才慢慢成為了當時的貴族。”
“他們成為貴族后,并未表現出自己曾經作為國人時的那般赤誠,反而是開始防備自己身邊的國人,只想把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與其子嗣的手中。”
“臣以為,自私是人的本性,沒人愿意把到手的權力、財富拱手讓人。”
“世道如此,弱肉強食是改不了的,弱者成為強者后,必然會繼續吞食弱者來強大自身,不可能幫助其他弱者成為與自己成為同樣的強者。”
“若人人都是強者,人人都掌握權力,那權力還有什么用?”
敬翔沒敢說的太明目張膽,但他的意思,劉繼隆已經知道了。
無非是說,如今這群平民出身的官吏,隨著時間推移,所做的事情會漸漸向曾經的世家豪強靠攏,只不過換了個名字罷了。
“汝所說所想,吾自然清楚,可若是因為其結果不好而不改其原因,那百姓則將更無出頭之日。”
“從貴族到世家、再到豪強和如今的平民官吏,天下始終是在向百姓靠攏的。”
“至少在更為公平的官學教育和科舉下,登上廟堂的普通百姓會越來越多。”
“哪怕千百人中只出現一個為民著想的百姓,這項制度也是成功的。”
劉繼隆話音落下,敬翔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見他如此,劉繼隆抬手隔空示意他聽自己說,隨后便說道:“等待新朝建立時,汝會知道吾今日所言何意。”
“是……”
敬翔見劉繼隆這么說,當即便躬身行禮,而劉繼隆也繼續吩咐道:
“北撤的北兵,帶餉告休三月,三個月后各自返回原籍駐地,聽后調動。”
北兵南征半年有余,若是算上準備時間,那足足近一年。
對于剛剛經歷過戰事的他們來說,此刻無疑最想做的就是回家。
這些日子,劉繼隆可以從各軍奏表中看出,逃兵數量在不斷增多。
光是上個月的逃兵數量,便已經多達三千二百余人,可見將士們的思鄉之情。
趁此機會,讓他們好好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也好,不然逃兵的情況只會愈發嚴重。
這么想著,劉繼隆又繼續說道:“令南衙將江淮、東川等處官吏及籍貫此處的官吏調往江南各州縣,以今歲畢業官吏補上。”
“吾希望明年能看到各道州縣的人口圖籍和田畝糧冊,而不是抄舊。”
“是!”敬翔將此事記下,劉繼隆則是繼續看著火盆內不斷炸開的爆竹,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當思政殿外響起腳步聲,劉繼隆緩緩抬頭看去,果然見到了急匆匆趕來的趙英。
見到趙英面露喜色,劉繼隆便知道是有捷報送來。
“殿下,安西、福建傳捷!”
果不其然,兩份捷報令劉繼隆都不由得站起身來,趙英也加快腳步,將奏表遞給了劉繼隆。
劉繼隆先拆開了安西的奏表,但見張淮深奏表他帶兵收復姑墨、溫肅、蔚頭、疏勒、演渡、遍城等一鎮五州,獲胡夷蠻民一萬六千六百五十七戶,八萬九千七百七十口,獲牛馬數萬,牧群三十余萬。
“好!”
眼見安西四鎮中的疏勒鎮收復,這也代表天山以南基本盡屬朝廷,雖說還有于闐、仲云兩個國中之國。
但是在華夏宗藩體系下,這兩個有朝廷駐軍的國家,無疑算是內藩。
“恭賀殿下收復安西全境,眼下只剩北庭的各處羈縻都督府和弓月、碎葉等要地沒有收復了。”
趙英朝劉繼隆恭賀,而劉繼隆高興之余,目光則是繼續在張淮深奏表內容中向下看去。
果不其然,張淮深正在向他“索要”人口,并且提議將這近九萬胡民遷往河西乃至中原。
張淮深有他的考量,那就是這些回鶻為主的胡民始終是不安定因素,疏勒距離龜茲、庭州都十分遙遠,故此將其東遷才比較安全。
此外,將他們遷徙過后,他們此前耕種的三十余萬畝耕地也將成為移民現有的耕地。
不得不說,張淮深的提議,很符合劉繼隆對西域的看法,那就是移民實土,保障這塊地方始終成為漢地。
如今的西域經過吐蕃和阿拉伯的割據,以及吐蕃在當地的屠殺,人口下降到了歷史之最。
如果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將西域變為漢地,恐怕后世百姓都會怪罪自己錯過這個好機會。
想到此處,劉繼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隨后說道:“敕令,令大都護張淮深遷徙胡民六萬分置河西各州,發江北三萬降卒及其家眷前往西域。”
三萬降卒和其家眷,差不多有近二十萬人口。
近二十萬人遷徙西域,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抵達疏勒,對于漢家來說也是大功一件。
想到此處,劉繼隆不忘補充道:“若是沿途有徙民因傷兵而無法遷徙,就地安置,不可苛待。”
“是。”趙英不假思索應下,劉繼隆也趁著高興,繼續打開了福建的奏表。
這份奏表是李播和楊行愍聯名寫下的奏表,所說的是他們在泉州海大破王重任,俘獲降卒二萬余,俘獲錢糧折色近百萬貫的事情。
二人有沒有藏私,劉繼隆不清楚,但價值百萬貫的錢糧,即便他們藏私,也是大功一件。
“將這二萬降卒暫時遷回江西關押,等待嶺南收復后,盡數遷徙嶺西安置。”
“以福建觀察使李播為浙東觀察使,以楊行愍為福建觀察使,令其齊民編戶,丈量土地。”
“刺史錢镠、李神福及司馬袁襲等人,盡皆檢校銀青光祿大夫,職官待收復嶺南再定。”
福建看似容易割據,但實際上因為耕地稀少而難以割據。
楊行愍只是擔任觀察使,想要割據也沒有兵馬支持,更何況李陽春即將率兵進入福建,哪怕楊行愍有別的心思,劉繼隆相信李陽春也能及時阻止。
想到此處,劉繼隆將兩本奏表合上,轉身看向自己身后的輿圖。
廣袤的輿圖上,此刻只有嶺南一角還未涂上紅色,只是以嶺南的情況,此地被收復也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該著急的不是他劉繼隆,而是退守此處的高駢。
“二十余年苦功,終于要在今朝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