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娘賊……這南邊這么熱,某等怕是還沒見到叛軍便要熱死在路上了。”
“熱便罷了,某現在只覺得喘不上來氣。”
六月下旬,在大旱帶來的熱浪不斷翻滾人間時,如山南東道這種多樹林湖澤的地方更是顯得悶熱異常。
官道上,趙英與曹茂兩個人連甲胄都沒穿,袍子半截,露出胸腹來不斷散熱。
饒是如此,二人卻依舊汗水直流。
與他們相比,在他們前方的劉繼隆雖然還能保持風度,但汗水也浸濕了幞頭與領口。
在他們身前身后,長近里許的隊伍令人側目。
作為護衛的騎兵正騎在乘馬背上,身后則是毫無負擔的軍馬。
他們穿著赤色短衣,頭戴幞頭,腰間系著鄣刀與橫刀,手執弓箭和馬韁,各個汗流浹背。
每隊騎兵之間,則是由數十名民夫駕馭的十余輛雙馬馬車在為前面的隊伍運送甲胄、糧食、草料及行軍帳篷等物資。
押運糧草的馬車木軸每轉半圈就要發出刺耳的吱呀,草垛上捆著的扎甲被顛得甲片倒豎,像一群躁動不安的銀魚。
相比較兵卒還得忍受軍紀,漢軍雇傭的當地民夫就沒有那么多規矩了,基本把短衣的袖子卷到肘彎,袒胸露乳。
這樣的隊伍足足長達里許,而他們所走的官道兩側別說看見村莊,便是連平地都看不到,左右盡皆是無數茂密樹林,極易設伏。
比起他們此前經過的諸道,山南東道的自然環境,宛若讓劉繼隆去到了后世的兩廣,潮濕悶熱,且植被茂密。
哪怕官道營建的地方已經遠離湖澤,但依舊還是能感受到植被那濃濃的草熟味。
“山南東道就這么熱,湖南和嶺南得熱成什么樣?”
馬背上的劉繼隆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水,他已經在南陽待了近一個月,如今正準備南下前往襄陽,然后再逐步南下前往江陵,等待入冬后的戰事開啟。
只是他似乎高估了自己,哪怕如今已經快要入秋,但是山南東道野外的氣候環境還是讓他有些許不適應。
這般想著,劉繼隆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應該再往后推遲一個月再南下。
不過前線確實有許多事情需要劉繼隆親自了解才能定下策略,他卻不能因為天氣悶熱而后退。
“硬著頭皮走吧!”
劉繼隆咬牙前進,但這時前方卻突然傳來了陣陣刺耳的木哨聲。
“嗶嗶!!”
“嚕嚕嚕——”
不等木哨聲徹底結束,遠方再度傳來了不知何種動物的怒吼嘶鳴聲。
“那是什么聲音?!”
霎時間,無數馬匹紛紛騷亂,騎兵們連連安撫,便是連劉繼隆胯下馬匹都忍不住慌亂了片刻。
與此同時,南邊開始有騎兵慌亂疾馳而來,沖到劉繼隆等人面前后連忙行禮:“殿下,南邊有巨獸攔路,還請您暫時回避!”
“巨獸?”劉繼隆聽著遠方那不斷傳來的熟悉聲響,不僅沒有后退,反而策馬朝著南邊趕去。
曹茂與趙英見狀,連忙帶著百余名騎兵跟隨劉繼隆往前方疾馳而去。
眾人沒有疾馳太久,莫約半盞茶的時間便見到了遠處正在有一群巨物擋在了官道中間,與十余名塘騎正在對峙。
“殿下,這是什么?!”
曹茂瞪大眼睛,看著遠方那高大的身影,眼底都不由有了幾分畏懼。
“這是大象,莫要招惹他,讓塘騎先退回來。”
劉繼隆沒想到還能在南下襄陽的道路上遇到大象,畢竟這存在他只在后世的動物園看過。
哪怕有野生的,也通常只存在于云南南部地區和中南半島的密林中。
自商代至如今,由于全球氣溫整體都在往下走,這些熱帶動物也基本開始向南遷徙。
不過若是在某些比較酷熱的年份,他們還是會選擇性的北返,然后在冬季繼續南下。
長安、洛陽留存的史書中,開元、貞元、元和年間都有過象群北上山南的記載,再往后便沒有了。
倒是不曾想,竟然能讓劉繼隆在野外碰到。
“嚕嚕嚕……”
在劉繼隆的軍令下,前方與象群對峙的塘騎開始撤回,而那十余頭象群見到劉繼隆他們沒有繼續靠近,很快便開始走入官道旁西邊的密林中。
在他們走后半柱香的時間,劉繼隆這才帶著眾人上前,見到了那些大象留下的痕跡。
密林內的灌木叢仿佛被什么東西碾壓過一樣,直接踐踏出了一條土道。
“豬犬的家伙,這東西得多大啊?”
曹茂翻身下馬,用手丈量著象群留下的足跡,滿臉驚嘆。
他沒有去過長安和洛陽,自然沒有見到宮廷中關押的那些奇珍異獸。
在那些奇珍異獸中,諸如老虎、大象、犀牛、熊等等各類異獸都不算少,每日吃喝都是筆不小的費用。
“敕令各州縣官員,莫要干涉象群。”
見曹茂如此,劉繼隆想到了官員喜歡獻寶和獻物的習慣,于是對趙英吩咐起來。
若是他不吩咐,這山南東道的各州縣官員知道有象群北上后,肯定會派人去捕象獻物。
此前幾次象群北上,各州縣便是如此操作的,但劉繼隆卻不喜歡這些。
后世動物園都去過的人,他對這些動物可沒有什么好奇心理,若說抓兩只熊貓給他倒是可以,反正洛陽也能生長竹子。
“好了,塘騎繼續南下,今日在鄧城休整,明日再渡水前往襄陽。”
結束插曲,劉繼隆便覺得也沒有那么熱了,吩咐著塘騎繼續探哨后,便帶著兩千軍民的隊伍繼續向南前進。
見識了山南東道各州縣相通官道的實際情況后,劉繼隆對于日后向南開拓的心思也加重了起來。
山南東道尚且如此,更別提更南邊的湖南、嶺南和嶺西等處了。
頂著悶熱的天氣,大軍繼續向南行軍三十余里,直到黃昏時分才漸漸顯露出幾分涼爽,左右前后的植被也漸漸變得稀疏了起來。
當前方出現整片平地的時候,行軍的將士及民夫們紛紛松了口氣。
果不其然,當他們進入平地后,隨處可見的便是水田稻苗,遠處數里之外則是一座規模不算大的城池。
由于曹茂提前吩咐過,因此城門并未如期關閉,而是等待著劉繼隆所部到來。
城門口的縣衙官員等得焦急,直到見到遠處有兵馬南下而來,這才連忙整理衣冠,在兵馬即將抵達前躬身作揖。
“臣等,參見漢王殿下……”
整個鄧城縣衙十余名官員,五十余名吏員紛紛唱禮,聲音足以讓遠處的劉繼隆聽見。
劉繼隆策馬上前,曹茂與趙英緊隨其后。
待來到眾官吏面前,他簡單打過招呼,便讓曹茂安排將士與民夫們進城入軍營休息。
這些民夫只負責從南陽到鄧城,如今已經抵達,便需要縣衙調撥錢糧,結算工錢后,重新招募民夫為劉繼隆他們搬運物資,以便明日渡過漢水,南下襄陽。
由于已經入夜,根本看不出個什么民生,因此劉繼隆并未游蕩,而是早早休息。
翌日,當縣衙為劉繼隆他們招募了民夫,并準備了渡船后,劉繼隆這才前往了渡口。
不得不說,雖然漢水以北的各州被黃巢、秦宗權等人禍害不淺,但當初的蕭鄴在守城上還算不錯。
鄧城作為襄陽渡口,自然要比各州縣繁榮不少。
如劉繼隆當下所見,渡口上舟船數十上百,搬運貨物的力夫更是足有數千人。
他們代表的可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一家人。
“這鄧城縣不大,力夫倒是不少。”
劉繼隆望著熱鬧的渡口,不免對身旁的曹茂、趙英說著。
鄧城的縣令見狀,也旋即解釋道:“當初北邊戰亂,許多百姓涌入襄州,如今這些百姓雖然已經安家,但夏收結束,秋收還有大半個月才到來,他們自然不可能在家休息。”
“大半個月時間開墾不了多少土地,倒是在渡口干活,每日工價十錢,足夠買幾斤米回家解決解決溫飽了。”
即便來到鄧城,當地百姓的工價依舊在十錢左右。
“鄧城及襄州的物價如何?”
劉繼隆詢問著這幾位關西籍貫的官員,隨后便見他們與自己解釋了起來。
總的來說,襄州乃至整個江陵府的物價都比較低,畢竟江陵府這些年除了遭受過一場凍雨外,便幾乎沒有遭受過其他災害。
若非如此,山南東道近半人口也不會聚集生活在此。
了解了物價后,劉繼隆又想起了昨日遭遇的象群,不免問道:“長江如此廣闊,吾昨日南下時卻見有象群經過官道,這些象群如何渡過長江的?”
“回殿下。”見劉繼隆詢問,縣令主動解釋道:
“昨日臣等得知此事也感覺到詫異,故此詢問過衙門中的一些老吏。”
“據他們所說,象群會趁長江水淺時,利用長江中的沙州渡江,繼而北上覓食。”
“待到南遷時,便會走沙州游過長江,南下黔中、湖南等處。”
劉繼隆聞言愕然,他確實不知道大象還會游泳,并且還能游過長江,畢竟他可是見過長江是什么樣子的。
相比較他,對長江不了解的曹茂則是以為長江旱季與黃河差不多,故此爽朗笑道:“那種巨物竟然能夠游泳,果然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在他們討論著昨日所遭遇象群的同時,將士與馬匹已經先后往返漢水數次,將一千精騎和兩千余匹軍馬、乘馬載過漢水。
鄧城與襄州之間的漢水足足寬闊里許,雖說比不得長江黃河,卻也是能排進中原前十的河流了。
眼見兵馬已經過去,劉繼隆便帶著趙英、曹茂離開了渡口,登船向襄陽而去。
漢水渡口,主要以江漢舸、漢津駁、漕舫為主,載重數百石到千石不等,所耗木料甚多,性能不及漢軍的福船。
饒是如此,數十艘舟船乘風破浪的感覺,還是讓曹茂這個沒有坐過什么大船的家伙嗚呼叫嚷。
劉繼隆瞧他三十多歲卻依舊有這般活力,也忍不住爽朗笑了幾聲。
江風拂過,原本的燥熱也被帶走,只留下涼爽與痛快。
遠眺漢水,但見兩岸除渡口外的廣袤地區綠樹成蔭,群山疊翠,風景不言而喻。
如此山色與江景,放在后世還真沒幾個地方能看到。
靜靜欣賞兩刻鐘,渡船很快便來到了漢水南岸的襄陽渡口。
不得不說,哪怕彼時襄陽地位不如江陵,可襄陽這背靠山巒,三面臨江的格局,也當得上易守難攻之地。
“若是在此修筑堅城,恐怕數萬大軍都難以攻入其中吧?”
曹茂見到遠處的襄陽城,忍不住發出如此感嘆,劉繼隆點點頭,承認他說的不錯。
“待日后掃平江南,這襄陽和南陽倒是都得加固加固了。”
他隨口提了句,左右便紛紛記下,而這時他卻已經走下渡船,踏上了南岸的土地。
襄陽作為溝通山南東道南北的要地,南來北往的商賈自然不少,因此它的渡口比北邊鄧城要大了數倍,停泊的船只也是數以百計。
劉繼隆見狀,當即便對曹茂吩咐道:“去與襄州刺史商量下,征募舟船,送大軍走水路南下后,再走陸路前往江陵,能省下不少時間。”
“是!”
見到漢水兩岸的繁榮后,哪怕劉繼隆不說,曹茂也會主動建議。
不是他想偷懶,而是此地著實太熱了,乘船不僅舒服,速度也不慢,沒有必要走陸路南下。
在劉繼隆吩咐過后,曹茂很快便見到了早早等待的襄州刺史和襄陽一眾官員。
在他們的安排下,劉繼隆他們很快便征募了二百余艘舟船南下。
翌日正午,大軍便進入了江陵府,尋了一處距離江陵城最近的渡口下船后,往江陵繼續趕去。
待到他們抵達江陵時,此刻已經是六月末梢。
“臣等,參見殿下……”
六月三十日,當耿明率領江陵府數百官吏在城門處迎接劉繼隆到來時,江陵城外集鎮中生活的百姓也紛紛前來圍觀漢王風采。
耿明調動了三千兵馬來維持秩序,可見如今的江陵比較曾經來說,富庶繁華了不知多少。
近千騎兵護衛劉繼隆到來,劉繼隆則是左右看了看四周情況。
城門外的集市修建不知多少屋舍,基本依靠城墻根向外擴建,止步于護城河。
城門口的集鎮街道寬十丈左右,地上還有擴修不久的痕跡,想來是耿明為了迎接自己,在近日才擴寬的道路。
“城門是兵馬出入要地,這街道保持在十丈剛好,要嚴禁百姓逾越。”
劉繼隆可是清楚老百姓違建能力的,侵占道路的手段可以說層出不窮。
別看現在這條正街有十丈寬,但若是不管不顧,用不了幾年就會被侵占的只剩五六丈,甚至更窄。
“末將遵命!”
耿明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哪怕是面對劉繼隆,他也只是憨笑著應下所有。
不過若是有人因他憨笑而輕視他,那便有苦頭吃了。
“上馬進城吧。”
劉繼隆看著越聚越多的百姓,不免吩咐起了耿明。
在他的示意下,品秩高的官員很快上馬,品秩較低的官員則是騎驢。
眾人在將士們護衛下進入江陵城,耿明落后劉繼隆半個身位,與他講解起了江陵城的情況。
江陵城作為江陵府的治所,也是大唐在安史之亂后的幾大陪都之一,被唐肅宗定為南都。
正因如此,江陵城營造的十分宏大,單外郭城墻便有十八里周長,高二丈六尺,厚四丈。
整座城池,由外向內分為外城、子城、牙城,其中外城為百姓居住,子城則是官吏居住,牙城則是節度使及皇帝行宮。
江陵城正街寬十五丈,顯然也是修葺后的結果。
街道兩側是坊墻,劉繼隆自然看不到百姓的屋舍,只能偶爾看到不少從坊墻內矗立起來的佛塔和樓閣。
走入城內里許,擺在眼前的便是夯土包磚的子城城墻,子城周長不過三里,倒也不算大,布局與外城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地上鋪設了青石條,比外城的夯土路要好上太多。
繼續穿過子城,擺在劉繼隆面前的便是壘石而成的牙城了。
牙城高四丈,厚五丈,壘石而成,周長一里又八百步,原本是皇帝行宮,后來因為管理不嚴而改為節度衙。
不過耿明到來后,他將節度衙搬到了子城,不準除守衛以外的其他人擅自進入牙城。
牙城內的行宮主要是以昔年梁帝行宮改造而來,又經百年時光,雖說節度衙的部分宮殿還保存完好,但其他宮殿早已破敗。
得知劉繼隆南下,耿明這才連忙征募江陵府工匠連續修繕了三個月,將其恢復如初。
“這地方倒是不錯,吾便入住其中吧,城防由趙英你負責。”
“臣領命!”
劉繼隆對趙英吩咐著,而四周官員則是通過劉繼隆這句話,繼而了解了他的態度究竟如何。
耿明看著老實,實際上也在試探,不然他不會大肆修建行宮,擺明了要讓劉繼隆居住這皇帝的行宮。
劉繼隆既然選擇入住,自然說明了他對于稱帝的態度。
“殿下舟車勞頓,臣等便不叨擾殿下休息了,殿下所需東西,皆可令趙都尉與節度衙知會操辦。”
耿明憨笑著作揖行禮,身后數百名官員有樣學樣。
劉繼隆沒有客氣,直接說道;“把重要的文冊都搬到宮中,吾親自查看。”
“是!”耿明等人應下,隨后便見劉繼隆經龍橋進入牙城。
直到劉繼隆身影消失不見,耿明才回頭看向眾人,看上去和善的吩咐道:“殿下所言都記住了?”
“日落前將各司重要的文冊都送抵牙城,違者按律處置。”
“是……”
眾多官員紛紛作揖稱是,繼而在耿明示意下被遣散。
與此同時,劉繼隆也走入了牙城,見到了昔年梁帝行宮。
盡管占地面積不算大,但那些亭臺樓閣與宮殿廊道卻根本不輸后世那些明清宮殿,也不知道梁元帝蕭繹和唐肅宗李亨耗費了多少錢糧在這上面。
在劉繼隆觀光時,自然便知道了自己居住在中殿的思政殿,此外宮內還有一處數丈高的樓閣喚延光閣,是昔年白居易與元稹坐論,欣賞長江風景的樓閣。
此外還有許多宮殿,但由于此處行宮更注重軍政,因此后宮許多宮殿都被拆除或改為了辦事衙門。
對此,劉繼隆倒是并不覺得有什么,畢竟他日后恐怕也很少會來江陵,修建太多宮殿,只會增加維護成本。
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他個人也來到了這占地七分,高聳四丈,進深六丈的思政殿。
殿門處擺放了兩根厚近尺許的冰條,偏殿門口同樣擺放了兩根,故此走入殿內之后,整個人便涼爽了許多。
“這些冰條都是去歲入冬時準備的吧?”
劉繼隆詢問管理宮殿的官員,官員連忙回應道:
“行宮中有兩座冰庫,可存放數千根冰條,每年入夏后,每個衙門都能領取相應數量的冰條來避暑。”
“按照過往經驗,這四根冰條應該能讓殿下當日安然理政。”
見官員如此說,劉繼隆便吩咐道:“日后在偏殿門口擺放兩根便足夠,所有議事來偏殿即可,不必如此鋪張。”
“臣領命……”官員連忙應下,隨后見劉繼隆沒有吩咐便退了出去。
在他離開后不久,曹茂與趙英便已經選好了住所,隨后來到了偏殿參見劉繼隆。
他們除了自己到來外,還帶來了此前被劉繼隆吩咐調查山南東道各類事宜的起居注郎敬翔。
敬翔這個名字,劉繼隆十分熟悉,但不知道為何,卻始終想不起來。
如今見他到來,便干脆詢問道:“調查如何了?”
“回稟殿下。”敬翔恭敬站在偏殿內,對劉繼隆作揖道:
“諸縣鄉對于這些釋還兵卒,確實多有忽視,此外臣發現不少縣官鄉吏都在為難這些人,更有甚者則是在鄉里扶持富戶,隱隱有形成豪強的情況。”
敬翔看似平靜,實際上當初他接令后就知道,自己如果只是調查這些釋還兵卒,那肯定不會有什么特別的功績。
正因如此,他借助調查這些事情的時間,順手查出了不少官吏與地方富戶豪強勾結的事情。
“可有證據?”
劉繼隆聞言波瀾不驚,仿佛早就知道了這些事情,甚至都沒有詢問敬翔,都察院巡察是否知曉。
面對他如此態度,尚且年輕的敬翔也有些吃不準這位殿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只能硬著頭皮道:“盡皆臣住所之處。”
“稍后汝將其交給趙都尉,接下來的就不用你管了,繼續回來做起居注郎吧。”
劉繼隆吩咐著,敬翔松了口氣,隨即稱是。
在他應下后,劉繼隆便示意讓他先退下休息,在他走后才看向趙英:
“該查的查,但是不要把動靜鬧大,現在正值關鍵時刻,穩住內部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官吏的毛病,等到南邊的戰事結束再處置。”
“是!”趙英不假思索應下,曹茂則是聽著這些話,默不作聲。
不多時,劉繼隆便令二人下去休息,而他隨身帶來的庖廚們也很快為他準備了飯食。
在飯食端來的時候,江陵府各司衙門也紛紛送來了文冊,劉繼隆邊吃邊看,很快便把江陵府大致情況弄清楚了。
江陵府作為南都,又是荊襄要地,所以在商業和農業上都十分發達。
如今江陵府有百姓二十七萬口,生活在江陵城內及附近的百姓則是有九萬口,其中大半從事造船行業。
江陵的造船業從漢代便開始,發展到如今更是有大小船廠七十二處,每年造船百艘,載重三千石到五千石不等。
耿明到來后,很快便把渝州等處的造船工匠遷徙至江陵,如今江陵每年能營造并下水二十艘載重五千石的大福船。
這種經過劉繼隆魔改后的大福船,其船體內部有二十四門青銅炮,火炮的炮車下有木質滑軌,以此抵消開火時的后坐力。
五千石的大福船,船長十八丈左右,船寬四丈四尺,需要一百八十名水兵才能操作,滿載物資和淡水的情況下,可以維持兩個月的作戰。
這樣的大福船,江陵水師已經有了足足二十艘,每三個月就能下水兩艘。
因為有了這樣的戰船,劉繼隆才敢在討平北方后,立即著手準備南征事宜。
高駢雖然知道他有水師,但由于耿明此前幾次示弱,高駢以為的漢軍水師力量,只是他看到的冰山一角。
真正能決定勝負的,還是這二十幾艘大福船。
思緒間,劉繼隆繼續翻看起了江陵的文冊,這其中也包括了朝廷從劍南道東運,并已經抵達的糧草。
起運二百二十四萬石,運抵江陵一百八十九萬石,其中起運一百七十萬石走漢水北上山南東道,轉陸路運入河南道,最終運抵河南道一百三十六萬石,損耗超過兩成。
不得不說,高駢封鎖長江給朝廷帶來的損失還是挺大的。
按照這個損耗,三百萬石運抵河南就得損耗四成,而這還是沒有運抵諸州縣的數據。
如果真的運抵諸州縣,損耗起碼在四成半,比原先預計的損耗了太多。
不過有了這一百多萬石糧食進入河南、河北,今年河南河北的問題應該能應付過去了。
只要趕在來年夏收前將決定性的戰役給打完,有了江南做后勤補給,河南與淮南的壓力就沒有那么大了。
思緒落下,他合上文冊揉了揉眉心,而這時思政殿外又有腳步聲傳來,他不免抬頭看去。
只見趙英帶著兩名端著木盤,盤中放置許多文冊的吏員走入偏殿,隨即對劉繼隆行禮。
“殿下,江東戰事傳來消息。”
“說說吧。”劉繼隆舒緩一口氣,目光那些吏員擺放的那些文冊。
“雨季剛剛結束,高駢便出兵奪下了采石磯和當涂縣,并且動重兵將李神福趕入睦州,眼下已經占據歙州。”
“接下來不出意外,他恐怕會繼續動兵北上,對付盤踞溧陽的楊行愍。”
“知道了。”劉繼隆頷首回應,并沒有展露半點擔憂。
在他最壞的打算中,是已經做好了高駢奪下整個江南與自己決戰的。
只是不曾想,在楊行愍、錢镠、李神福等人的通力合作下,高駢如今遲遲沒有占據江南全境。
盡管高駢已經拿下宣歙二州,但死傷的兵馬恐怕也不在少數。
不過三個月的時間,高駢恐怕沒有足夠的精力和兵力討平楊行愍等部。
對于劉繼隆來說,楊行愍等人只需要為他爭取三個月時間就足夠了。
時間進入九月后,黔中的雨季結束,北方大面積秋收,而南方酷熱消退,那就是劉繼隆該動兵的時候。
“王建的兵馬,操練多久了?”
劉繼隆詢問趙英,趙英略微思索便道:“約五個月的時間了。”
“嗯……”聽到這個時間,劉繼隆頷首示意他坐下,繼而將桌上的文冊拿了起來。
這些文冊不是江陵衙門送來的,而是來自北邊的洛陽與河北。
洛陽送來的是夏收賦稅文冊,而河北送來的則是羅隱耗費十個月時間登籍造冊的人口文冊。
劉繼隆翻看查閱,今年夏收果然慘淡,只有不到六百萬石豆麥和折色不到三百萬貫的鹽鐵桑麻等雜項。
沒有猶豫,他提筆便寫下敕令,將這些糧食運往關東,平抑關東糧價,將雜項變賣為錢帛,調往劍南道采買糧食。
批閱過后,他這才看向了這份羅隱耗時十個月才堪堪完成的人口文冊。
果不其然,河北道即便經歷了百年動亂,可人口卻根本不似各道自己奏表的那樣十不存一。
“九十四萬六千七百五十戶,四百八十七萬二千一十六口。”
劉繼隆讀出羅隱奏表的這串數字,并沒有對這串數字生出半點疑惑。
奏表中,羅隱甚至解釋了這些人口并非河北道全部人口,因為河北不少世家豪強并未參與到牙兵叛亂中,所以他也沒有理由去鎮壓他們,而這些世家豪強明顯隱匿了不少人口。
以羅隱自己估計,河北道人口恐怕不少于五百五十萬口,這個數量也符合劉繼隆心理預期。
畢竟經歷了唐末五代后的宋初,仍舊能在失去燕云十六州的河北道查出三百多萬人口,而這還是沒有攤丁入畝、廢除丁徭的結果。
若是宋初按照劉繼隆這套政令執行,且不用依賴世家豪強的子弟來清查人口,那說不定還能查出更多人口來。
“四百八十七萬口,若是算上淮南的七十七萬口,差不多就是五百六十余萬口,朝廷治下人口已然達到二千七百萬口了。”
二千七百萬口,雖然依舊有些少,不足以支撐劉繼隆日后想要收復遼東、云南及實控西域的想法,但劉繼隆才四十歲,他還有時間治理天下百姓,讓天下人口不斷增長。
思緒此處,劉繼隆便提筆對羅隱寬慰一番,同時讓他盡快將河北土地丈量清楚,同時可以一邊丈量,以便均地來發動百姓的力量。
此外,他也不忘提醒羅隱,讓他按照政策治理河北,不要給百姓太大的負擔,若是今年大旱過于嚴重,秋收糧食不濟,則可視情況奏表蠲免秋稅,讓百姓盡快恢復安定。
“只要百姓安定,以河北的人口,十年間突破六百萬口都不算困難。”
劉繼隆做出點評,只覺得自己比起趙匡胤和朱元璋還是多了些好運。
趙匡胤面對唐末后四分五裂,漢人全面收縮的局面,朱元璋則是面對江南重而多方輕的局面。
相比較他們,自己四周無強國,分裂還未開始變被他結束大半,而人口也是強邊弱干的局面。
河北、劍南道兩地人口都在四百萬以上,想要遷徙控制燕山山脈和遼東以及云南,雖然有些難度,但比朱元璋要輕松太多了。
這般想著,劉繼隆繼續對趙英吩咐道:“敕令張武,著其調遣錢糧及一萬兵馬,受黔中都督王建節制入黔,主要防守南蠻趁火打劫,入侵黔中。”
“敕令王建,改中秋節為進攻黔中之日。”
“敕令王式,視天氣涼爽時,擇日發兵攻入江北八州。”
“是!”趙英連忙抬手作揖,隨后便在劉繼隆示意下,離開了思政殿。
在劉繼隆這一條條敕令下,整個長江南北的氣氛開始變得不對。
滾滾長江水不斷沖刷兩岸,哪怕烈陽盛盛,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些許發自心底的寒冷。
六十二歲的王式,舟車勞頓的趕往了蔡州,在治所汝陽駐蹕。
“這便是火炮嗎?”
汝陽軍營內,三十門長七尺的金黃色火炮擺在王式面前,使得他忍不住伸手上前撫摸。
“安都督便是利用這三十門火炮,才能如此輕松的攻略河北諸多堅城的,對吧?”
王式轉頭看向負責這三十門火炮的火炮別將,站在他旁邊的張延暉則是為他介紹道:
“這是軍器監陳都監的長子,軍中別將陳文龍,表字元述。”
“末將陳文龍,參見王使君。”
在張延暉介紹下,二十出頭的陳文龍也恭恭敬敬的對王式行禮作揖。
王式見狀滿意頷首,詢問道:“這火炮能打多遠,能破開城墻磚嗎?”
“能打四百步,不如后來的那些火炮,但三五日內攻破城墻磚不成問題。”
陳文龍如實稟告,王式聽后忍不住倒吸口涼氣:“有此利器,攻破八州又有何難?”
“將這些火炮好好保護起來,我軍能否快速攻破八州,便看這些利器了。”
在王式吩咐的同時,各道兵馬也已經做好了準備,紛紛開始南下適應淮南道的氣候,等待攻下八州后,渡江南下。
從七月初到八月,北方的戰云隨著江淮的氣溫降低而不斷濃重。
八月初九,身在江東的高駢果然在拿下歙州和宣州后不再強攻,而是簡單休整了一個月,招募了上萬新卒,打亂后重新操訓。
眼見隊伍整訓的不錯,就在高駢準備繼續拔營向東進攻的時候,高欽卻給他帶來了一則壞消息。
“阿耶,劉繼隆到江陵了!”
“你說什么?”
牙帳內,正在觀摩沙盤,研究快速攻下江東的高駢猛然抬頭。
“劉繼隆已經入駐江陵起碼一個月了,這是諜子送來的情報。”
高欽走上前去,將手中情報遞給了他。
高駢伸手接過,只是微微翻看,確定了內容屬實后,臉色便不由得難看了起來。
“他如今千金之軀,竟然還敢跑到南邊來,難不成是真的不要北方安定了?”
“亦或者是他過于自信,覺得憑借他麾下兵馬和官吏就能讓北方安定下來?”
高駢臉色變幻,此刻的他只想弄明白劉繼隆的想法,而旁邊的高欽則是道:“阿耶,我們還要繼續攻打江東嗎?”
面對這個問題,高駢沒有回答,而是依舊沉思。
片刻過后,他才仿佛回到了現實,目光看向高欽:“打!”
“可是劉繼隆……”高欽有些擔心,高駢卻道:
“本想著拖到如此,現在看來怕是不行了。”
“敕令江北所有諜子,不留余力的散播先帝立壽王為帝,宦官楊公慶殺壽王,壽王得義士護衛出逃的流言。”
高欽啞然,不免道:“可李佾此前便是先帝立下太子,先帝……”
“這不重要,重要的傳播流言,為壽王登基造勢。”
高駢將其打斷,臉色不善道:“群臣受劉繼隆控制,除了其兵馬,主要還是先帝子嗣都在其手中控制。”
“若是我們能散播這個流言,繼而流傳開來,那便能方便日后造勢。”
“屆時壽王登基,劉繼隆麾下那些將領必然會生出別樣心思。”
“不管劉繼隆屆時是否稱帝,這些流言蜚語都足夠他頭疼一陣。”
“抓住這個機會,吾等必須將江東討平,轉而向西守住長江沿岸和黔中險要。”
“是!”高欽頷首應下,火急火燎的退了出去。
在他離開后,高駢臉上的沉穩開始逐步瓦解崩裂,只剩下憂慮和不安。
他自己也清楚,流言蜚語是打不垮劉繼隆的,那些將領的奏表也只是能讓劉繼隆煩躁,而無法裹挾他。
只是局面如此,哪怕只能給劉繼隆制造一丁點的麻煩,高駢也不會放過。
他想要擋住劉繼隆兵鋒,就得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