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嚕噗嚕……”
承福坊內,當官員們都在追求高門大戶的時候,張氏的府邸卻早已修成。
按照《唐會典》中的規制,三品官員可以使用清棍瓦,瓦當可用獸面、寶相等花紋。
宅邸可用精致的灰磚,內墻繪畫除龍鳳外的彩繪,廳堂可用蓮花紋地方磚。
由此可見,三品官員的宅邸,到底有多么奢華。
正因奢華,所以想要修建起來,不僅費時費力,還耗費錢糧。
張氏府邸如此之快的將府邸落成,自然不可能滿足所有條件。
眼下的張氏府邸,雖占地十畝,廳堂五間,但所用的磚塊都是普通的素磚,廳堂內外雖然鋪設地磚,卻也是極為便宜的那種。
諸如亭臺樓閣類的建筑,一律沒有,看上去有些寒酸。
不過對于張議潮來說,這樣的居住條件,已經足夠他安享晚年了。
中堂內,火爐將茶水煮得咕嚕作響,熱氣升騰。
張議潮、張淮澄、張延暉三人各自坐在主位、左右首位。
張延暉看著這略微寒酸的張氏府邸,原本的擔心瞬間不見,甚至主動關心道:
“殿下令小子帶來了五車東西,稍后便派人將東西送來。”
面對張延暉的這番話,張議潮搖搖頭:“府中什么都不缺,你若回去,與牧之說說,日后不必往府內送東西。”
“收下吧,畢竟是殿下的心意。”張延暉倒是變得有主見了,竟然敢于反駁張議潮。
他的這番舉動,令張議潮不免多看了他兩眼,眼底閃過滿意之色,而張淮澄則是略微感到詫異。
他倒是沒想到,自家阿兄還能教出如此侄兒,他還以為自家侄兒會被教成個墨守成規之人呢。
不過他沒想到,張淮深確實把張延暉教得有些墨守成規,但架不住張延暉返回中原兩個多月來看到了太多顛覆的事情,自然也就成長了起來。
“牧之身體如何?”
張議潮想到了病懨懨的皇帝,不免接著想到了與皇帝同齡的劉繼隆。
在他看來,劉繼隆才是日后能一統天下的那個人,但英雄早逝的例子并不少,所以他才會忍不住詢問。
“殿下正值壯年,每日食米二升,肉菜三升,每日卯時起床練習武藝,理政三個時辰,午后出沒城內外,探查民情。”
張延暉這段時間一直跟著劉繼隆,自然知道他的飲食情況。
劉繼隆這個人對自己比較嚴格,縱使早已不用上馬殺敵,卻每日都練習武藝。
在陳靖崇、張昶這群人早已因為日子舒坦而變得膀大腰圓的時候,他依舊保持著昔日的身體。
即便偶爾食用些糕點和果汁湯水,也節制有度,生怕如初唐那群嗜糖如命的武將一樣,不是糖尿病就是痛風等病癥。
正因為他身體力行,所以張延暉跟著他一段時間后,都不自覺的開始用功了起來。
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在張延暉心底,劉繼隆的地位僅次于張淮深。
“他還是那般……”
聽到劉繼隆還是時刻體察民情,張議潮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他知道大唐已經不可挽救,但他不愿意充當這個推倒大唐的人。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這個人是劉繼隆,因為劉繼隆身上有種不符合周圍人的氣質。
張議潮很早就知道,只要是劉繼隆主政的地方,百姓的生活都會慢慢變好。
如今看來,劉繼隆沒有改變,也沒有令他失望。
“聽聞關中地區糧價便宜,斗米不過數十錢,可是真的?”
張淮澄沒和劉繼隆接觸過,他只能通過道聽途說來了解劉繼隆。
在關東斗米數百錢的局面下,他實在想不到,劉繼隆是如何將關中治理的斗米數十錢。
談及此處,張延暉也來了興趣,忍不住說道:
“關中與關內道遭受災情,故此糧價比之隴右、劍南、山南等處要高些。”
“某出發前不久,興元府剛剛遭了地龍翻身,好在死傷百姓不多,加上西邊不征發徭役,嚴禁奴隸貿易,衙門也及時以工代賑,故此局勢很快穩定下來。”
“關中物價雖然比不得除關內以外三道,但比之關東還是便宜的。”
“長安東市,斗米不過五六十錢,斗麥五十錢,偶爾漲上六七十錢,也會很快被衙門開放常平倉而平抑糧價。”
“諸如蔬菜,每斤不過四五錢,豬肉每斤二十余錢,羊肉每斤十七八錢,肥雞一只百二十錢,其余肉價也大差不差,偶爾有牛肉出市,價錢也基本在二十錢左右。”
“錦緞絹布,價格不一,諸如錦緞,每匹數千錢,而百姓所用粗布,不過二三百錢。”
“東西市的茶館,一壺茶不過七八錢,一桌席面也不過一二百錢足矣,而豪家宴客耗費則數萬錢。”
張延暉如數家珍的將關中百姓的物價給說了出來,張議潮和張淮澄都聽得津津有味。
不止是他們,中堂外不知何時聚集了張氏的子弟兵和家眷,每個人都聽得十分認真。
得知長安的物價這么便宜,不少人都嘖嘖有聲。
物價如此,雖然比不得貞觀,卻也不輸于開元了。
“物價如此,百姓工價如何?”
張淮澄問完了百姓面對的物價,接著便開始詢問百姓的生計。
對此,張延暉也早有腹稿,向眾人說道:
“殿下收歸土地,甚至向各地世家贖買土地,將土地均分給百姓,使得民有耕田,老有所依。”
“便是京畿人口稠密之地,每戶亦有二三十畝耕地,而納稅僅什三,免除徭役及租庸調,攤稅入畝,據田收稅。”
“加之農閑時,各地衙門盡數征募百姓勞作,每日得錢十文或十五文不止,民便有所依。”
“關西之地,即便是貧寒五口之家,只要不遭遇天災,每年亦可收獲十余貫。”
“雖難以積蓄,但衣食住行卻是不愁,且衙門還有開荒免賦稅的政令,加之衙門吏治澄清,百姓日子終是向好而走。”
張延暉話音落下,堂內外的張氏族人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關中物價低讓人羨慕,那關中百姓的收入,便富足得讓關東百姓看得發狂。
由于小農經濟的脆弱性,導致了生產困難,破壞容易。
劉繼隆出兵迅猛,加上各種恢復生產的政令傳達迅速,以至于關西五道并沒有遭遇什么生產上的破壞。
與之相比,關東的局面就大有不同了。
論起可耕種的土地,河淮兩道的可以開墾的土地,實際多達上億畝。
然而即便有土地,哪怕有現成的耕地,河淮兩道的許多百姓也不愿意耕種。
原因在于,一塊土地沒人耕種時,根本沒有人管,一旦你開始接手耕種,那衙門就開始找上門了。
各種稅目蜂擁而至,土地沒種幾天,便要先交土地兩三年收成的賦稅。
沒有錢沒事,地方衙門會哄騙你簽下契子,給你一筆糧食,口口聲聲這是不要利息的貸款,三年內還清即可。
結果隨著你將土地耕種好,開始有了收獲,這群官吏開始找上門來,拿著契子說著上面的條款,九出十三歸都算是低息,更高的直接利滾利。
不識字的你就這樣被官吏搶走了耕種好的土地,同時還背負上了一輩子還不起的貸款。
在這種地方官吏貪墨成性,放貸逼民償還,動輒搶奪百姓耕地、屋舍而導致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的環境下,越來越多的百姓選擇不種地,直接躲入深山之中。
隨著時間推移,拋荒的土地越來越多,產出越來越少,可收取的賦稅也越來越少。
當山里的平衡維持不下去,許多百姓就會成為盜寇,開始下山劫掠,破壞生產。
生產被破壞,衙門就要征稅,衙門征稅越多,落草的百姓就越多,最后形成惡性循環。
最后要么就是百姓被殺個大半,朝廷幡然醒悟,要么就是改朝換代,推舉個不那么臟的新朝上來。
如今的大唐,正處于這種循環中。
曾經納糧數百萬的河南道和淮南道,如今納糧百萬都成了問題。
沒人種地,更沒人敢種地,唐廷的信譽在百姓面前,甚至不如村口盲流胡謅的牛皮有用。
所謂三年不征賦稅的說法,更是像放屁一樣,夏天許諾,秋天就開始征收賦稅,把人往死路上逼。
正是這樣的環境,才導致了河南、淮南等地雖然有足夠的田地,卻沒有足夠的糧食。
相比較下,劉繼隆并沒有做出太多改變,他只是緊盯吏治,做到了承諾的事情,便得到了百姓的擁戴。
關西的百姓不用擔心開荒的土地被官吏豪奪,也不用擔心還未種地,便要先要繳納一筆丁稅。
由于劉繼隆限制吏員下鄉,所以許多吏員只有在夏收、秋收前后才能下鄉。
這點是劉繼隆吸取朱元璋經驗,制定的一套規則。
朱元璋規定官吏不得無故下鄉,因為他見慣了元代官吏下鄉,侵害百姓權益。
劉繼隆吸取教訓,只限制吏員離開所屬的鄉,并不限制官員,所以作為流官的官員可以隨意探訪民情。
加上漢軍內部的吏員有上升通道,且每年畢業的小學學子數量不少,吏員也有相對應的工作指標,也受都察院監督,隨時都有被裁撤的風險,所以不敢像唐代官吏一樣侵害百姓。
“殿下常說,只要官吏不胡亂折騰,賑災時稍微出點力,百姓自己就可以把日子過得很好。”
張延暉的這話說出,始終沉默的張議潮也緩緩點頭,似乎認可了這樣的說法。
倒是張淮澄聞言微微皺眉,接著詢問道:“聽聞關西百姓十分支持劉牧之,難道這就是他能百戰百勝的原因?”
張延暉聞言點頭,解釋道:“殿下每攻下一城,必開倉放糧,同時廢除徭役,均分土地。”
“對于世家豪強占據的土地,也是選擇贖買的方式將土地買到衙門手中,再均分給百姓。”
“是以百姓唯恐殿下作戰不利,便是殿下沒有征募民夫,也有百姓自發為殿下運糧,生怕朝廷卷土重來。”
說到此處,張延暉對張淮澄說道:“某覺得,殿下才是成大事之人,叔父為何不投殿下而去?”
“某……”張淮澄聞言苦笑,無奈搖搖頭:“某以質子身份入長安,即便某想離開,朝廷也不會放某離開的。”
張淮澄沒把話說完,其實他最擔心的還是張議潮,畢竟張議潮年邁,身邊需要人主持族中事宜,所以他不能輕易離開。
“阿耶!聽聞有客上門!為何不喚我兄弟二人回來?!”
忽的,堂外響起了叫嚷聲,門口的張氏族人也紛紛散開,讓出了一條道。
兩個身高五尺五六的青壯走入堂內,大腹便便的外表,使得五官都變得圓潤了。
此二人,自然就是前往太原,被崔鉉與王鐸玩弄鼓掌的張淮鼎與張淮銓了。
瞧見二人,張議潮便忍不住皺緊了眉頭,眼神變得冰冷。
張淮鼎卻不以為意,只是一眼便看出了張延暉的身份:“汝是長安來的,這相貌……莫不是阿兄的孩子?”
“侄兒延暉,參見二位叔父……”
張延暉自然是知道張淮鼎二人的,不過他們在劉繼隆口中風評不佳,所以張延暉也不敢與他們說太多有關關西之事。
“果然是阿兄的孩子。”
張淮鼎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張議潮見狀面色冷了下來,沉聲道:“延暉是跟隨長安使團而來。”
他好似什么都沒說,又好似什么都說了。
眼下多事之秋,如果張延暉是張淮深派來洛陽的,那朝廷大可毫無負擔的以張延暉為質,以此威脅張淮深。
不過張延暉是劉繼隆派來的人,那朝廷就得好好掂量了。
張淮深興許也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才會派張延暉前往劉繼隆左右,借助劉繼隆的力量來讓張延暉認識到朝堂險惡。
“原來如此,延暉侄兒,快與叔父說說歸義軍的事情。”
得知張延暉是劉繼隆派來的人后,張淮鼎立馬換了一副面孔,熱情的讓張延暉有些不適應。
不過對于張淮鼎的問題,張延暉倒也沒有拒絕,畢竟他本來就要與張議潮他們說如今歸義軍的事情,只是前番岔到了關西的民生事情罷了。
“如今歸義軍改旗易幟,殿下已經派遣官員接管河西、安西、北庭等處,并遷徙十數萬人口來充實諸州縣。”
“在殿下支持下,阿耶于去歲入冬時分收復焉耆、龜茲二鎮,于闐與仲云也向阿耶示好。”
張延暉的話傳開,一石激起千層浪,張議潮都忍不住道:“連龜茲和焉耆都收復了嗎?!”
“收復了,并且殿下已經決定發配一萬四千余人戍邊龜茲、焉耆。”
張延暉肯定的答復,讓張議潮忍不住叫好:“好好好,收復了就好,終于收復了!”
他雖然年紀大了,可仍舊記得六十二年前的那夜,他的父親失魂落魄走回府中,痛哭流涕。
當時他年齡尚幼,不明白那夜發生了什么,直到后來他才知道,吐蕃高官帶來了安西都護府覆滅的消息。
龜茲城的陷落,代表著大唐徹底丟失了隴山以西的疆土,也代表了漢人失去統戰價值,吐蕃人可以隨意欺辱河西漢人。
張議潮想要起義的心,就是在那一夜埋下的。
縱使后來他得到吐蕃看重,甚至被準許前往邏些城參拜,可他心里無時無刻都在想著推翻吐蕃的統治。
六十二年過去,他的愿望已經實現,且在劉繼隆、張淮深的幫助下,甚至恢復了安西與北庭兩大都護府。
“若是阿耶能瞧見,肯定會十分高興吧……”
張議潮想起了自家父親,而張淮鼎這時卻打破了這份喜悅。
“改旗易幟?阿兄怎么能這么做?!”
張淮鼎生氣看向張延暉,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安西和北庭,他只知道瓜沙甘肅伊五州都是他們張家的。
原本他還想著,憑借河西五州,他日后歸順劉繼隆,也能取得一個不錯的地位。
但如今看來,他的計劃還未開始變已經宣告破產,而這份功勞,毫無疑問落在了張淮深身上。
“你阿兄怎么做,還不需要你指指點點!”
張議潮用手杖重重砸在地上,原本喜悅的心情,被張淮鼎一句話給徹底破壞。
張淮鼎見狀卻根本沒有住嘴的打算,口無遮攔道:“五州都是您打下的,阿兄只打下了西州和庭州,憑什么……”
“你給老夫滾出去!”張議潮拔高聲音將其打斷。
張淮澄眼見這對父子吵得不可開交,當即起身對張淮鼎作揖:“阿兄,此事日后再議吧。”
“哼,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張淮鼎瞪了一眼張淮澄,氣憤的轉身離去。
張淮銓見他離開,頓時也不好意思留在原地,只能跟著他離去。
瞧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張延暉覺得有些尷尬,張議潮則是收斂脾氣,對他安撫道:
“你阿耶做的不錯,眼下河西正需要支持。”
“牧之雖說心善,但我們也不能一味索取,那樣只能惹人厭煩。”
“改旗易幟后,牧之幫起忙來也更得心應手,沙州那些家族也會因為牧之的插手而變得安分。”
張議潮笑容慈善,他是打心底的為張淮深的這個決定感到高興,張淮澄聞言則是感嘆道:
“十幾萬人口,不曾想劉牧之竟有如此大氣魄。”
他自然知道這十幾萬人口不是一下子遷徙過去的,但不論如何,能對河西投入這么多人口,這也足夠說明劉繼隆有多重視河西和西域了。
“有了這么多人口,西域和河西的局面,應該比起之前要好很多了吧?”
張淮澄離開河西時,年紀還很小,但他聽張議潮說過河西的問題。
早年河西最大的問題就是胡人多、漢人少,而今劉繼隆遷徙這么多漢口前往河西,相信河西的情況也會隨之改善許多。
對此,張延暉沒有半點遮掩,老實交代道:
“如今阿耶治下百姓三十余萬口,胡漢皆半。”
“哪怕是西州和庭州,當地的胡漢人口也是對比相當的,唯一不足的就是龜茲和焉耆二鎮。”
“不過等那一萬四千多漢口抵達龜茲二鎮,二鎮的情況也會隨之改善。”
“更何況殿下敕令關內、隴右、京畿三道,凡有逃卒、囚犯,盡皆發配龜茲。”
“殿下說,等待龜茲、焉耆拋荒的土地恢復耕種,阿耶便可以進而收復姑墨、疏勒等地,甚至駐兵于闐和仲云了。”
提起這些,張延暉臉上寫滿了向往,張議潮則是慈祥的看著他。
在此之后,三人相繼聊了不少,場面其樂融融,從午后聊到了入夜。
不過在他們聊著關西與西域諸多事情的時候,作為大使的豆盧瑑卻被李漼連夜召見,匆匆趕往了貞觀殿。
“上千萬歲……”
“平身,賜座。”
豆盧瑑走入殿內時,殿內已經站著劉瞻、路巖、蕭溝和北司的齊元簡、楊玄階二人了。
亓元實患病后,身體遲遲沒有好轉,無法跟隨車隊返回洛陽,只能繼續在河陰養病。
金臺上,李漼身形單薄消瘦,若不是豆盧瑑知道李漼與劉繼隆同齡,興許都還以為李漼已經邁入五旬了。
“陛下,豆盧侍郎為長安諸多義士之首,臣等皆與之商量報國,可盡信矣。”
眼見豆盧瑑坐下,蕭溝便立馬為他站起來臺,表明他的身份沒有問題。
對此,李漼雖然有些懷疑,但他也知道,劉繼隆是刻意派這些親近朝廷的人來出使,為的就是讓朝廷與他不生間隙。
想到這里,李漼頷首表示清楚,蕭溝也趁機看向豆盧瑑:“豆盧侍郎,不知劉牧之派遣出使,意欲為何?”
見狀,豆盧瑑也畢恭畢敬的作揖回答道:“劉牧之派使團出使,主要為了四件事。”
“其一,張淮深改旗易幟,如今以劉繼隆為共主,并接受劉繼隆派遣官員,治理河西。”
“其二,張淮深收復西州、庭州、龜茲、焉耆等失地,重立北庭都護府,劉繼隆表舉張淮深為安西大都護,張淮溶為北庭大都護,酒居延為河西觀察使。”
“其三,南蠻犯邊,西川節度使張武率軍大破蠻軍,收復嶲州失地與會川,劉繼隆想要為張武表功。”
“其四,借表功名義,向朝廷投獻錢糧,起運萬石,運抵八千四百余石,盡皆運入含嘉倉。”
豆盧瑑很快便把劉繼隆安排的事情都給抖落清楚,李漼聞言松了口氣。
盡管要冊封張淮深、張武等人,但這些土地都在劉繼隆手中,倒也不算割肉。
更何況能收復失地,這對李漼個人來說,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哪怕他根本管不了這些地方。
“陛下,若劉牧之只是這些需求,倒不妨趁此機會同意,以此安撫他。”
蕭溝倒是信任豆盧瑑,竟然連這些話都直接說了出來。
豆盧瑑見狀,自然不可能讓蕭溝一個人承擔壓力,而是主動道:
“陛下,如今劉牧之大力修葺龍首渠、鄭國渠等河渠,根本沒有東侵的意圖。”
“臣以為,趁此機會圍剿黃賊,便是最好的時機。”
他帶來的消息令李漼十分滿意,但李漼并沒有表態,而是將目光挪到了劉瞻的身上。
對此,劉瞻作揖說道:“陛下,二十七萬石糧草已經運抵淮河以北,七萬大軍屯兵淮上,隨時可以揮師南下。”
“此外,宋威募兵二萬于潤州,雖說甲胄不全,但這兩萬兵馬水性極佳,可趁機襲擾黃賊。”
“加之高千里屯兵三萬于岳州,只要朝廷一紙調令便可揮師北上,臣以為絕不能給黃賊休養生息的時間,必須趁其病要其命!”
劉瞻的這番說辭,令李漼忍不住的點頭。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正在變差,也知道十四歲的魏王李佾撐不起局面,但如果自己能剿滅黃賊,便還能為他爭取時間。
想到這里,李漼咳嗽著說道:“運糧五千石南下安撫秦宗權,此外傳旨康承訓,務必剿滅黃賊……”
“臣等領旨……”
蕭溝、劉瞻幾人作揖應下,李漼也趁機繼續宣布道:“傳旨,冊封魏王李佾(yì)為皇太子。”
李漼突然冊封太子的行為,令殿內眾人心里紛紛咯噔起來。
魏王李佾雖然是長子,但并不討喜,不然李漼也不會遲遲不立太子。
如今將他冊封為太子也實屬無奈之舉,畢竟李漼諸子中,屬他最為年長,其余不是十一二歲,便是七八歲,更有甚者才兩三歲。
李漼此舉,屬于是矮個之中挑高個,最少不能出現諸子爭斗的混亂局面。
不過面對他的這番舉動,殿內群臣卻臉色各異。
如果不是為了大局,恐怕早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了。
“臣等、領旨……”
齊元簡等人不甘領旨,李漼見狀也咳嗽著起身,交代道:“冊封劉繼隆麾下諸將之事,便交給諸位相公了。”
“上千萬歲!”
見他離去,群臣紛紛唱禮,黑著臉離開了貞觀殿。
接下來三日時間里,張延暉來往驛館與張氏府邸,而南衙北司經過商量,最終同意了劉繼隆的奏表,同時冊封張淮深為壽昌縣公,張武為石鏡縣伯。
七月初八,得到圣旨的豆盧瑑開始率領使團返回長安,而唐軍對黃巢的包圍也徹底完成。
對此,被包圍在淮南的黃巢也察覺到了不對勁,早早開始了高筑城、廣積糧的手段。
只是黃巢依舊還停留在過去的那套,而唐軍卻在與漢軍的交戰中,學習到了諸如配重投石機和火藥攻城的技術。
“窸窸窣窣……”
淮水北岸,潁州下蔡城外,唐軍營帳延綿數里,近五萬唐軍集結于此,余下兵馬則是被曾元裕率領,駐扎東邊的濠州和泗州,防備黃巢突圍北上。
甲片聲在營帳內作響,王鐸與康承訓在帳內研究沙盤。
康承訓雖然被黃巢擊敗過一次,但吃一塹長一智,他也清楚如今的黃巢絕非昔日可比。
因此在與王鐸的討論中,他果斷將手伸向了岳州。
“想要剿滅黃賊,必須南北配合,請高千里出兵奪下西南方向的五個州,切斷黃賊西逃后路,而我軍趁勢渡過淮河,再令宋威封鎖長江,則大事可成。”
康承訓如此說著,王鐸聞言則是搖頭道:“不必擔心黃賊逃遁。”
“我麾下有代北沙陀精騎,其將李克用,號稱飛虎子,其麾下三千代北精騎中,有五百少年人號稱鴉兒軍,作戰驍勇,絕不會放黃賊逃遁。”
“如此甚好。”康承訓得知王鐸軍中有三千精騎,頓時舒緩了一口氣。
他此前始終無法剿滅黃賊,最主要的就是缺少精騎。
如今王鐸帶來精騎,那他就不必擔心黃巢交戰不利后,迅速轉進他處了。
這么想著,康承訓頷首道:“既然如此,便先等高千里動兵,我軍隨后再動。”
“好!”王鐸果斷應下。
二人交談結束之后,營盤立馬有快馬疾馳東去,繞道楚州后南下,準備等軍情送抵岳州,等待高駢率先出兵。
在他們等待的同時,身處合肥的黃巢也正在召集麾下將領,齊聚合肥議事。
原本的蒯氏府邸被擴大了一倍,正堂也被加高了丈許。
黃巢坐在刷上金漆的椅子上,效仿紫薇城金臺,身著燕居服,仿佛這樣就能代表他掌控著天下。
“官軍屯兵淮上,號稱十五萬大軍,諸位愛卿有何看法。”
黃巢詢問堂內眾人,而此時黃揆、黃鄴、尚讓、趙璋、孟楷、畢師鐸等人盡皆站在堂內,便是申州的葛從周和壽州的張歸霸等人都出現在了此處。
面對黃巢的詢問,黃揆率先開口道:“陛下,我軍糧草充足,與他們干!”
“沒錯,反正還有兩個月就是秋收了,我主動出擊,即便敗了也能堅守城池。”
黃存也叫囂著與朝廷決戰,但尚讓卻站出來唱反調道:
“陛下,我軍經過裁汰,眼下雖有軍八萬,但披甲不過五萬。”
“唐軍號稱十五萬,但大概也只有七八萬兵馬。”
“如此局面,我軍沒有必要直接與朝廷交戰,只需要嚴防死守即可。”
尚讓的話令黃巢頷首,他根本沒想過主動與官軍交戰。
反正現在他們兵精糧足,完全可以依靠城池消耗唐軍,等待唐軍士氣低落再趁勢反擊就足夠。
“黃揆,你率葛從周、張歸霸、李罕之等四萬兵馬,沿淮駐守。”
“黃鄴,你率畢師鐸、趙璋駐守揚州,絕不可讓朱三有可趁之機。”
“尚相親自前往舒州坐鎮,朕擔心高駢會再次襲擊我軍后方。”
“朕率天平忠義軍駐守廬州,策應各方。”
黃巢軍令下達,眾多將領紛紛作揖:“臣領旨!”
眼見他們士氣高漲,黃巢滿意頷首:“康承訓不過是朕的手下敗將,此次戰事結果,與此前也相差不到哪去,不必擔心。”
在他的號召下,諸將心中有了底氣,隨后在山呼萬歲中離開行宮,各自乘馬出城,趕赴前線而去。
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等到高駢接到朝廷的旨意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消息傳遞如此之慢,恐怕黃賊早已做足準備。”
岳陽樓上,高駢毫不留情的嘲諷著康承訓與王鐸的安排,同時轉身看向身后。
王重任與兩名將領站在樓內,等待高駢示下。
“黔中群蠻收拾得如何了?”
高駢質問王重任,王重任聞言作揖道:“不少群蠻龜縮山中,亦或者躲在溶洞之中,難以拔除,只能通過包圍的方式,等待他們糧盡投降。”
聞言,高駢皺眉頷首,接著對那兩名將領詢問道:“劉繼隆所用的那些東西,仿制的如何了?”
“回高王。”其中一人上前作揖,眼神虛浮,顯然底氣不足。
“末將以鑄鐘之法鑄造該器,然我軍鐘匠只能鑄出三尺長,一尺二寸寬,重三百斤的重物。”
“即便效仿劉繼隆麾下,將煙火(火藥)填充其中,裝入鐵丸,也最多打出十余步遠,最多用于守城,攻城效果還不如絞車弩,更不如我軍投石機。”
高駢掌握的火藥配比不對,威力遠遠不如漢軍所用火藥。
雖說有鑄鐘的工匠,但他也碰上了劉繼隆在隴右時的問題,那就是鐘匠技藝不行,根本鑄不出可用的火炮。
不清楚火炮模數為何物的他,只能仿制一個形狀,更沒有技藝將火炮放大,也不清楚倍徑差距的威力。
所以即便鑄出類似鐵炮的東西,這東西的威力也遠遠遜色漢軍手中鐵炮威力。
得知這些,高駢臉色不免陰沉下來。
王重任見他不高興,當即上前作揖道:“高王,雖說我軍沒有漢軍那般手段,但我軍也可效仿漢軍手段,以煙火去炸開城墻。”
王重任的話,倒是令高駢收斂了幾分脾氣,但他還是不甘道:“這劉繼隆應該也是以《狀火磯法》制成的煙火,但為何他的煙火能有如此威力,而我軍的卻連鐵甲都打不穿?”
火藥填充鐵丸卻打不穿鐵甲,那就只有攻城這條路可走了。
高駢想要的并非是攻城掠地,而是盡可能殺傷漢軍,以此來重創劉繼隆,為大唐爭取時間。
只是他想的挺好,卻難以實現,所以他才無法接受。
沉吟片刻,高駢最終還是吐出了口濁氣,目光復雜看向王重任:“眼下軍器作坊每月能產出多少煙火?”
“五千四百斤。”王重任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及時說道:
“不過我軍在倉中已經存有四萬二千八百斤煙火,末將也曾試過,三丈厚的夯土城墻,只需要三千斤火藥就能炸開。”
王重任這話令高駢原本漸漸好起來的心情,再一次沉了下去。
三千斤火藥才能炸開夯土城墻,而軍器作坊每個月才能產出五千四百斤火藥,也就是說一個月的產量還不夠炸開兩座城。
這還只是夯土城墻,若是遇上夯土包磚的城墻,那豈不是耗費更多?
高駢可是通過諜子,了解到了劉繼隆在三川的政令和手段。
劉繼隆下令將三川的水渠堰堤盡數修葺,同時在南部、東部州縣進行城墻包磚。
僅憑自己手中的煙火產量,恐怕到死都無法收復三川全境,更別提重創劉繼隆麾下兵馬了。
“終是得在其他地方下功夫……”
高駢不假思索的看向王重任:“我軍水師情況如何?”
王重任作揖回答:“長江大小十二支水賊,盡數投降我軍,眼下我軍有舟船七百余艘,水兵一萬四千余名。”
“好!”高駢重新振作,他相信憑借自己手中的水師,加上夔門急流難以逾越,劉繼隆麾下兵馬,必然不善水戰。
只要自己守住長江和黔中道,劉繼隆便無法逾越長江,攻打江南。
想到這里,高駢又將目光放到了那份圣旨上。
“守江必守淮,趁此機會在淮南站穩腳跟,倒也不錯。”
他獨自呢喃著,不等王重任開口,他便主動說道:“強征六萬民夫,十日后大軍北上,先將大別山以西的五個州縣給收復,再等康承訓和黃賊拼個你死我活。”
王重任不解,直接詢問道:“高王,若是將黃賊解決,那朝廷下一步會不會先對付我們?”
他有這種擔心,并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如今高駢掌握的土地人口確實太多了。
除了劉繼隆和河朔三鎮,其它藩鎮還未曾有高駢如此能量。
對此,高駢卻看向王重任,搖頭道:“黃賊不過跳梁小丑,眼下最該擔心的,依舊是劉繼隆。”
“這廝休養生息越久,吾便越擔憂。”
“眼下他少說有二十萬兵馬,若非天災耽誤,他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向朝廷低頭,更別提會如此安分了。”
“等朝廷剿滅黃賊,把矛頭對準他時,他的反應絕對要比此前任何一場戰事都大。”
“在此之前,某要節制江淮兵馬,如此才能制衡于他!”
高駢下意識將手搭在腰間,本以為能摸到刀柄,但卻摸了個空。
自張璘、藺茹真將負傷而死后,他已經許久沒有佩刀了。
想起張璘和藺茹真將,高駢便只感覺胸中升起一團火氣。
“此役過后,吾必要為張郎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