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
六月初,在漢中發生地震的同時,北方的大旱似乎被雨季趕跑了,淅瀝的細雨將河南道籠罩起來。
“剁、剁、剁……”
蔡州汝陽城內,厚刀剁骨的聲音不斷傳出,與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一處,形成莫名的詭異。
衙門內,許多兵卒或坐或站,但無一例外都是雙目赤紅,牙齦萎縮發紅。
炊煙升起,空氣中則是傳著一股肉香味,聞者食指大動。
“直娘賊,告訴朝廷,若是再不給某軍糧,某便反了投黃賊而去!”
衙門堂內,雙目赤紅的秦宗權看著眼前的官員,渾然不顧這官員抖如篩子的不堪,只管說著自己的要求。
官員根本無心傾聽,目光時不時看向旁邊的大鼎,但見鼎內漂浮著肢體,看得人頭皮發麻,汗如漿涌。
“下官、下官必定會將使君所需,盡數告知朝廷……”
官員說話磕磕絆絆,秦宗權見狀擺手:“滾吧!”
見他同意自己離去,這官員幾乎是連滾帶爬,手腳并用的逃出了蔡州衙門。
與此同時,兩名兵卒上前用鐵鉤從鼎中撈出煮熟的肢體,切片擺入盤內,搭配一盤大醬便放在了秦宗權桌上。
秦宗權毫不避諱的伸手就吃,四周牙兵也沒有回避,而是拿著大骨啃食起來。
他們已經斷糧多日,唐州和蔡州被黃巢劫掠一空,根本沒有太多糧食。
面對饑餓,他們在秦宗權的一句話下化作野獸,毫不避諱的吃起了肉。
此刻的蔡州汝陽城內空空如也,除了偶爾能見到的忠武軍兵卒外,根本不存在任何百姓。
本是朝廷派來監督秦宗權的官員,就這樣狼狽的逃回了洛陽。
黃巢燒毀了洛陽除宮室外的所有民舍,使得洛陽除紫薇城外,盡是廢墟。
“咳咳……總算是回來了。”
瘦了整整好幾圈的李漼,此刻正在李梅靈的攙扶下走入貞觀殿。
望著沒有太多變化的貞觀殿,他咳嗽著看向李梅靈:“囡囡,讓你陪阿耶吃苦了。”
“能回來就好。”李梅靈倒是懂事,反而安慰起了李漼。
李漼被她攙扶到榻上休息,田允適時遞上蜂蜜水。
李漼抿了兩口,稍微感受了幾分舒暢,結果便聽到門口傳來唱禮聲。
“陛下,三位相公求見。”
“傳……”
李漼勉強坐起來,而此時路巖三人也走入了貞觀殿內。
李梅靈走到屏風背后,留下李漼和田允二人面對三人。
“陛下,派往蔡州的官員被秦宗權驅逐趕回,秦宗權不愿意歸還唐州,并請忠武軍節度使旌節。”
“此外……”
路巖頓了頓,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接著才將秦宗權在蔡唐二州的所作所為給說了出來。
“他、他竟敢食人,此禽獸行徑……咳咳!!”
李漼被秦宗權禽獸般的行為給弄得咳嗽不止,劉瞻也趁機作揖道:
“陛下,秦宗權難制,然眼下朝廷最應該對付的是占據淮南的黃巢。”
“臣以為,可運糧五千石穩住秦宗權,暫時授予他蔡州刺史及蔡州防御使,等待我軍兵馬南下剿滅黃巢,再平定秦宗權也不遲。”
“陛下,臣附議。”蕭溝不假思索的回應。
李漼聞言,也盡量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目光看向蕭溝:“王鐸所率兵馬及錢糧,眼下運抵何處?”
“已然抵達孟州,尚有二十八萬六千余石。”蕭溝解釋道:
“得知陛下重回洛陽,王鐸令張神武率左右神武軍過黃河,入雒水,往長安運糧三萬石。”
“余下糧草,盡皆走懷州進入鄭州,沿運河南下。”
蕭溝說罷,劉瞻便接上話茬:“陛下,楚州防御使朱全忠收復高郵、海陵二城,江南糧食可運抵海陵,走陸路二百余里進入運河北上。”
“臣以為,可調遣江南糧草北上,同時高千里停泊在潤州的十萬石糧草也能隨之北運。”
劉瞻說罷,蕭溝也繼續作揖道:“劉繼隆聞陛下返回洛陽,令人起運糧草萬石,錦緞千匹于洛陽。”
“好、好好……”李漼聽著這一件件好消息,只覺得自己身體都似乎好了不少。
眼見眾人都在說好話,路巖也趁機說出了件更好的事情。
“陛下,盧龍節度使張允伸聞朝廷錢糧不足,特進獻助軍米五十萬石,鹽二萬石。”
“多少?!”
聽到盧龍鎮張允伸進獻的鹽米數量后,李漼只覺得咳嗽都好了,同時也不免擔心張允伸有什么別的打算。
五十萬石米,別說對于盧龍鎮,便是對于往年的朝廷來說,也是筆不小的支出。
若是走運河南運洛陽,起碼能運抵四十萬石,足夠朝廷七萬大軍及十萬民夫半年所需。
想到這里,李漼忍不住詢問道:“張允伸為何進獻如此之多糧秣?”
路巖見李漼如此詢問,倒也能感同身受,畢竟他起初得知張允伸南運如此多糧秣時,第一反應也是覺得有詐。
不過隨著他多方打聽分析,這才確定了這批糧食沒有問題。
“陛下,張允伸老邁,其子張簡會素無威望,而盧龍內部張公素野心勃勃。”
“臣以為,張允伸此舉,乃是擔心自己死后,張公素叛亂而殺其子,故而交好朝廷。”
經過路巖分析,李漼這才放下心來。
盧龍鎮的兵變確實頻繁,若是張簡會有朝廷這條退路,那也不至于死磕盧龍。
這么想著,李漼倒是有些佩服張允伸,竟然用五十萬石糧食和兩萬石鹽為子孫買了條后路。
不過這筆鹽米倒是來得及時,以河南道的糧價和鹽價,這批糧食足夠支持大軍討賊了。
想到這里,李漼頷首道:“張允伸有大功,下詔嘉賞,賜錦彩、玉帶、金銀器等物,加特進,兼侍中。”
“陛下英明……”路巖三人躬身唱禮,李漼也平復了幾分心情,對三人道:
“算上張允伸的這批糧食,朝廷手中糧食近百萬石,而河南道及河東道尚有三百余萬賦稅未曾運抵洛陽。”
“待錢糧運抵,遣兵多進,朕不想在歲末前看到黃賊的一面旌旗……”
面對李漼的這番話,路巖三人只能躬身應下:“臣等領旨!”
三人躬身退出了貞觀殿,但見他們離去,李漼再也忍不住,繼續埋頭咳嗽了起來。
“阿耶……”
李梅靈走出屏風,滿眼復雜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伸出手去,輕撫他后背。
感受著后背的輕撫,李漼看向李梅靈,臉上閃過愧疚:
“囡囡,你說的或許是對的,阿耶不該對劉繼隆動兵,不然局面何以至此。”
“如今局勢糜爛,阿耶便是連錢帛都無法拿出,更莫談選婿了……”
李漼從未有此刻般后悔,后悔與劉繼隆撕破臉皮,導致時局崩壞。
劉繼隆縱使有萬般不是,但面對朝廷危局,卻還是能與自己冰釋前嫌,甚至兩次輸送糧食給朝廷。
盡管不如張允伸五十萬石糧食來的多,但劉繼隆也沒有張允伸的后顧之憂,沒有必要討好朝廷。
比起劉繼隆,反倒是那些平日里看似恭順的諸鎮,不但擅自削減起運錢糧,更有甚者還直接停罷起運。
河淮兩道的慘狀他看見了,只是他這身體早就被酒色掏空,無力承擔后續局面。
大唐究竟如何,此刻的他也是心神恍惚,渾然不知……
“阿耶莫要說這些喪氣話,如今朝廷兵精糧足,不日便能討定黃賊。”
“加之西境劉繼隆安分守己,阿耶只需要勵精圖治,大唐便還有興盛的可能。”
李梅靈安撫著李漼,可李漼聞言卻苦笑:“興盛……”
沒有人比李漼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如今的他,好似風中燭,明滅真。
他很清楚自己此時倒下的后果是什么,可他即便想要強撐,卻也沒有力氣了。
“阿耶累了,囡囡你舟車勞頓,先回宮休息吧……”
李漼搖頭擺手,李梅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能躬身離去。
待她走后,李漼看著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愣神許久,直到田允端來湯藥,他才回過神來,將苦澀的湯藥慢慢喝光。
只是相較于還有宮室可居住的李漼,跟隨圣駕返回洛陽的百官和百姓就慘了。
“咳咳……”
紫薇城外,揚塵四起,咳嗽聲不斷作響,望著盡皆是焚毀過后廢墟的環境,張淮澄眉頭緊皺,轉身走向不遠處道路上停著的馬車。
他靠近馬車,將車窗打開,而車內則是坐著氣色比半月前略差的張議潮。
“叔父,整個洛陽除紫薇城外,都被黃賊大火焚毀,不管是坊墻還是屋舍,恐怕都得重建。”
聞言,張議潮艱難扶著車內矮凳,挪到窗前看向窗外。
當他看到被付之一炬,滿地焦黑的洛陽時,他下意識嘆了口氣,緊接著才道:“不必修葺太好,足夠家中人居住便可。”
“是!”張淮澄頷首應下,張議潮則是目光遠眺,看到了數以千計的富戶和百姓。
他們都是跟隨圣駕返回洛陽的百姓,不過就洛陽城眼前的狀況,想要恢復,起碼得好幾個月。
這還是黃巢沒有焚毀紫薇城的情況下,若是紫薇城被焚毀,恐怕需要動用的人力物力還將更多,耗時也將更久。
更為關鍵的在于,黃巢此前修葺洛陽民舍的數月時間里,已經把洛陽附近成材的樹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
如今想要樹木,只能往百余里外的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去獲取,所耗人力物力都不是個小數目。
“暫且搭個帳篷吧,咳咳……”
張議潮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張淮澄見狀連忙勸解:“叔父,您不能吹風,把窗戶關上吧。”
“老了……”面對如今的身體,張議潮只能搖頭服老,隨后抬手關上了車窗。
如他這般染病的人不在少數,畢竟許多大臣本就年邁,加上雨季舟車勞頓,風餐露宿,自然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風寒。
不過比起他們,更為可憐的還是那些跟隨圣駕而來的河南流民。
數萬流民來到洛陽后,也被燒成白地的洛陽城驚訝到了。
但好在朝中官員需要他們提供服務,以此才能享受生活,故此在糧食有限的局面下,朝廷還是決定開設粥場,把這些流民留下。
在他們被留下后,張淮鼎、楊復恭二人便帶著三千左右神武軍和數百艘舟船沿著雒水進入洛陽,并帶來了十萬石糧食。
隨著十萬石糧食裝卸,原本還在動搖的流民,很快便安定了下來,而善于把握人心的官員們,也開始耍起了自己的手段。
在他們耍手段的同時,撤往淮南的黃巢卻因為朱溫奪取二縣的行為,不得不將遷都目標從江都轉變為了合肥。
原本合肥蒯氏的府邸被強行清理出來,成為了黃巢臨時的行宮。
由于蒯氏在唐代出過三品以上官員,所以他們擁有在坊墻開設烏頭門,在府內設置影壁,外插長戟的資格。
蒯氏府邸為三品官員標準的三進院落,正堂五間,東西寬六丈,高二丈,倒也不小氣。
黃巢走入這正堂,黑著臉來到主位坐下,此刻的他可謂風塵仆仆。
只是等他抬頭,見到的卻是尚讓與畢師鐸的針鋒相對,二人似乎恨不得立馬拔刀宰了對方。
尚讓恨畢師鐸出賣王仙芝,畢師鐸則是防備尚讓,蠢蠢欲動。
看著眼前鬧劇,黃巢猛地拍桌:“夠了!”
“朕不管汝等有何恩怨,眼下先解決如今困局,方是正道!”
在黃巢的呵斥中,二人不得不暫時收起敵意。
與此同時,孟楷也帶人抱著一本本文冊走入了正堂,吸引了三人目光。
“陛下,這些是趙璋派人送來的淮南道夏收糧冊,以及各州縣倉儲。”
孟楷解釋著,同時匯報道:“陳州、潁州的數十萬百姓都被我軍驅趕進入淮南,眼下已經安置在了壽州、廬州。”
“唐主沒了這數十萬人口,便是想要征募民夫也不容易,而我軍則是可以利用他們開墾荒地,等待來年豐收北上。”
孟楷的話,使得尚讓這位大齊宰相有了危機感,他不得不站出來作揖道:
“陛下,如今我軍雖有十萬眾,但兵馬尤其臃腫,著甲不足四分。”
“臣以為,各軍當裁汰老弱,不急于與唐軍交鋒,而是好生操訓,同時強征工匠,盡快打造甲胄。”
尚讓說罷,卻見黃巢一言不發,只是拿著糧倉翻閱。
原本還有些焦慮的黃巢,在看到淮南各州的倉儲和夏收所獲后,略微安心了幾分。
他將文冊放回桌案上,沉穩道:“此次夏收,淮南道獲糧食百萬,且秋收后獲糧絕對不少。”
“這百萬糧秣,足夠我軍食用一年,足可編練強軍!”
黃巢的話,并未引起尚讓的安心,反而讓他心里緊張了起來。
“陛下,恕臣斗膽請問,黃使君是如何在淮南道征糧的?”
尚讓的話,令黃巢也反應了過來,目光看向孟楷。
孟楷感受到黃巢的目光,當即作揖道:“黃使君下令,淮南之地,每丁納糧三石。”
“三石?”尚讓面露錯愕,隨即上前翻看糧倉,只見糧冊之中寫有“夏收征糧九十七萬六千四百五十二石”。
這代表淮南道最少有三十二萬男丁,看似沒有太大問題,畢竟大唐前期租庸調制的“租庸調”中,租便代表每丁每年納粟二石或稻三石。
淮南主要種植水稻,故此征收三石也沒有問題。
“租用調制中,每丁每年征糧三石,而今只是夏糧便征收三石,若到了秋收,不知又要征收多少石。”
“更何況淮南剛剛遭遇旱災,去歲又遇蝗蟲,百姓家中無有積糧,黃使君征收的這三石糧食,恐怕是許多百姓家中為數不多的口糧。”
尚讓向黃巢解釋了他的擔心,同時建議道:“陛下,臣建議歸還兩石糧食給百姓,只留一石即可。”
“少六十萬石糧食,對我軍眼下沒有危害,但對于百姓來說,這關乎秋收結果。”
“若是百姓倒在秋收前,那田間作物又該由誰照料?”
尚讓從大局出發,向黃巢提出了建議,黃巢聞言也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剛準備開口,卻見孟楷作揖道:“陛下不可。”
堂內三人看向他,孟楷則是解釋道:“陛下,我軍手中錢帛不足三十萬,而今將士十萬,以陛下此前定下的軍餉,每月需要發放十五萬石糧食。”
“若是將六十余萬糧食退還百姓,我軍手中糧食僅三十余萬,最多維持兩個月,而秋收至少要等到九月。”
“如今不過六月,朝廷還需要發放三個月的軍餉,最少四十五萬石,其中十五萬石缺額,又該從何處獲取?”
“更何況軍餉是軍餉,口糧是口糧。”
“十萬大軍,每月所食不少于五萬石,三個月就是十五萬石,一來一去便是三十萬石的缺額。”
“正因如此,臣請陛下三思……”
孟楷的話不無道理,原本已經準備允諾尚讓的黃巢頓時猶豫住了。
見他猶豫,尚讓還試圖據理力爭,但畢師鐸卻沒給他機會,直接做作揖道:
“陛下,不提淮南百姓,我軍從陳州、潁州遷徙而來的百姓也需要糧食。”
“這二三十萬百姓,想讓他們撐到秋收,起碼需要三四十萬石糧食。”
在畢師鐸的這番話下,黃巢只能看向尚讓,商量道:
“此事暫且擱置,實在不行,容百姓隨意上山狩獵,下水捉魚蝦,時局還不至于這般糟糕。”
黃巢的話,讓尚讓似乎重新了解了他,整個人愣住,不知道該說什么。
見他愣住,黃巢也似乎察覺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負責任,只能為自己找補道:
“淮南自古以來便是魚米之鄉,朕相信百姓家中絕不會缺少這三石糧食。”
“如若真的缺了,屆時再緊急從糧倉抽調些糧食賑濟便可。”
“行了,此事就此作罷,不可再議!”
他急匆匆揭過這個問題,緊接著看向孟楷:“令人傳膳!”
“是!”孟楷隱晦看了眼尚讓,隨后退出正堂。
不多時,庖廚所制的飯菜端入堂內,而尚讓卻不知何時離開了行宮。
黃巢沒有在意,而是傳旨給孟楷,讓他向各軍下達裁撤老弱的軍令,只保留七萬青壯,并且命令各州縣工匠打造甲胄。
快馬自合肥疾馳而出,很快便把黃巢的旨意傳遍淮南各州。
齊軍開始裁汰老弱,打造甲胄,以此來迎接接下來可能爆發戰事。
與此同時,隨著朱溫占據運河以東的州縣,他也在謝瞳勸諫下,在當地強征民夫去海邊砸碎海礁,令人疏通淮河河道。
此舉使得江南舟船可以沿著長江出海,接著走海運北上進入淮河,轉入運河中。
作為報酬,黃巢則是在淮河和海上設下關卡,以“檢查”的名義,從中挑選些東西上岸。
偶爾朱溫還會以船只有問題作為借口,將整艘船的物資霸占。
由于他做的并不火,這種節骨眼上,朝廷也無人彈劾他。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借此機會,斂到了一筆不小的財富。
來到七月中旬時,他已經有了足夠的錢帛糧食,還買來了足夠的鐵料來打造甲胄。
“叮!叮!叮……”
炙熱的高郵作坊內,朱溫與謝瞳一前一后,二人漫步在數十名工匠之間,親眼看著甲片如何打造,如何串在一起,如何制成甲胄。
不過由于坊內太過炙熱,二人待了一會便有些受不了,只能走出作坊,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眼下軍器作坊,每月可產甲八十套,我們手中工匠還是太少了,如果工匠能多些,憑我們手中的鐵料,還能打造三千套甲胄。”
“屆時,明公麾下便有最少八千甲兵,便是黃賊聚眾來攻,也很難攻下高郵。”
謝瞳不吝夸贊,夸得朱溫有些飄飄然,但朱溫還是很快回過神來,摸著自己上唇的虬髭道:
“即便有八千甲兵,某也不是黃賊手中天平忠孝軍和忠義軍的對手。”
“黃賊手里,眼下恐怕最少有五萬天平忠孝軍和忠義軍,某不是對手。”
朱溫對黃巢的忌憚表露在臉上,謝瞳聞言卻輕笑道:“明公不必擔心。”
“黃賊雖然兵馬眾多,可又哪里比得上朝廷?”
“今早曾使君派人送來消息,聲稱康使君已經與王使君會師,兩軍合計七萬兵馬,算上我軍便是近八萬。”
“若是湖南的高駢也趁此機會動手,黃賊又有幾成勝算?”
“如今他們走入淮南,自以為是安全之地,卻不曾想此地也是四戰之地。”
“依某之見,若官軍同心戮力,黃賊恐怕難以見到冬雪。”
“即便見到冬雪,恐怕也距離敗亡不遠了。”
謝瞳的話,使得朱溫原本略微焦慮的心情得到緩解,不免松懈道:
“話雖如此,但還是不得不防。”
“如今我軍倉庫之中積有糧食三萬余石,錢帛十四余萬,足夠半年軍餉所需。”
“若是繼續等到秋收,我們能從中獲利更多,某倒是樂見官軍與黃巢斗個你死我活。”
朱溫這略帶短視的話,很快便被謝瞳糾正。
“明公說的不錯,但明公也不要忘記,比起朝廷和各鎮,我們的實力并不算強大。”
“此外,我軍占據之地亦為要害,不管是朝廷還是黃賊,但凡對峙時間略長,都不可能令我軍繼續盤踞此處。”
“朝廷的手段,基本都是調走,而黃賊的手段則是強攻。”
“正因如此,明公眼下應該存儲錢帛,等待日后疏通關系所用。”
謝瞳這番話并無問題,但朱溫卻有些不太樂意。
他已經習慣了淮南,況且朝廷對他這樣出身的人,必然不放心。
因此他并不準備淮南,若是朝廷硬要調他離開淮南,那他只能耍些手段了。
“某曉得了。”
即便已經有了打算,朱溫卻并未反駁謝瞳,而是頷首應下,接著與謝瞳往城墻走去。
不多時,二人登上高郵縣的馬道,并繞城墻走了一圈。
后世的高郵湖還未形成,此刻高郵城的西邊主要還是以十數個大小不一的湖泊,加上各類沼澤組成的水澤。
高郵真正可以利用的,主要還是東邊的上百萬畝耕地,以及數百萬畝的灘涂。
憑借這百萬畝耕地,朱溫完全可以在這里割據,依靠運河和淮河、長江來堅守。
想到這里,朱溫雖然面上冷靜,但心底早就有了打算。
二人走到城東時,朱溫指著城外的那些耕種的農戶道:
“淮南多種水稻,然極易爆發洪澇,致使百姓顆粒無收。”
“某這幾日想了想,決定在高郵、海陵、寶應等縣,將昔日廢棄的河渠修葺,同時修建堰堤。”
“等待農忙過去,還請先生起草軍令,征百姓各縣百姓徭役,直到秋收前夕才能放回。”
“此外,若是水利尚未修葺好,秋收之后再征發徭役,繼續修建河渠堰堤。”
朱溫開口說著,謝瞳便知道了他不舍得這塊地方。
他想要開口勸阻,但朱溫卻加快腳步,直接離開了此地,使得謝瞳無話可說。
謝瞳心思敏捷,通過朱溫的反應便知道了朱溫不想聽這些話,于是他沒有著急追上去,而是過了片刻才跟上了朱溫的腳步。
在朱溫決心深耕淮南的同時,從長安出發的使團卻已經通過故漢函谷關,來到了洛陽盆地。
“咕嚕咕嚕……”
“小心些,不要磨壞料子!”
七月中旬的洛陽已經從雨季中走出,天氣也變得明媚炎熱了起來。
饒是如此,洛陽城西側的官道上,卻依舊充斥著許許多多瘦弱的民夫。
他們拉拽著車,車上固定放好了數十根長三四丈的料子,足有十余根,重千余斤。
拉拽的民夫有好幾人,每個人都十分瘦弱,衣裳破爛不堪。
一名穿著得體,好似監工的人則是坐在板車上,一邊喝水,一邊吆喝驅趕著他們,仿佛主人驅趕自家牛馬一般。
長安使團的車隊從旁邊經過,三百余名精騎負責護衛,整個車隊長里許,足足調用了五百余輛馬車,還有七千多名民夫。
五百余輛馬車中,還包含了五輛乘坐官員的馬車。
由于長安與朝廷的溝通已經十分頻繁,所以此次出使洛陽,偈拜天子的長安官員只有十余名,帶隊之人則是被劉繼隆調到禮部擔任侍郎的豆盧瑑。
張延暉化名劉暉在其中,角色官職是太常博士,并不出彩。
劉繼隆想讓他早早見識關東的黑暗,而他也抱著這樣的打算加入到了使團中。
使團由于攜帶進獻的糧草和錦緞,腳程慢了些,足足走了半個月才終于來到了洛陽。
半個月的時間,張延暉親眼看著自己從太平治世的關中走入水深火熱的陜虢,本以為陜虢的百姓已經足夠凄慘,結果他來到洛陽后,這才發現自己所見所識的太過狹窄。
望著馬車外,那些把民夫當牛馬使喚的監工,張延暉倒吸了口涼氣,只覺得吐蕃人奴役漢人時,也不過如此罷了。
“聽聞朝廷還復東都后,便有衙門在洛陽城內販賣糧食,每斗八百錢。”
“河東夏收剛結束,這洛陽糧價居然還是八百錢,嘖嘖……”
耳邊傳來了同乘官員的討論,這讓一路沉穩的張延暉忍不住開口道:“八百錢,百姓怎么買得起?”
“呵呵……”聽到張延暉的這話,兩名身穿深綠色官袍的六品年輕官員便笑道:
“劉博士有所不知,這些不過都是朝中官員的手段罷了,我等昔日為民時,早就見過如此手段了。”
“什么手段?”張延暉不解,而他對面的這兩人眼見他如此年輕便是七品官員,一路上也沒少與他交流,原本以為張延暉不愛說話,結果這才發現是話題不對。
見張延暉感興趣,其中一人便結合洛陽眼下發生的事情說道:
“每值荒年,但凡流民聚集起來,官員們便開始派遣家奴募工,從流民中招募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工匠。”
“至于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流民,則是會被招募為佃農,亦或者充作小工,干幾天活后,再將其驅趕離去。”
“這洛陽城的消息,某與函谷關的守將閑聊過。”
“據聞洛陽各官員為了修葺屋舍,特意開出了糧食換木的辦法。”
“每根從崤山、熊耳山運出的料子,凡運抵洛陽的價格從二升糧食到一斗不等。”
“為了這樣的一根木料,這些青壯身體力行的走三百里來回路程,肩挑手扛的才勉強帶回,價格不可謂不便宜。”
官員話音落下,張延暉緩了口氣,反倒說道:“如此說來,官員們也是為了百姓著想?”
“著想?”兩名官員面面相覷,最后露出了個無奈的笑容。
“某說的不對嗎?”張延暉不解,但依舊謙虛詢問。
面對他的詢問,這兩名曾經體驗過天子腳下是什么生活的官員,便立馬揭穿了洛陽這些官員的手段。
“這些糧食,本就是要發給百姓,以此穩住百姓的。”
“只是其中有人耍了手段,這才弄出了類似以工代賑的局面。”
“如今百姓干的都是他們的私活,可賑災的糧卻是朝廷的糧。”
“不僅如此,不信博士等入了洛陽看看。”
“這洛陽城內的宅邸若是修建起來,必然不會立馬修建民舍,而是讓百姓勉強茍活,繼續利用百姓來幫自己干活。”
張延暉沒有接觸過這些,因此兩人所說的這些事情,他只能一知半解。
“如此說來,卻是公糧私用,挪用公糧。”
“若是如此,朝廷為何不派人查清楚?”
“查?”兩名官員忍不住笑道:“他們都是官,且大多沾親帶故。”
“博士讓他們查,不知從何查起。”
“再者,即便查出,也無人會因此而受難,畢竟官官相護,他們都需要百姓這低廉的力氣。”
二人的話,仿佛為張延暉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而此時的車隊也來到了洛陽城北部的徽安門。
車隊停下,徽安門的守軍開始檢查印信,同時檢查他們帶來的這批糧食。
由于面對的是劉繼隆所派使團,這些神策軍的兵卒也不敢跋扈,只是快速檢查過后,指揮七千多民夫將糧食運往含嘉倉內,為使團放行。
車隊穿過洛陽這夯土所筑成的甬道,進入洛陽后,此時的洛陽可謂熱鬧。
無數新建的坊墻拔地而起,街道上滿是運來運去的木料,耳邊盡是敲敲打打的聲音,街道上除了工匠就是出力的民夫,偶爾也能見到馬車和巡街的兵卒。
使團被安排到了承福坊的驛館休息,所以在沿著皇城向南走了二三里后,使團隊伍走入了承福坊,而坊內的景象令張延暉大受震撼。
無數赤膊上身的男子正在清理廢墟,并在廢墟之中重新修建屋舍。
許多屋舍的框架已經搭建起來,只等壘砌夯土墻。
張延暉的目光越過這些框架,看向了坊內那些焦黑狼藉的廢墟,試圖猜想這些地方發生過什么事情。
不等他多想,卻見前方突然變得雜亂起來。
張延暉看去,原來前面是一家簡陋的糧鋪,而洛陽城的百姓們辛苦勞作一個月,好不容易賺足幾百個大錢,卻只能在此地買走一斗糧食。
望著這些出賣體力,透支身體的百姓只能帶著一斗糧食離去,張延暉不免道:“關東糧價昂貴,原本某還不信,如今看來,不得不信……”
“呵呵。”他的話引起了對面的那兩名官員,其中一人忍不住搖頭道:
“洛陽可不缺糧食,如今河東的糧食,每日數百上千石的運入洛陽,所以洛陽并不缺糧。”
“可這……”張延暉試圖想用窗外發生的一切來解釋,但另一名官員卻打斷他道:
“洛陽的糧價高,是因為官員將糧價抬高,所以糧價才高。”
“至于他們為了什么,自然是為了這些……”
他示意張延暉看向窗外,張延暉則是在窗外看到了一座座正在修建的府邸。
不等他詢問,那兩人便開口繼續道:“把糧價抬高,他們才能用糧食來換取百姓從山中帶來的木料,用更便宜的價格來修建府邸。”
“所以某說過,這件事不是不該查,只是沒人想要查。”
“洛陽宅邸屋舍都被付之一炬,官員們都沒有住處,百廢待興。”
“這樣的局面下,自然只有將手伸向百姓,驅使他們來為自己修建宅邸了。”
一人話音落下,另一人又補充道:“馭民五術中,疲民弱民放在首位,唯有百姓疲弱,才能方便驅使。”
“汝看看這洛陽城,雖說官員們使了手段,但數萬流民饑寒疲困卻井井有條,這何嘗不是種高明的手段?”
張延暉聞言,頓時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而此時馬車也來到了一處剛剛修建好的驛館前停下。
三百漢軍精騎下馬,將驛館里里外外檢查清楚,確認沒有問題后,這才讓十余名使臣走下馬車,走向了驛館。
張延暉看著這嶄新的驛館,想到了來時路上,幾個人艱難拉著千余斤沉重木料,受監工嘲諷的場景。
“這一草一木,不知花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張延暉有些難受,在河西生長的他,沒想到衙門與百姓的關系,竟然會如此復雜。
河西漢人那種其樂融融的場面,在這里根本不存在,有的只是上位者略施手段,便讓底層百姓忙忙碌碌,困苦一生的場景。
張延暉算是知道,自家殿下為何說自家父子沒有心眼了。
與洛陽的這些官員比起來,他們父子倆確實沒有心眼。
“劉博士……”
一名隊正突然走到了張延暉身后,壓低聲音道:“張司徒他們就在承福坊,往前走三條巷子便能見到。”
“好。”張延暉頷首應下,卻渾然沒了出發時的激動,只剩下難以言表的情緒。
他不知道自己這位素未謀面的叔父,與自己那位被河西百姓稱贊的英雄叔耶,是否會渾濁于朝廷中。
倘若二人已經渾濁,那自己應該與他們說什么,恐怕不管自己說什么,他們都會覺得自己十分天真,仿佛車上那兩位同僚看待自己一樣吧。
張延暉有些難受,說到底他畢竟才十五歲,加上張淮深將他保護的很好,所以他根本沒有接觸過什么苦難的事情。
他自小接觸過的那些苦難故事,都是吐蕃如何奴役河西漢人的故事。
對于大唐,似乎每個人的故事里都只有向往,仿佛大唐依舊是曾經的開元盛世。
如今他來了,但大唐卻并非與沙州那些老人們說的一樣。
他一路東走,只看到了官員將領和兵卒對百姓的奴役,根本看不到關中那種其樂融融的場景。
哪怕在長安時,他也會看到一些不平事,但與關東這些明目張膽的奴役來比,關西的那點不平事,還真是小巫見大巫。
“唏律律……”
馬匹經過的唏律聲將張延暉拉回了現實,他將革帶與佩刀固定好后,很快便扶刀走向了先前那人所指的方向……
他要去見見那他從未謀面的叔父,還有那位被河西百姓稱頌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