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網子!快!”
“直娘賊,救我!!”
“緊閉門窗!女子與孩子都躲家里……”
六月初二,當東都爆發蝗災并席卷河南而去的時候,長安也并不太平。
此次蝗災似乎是從潼關以東的陜洛地區爆發,所以即便劉繼隆派人將關西涂灘的蟲卵清理了個七七八八,但陜州地界的蝗災,還是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關中。
遮天蔽日的蝗災席卷而來,但好在漢王府早早下達了各州縣準備防蝗的工具,并讓百姓加高窗沿,將窗戶釘上木板,以此更易緊閉門窗。
當蝗蟲席卷而來時,女人孩子們在家緊閉門窗,而男人們則是帶著捕蝗工具,在大街小巷上捕捉蝗蟲。
細網拋出后,輕松便能捕捉到幾十上百只拇指大小的蝗蟲。
還有人用竹編的竹簍掛在木棍上,在空中不斷揮舞,如此也能捕捉到十幾只蝗蟲。
蝗災自潼關以東爆發,隨后向同州、長安席卷而去。
起初它們的數量確實很多,但隨著各州縣及鄉村百姓的不斷捕捉,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
在他們抵達長安后,也不過稍微密集些,再無法形成遮天蔽日的那種場景了。
六月初十,涌入關中的蝗災徹底結束,但關中的損失也不小……
“華陰、河西、渭南、奉先、長安、咸陽、萬年等二十二縣受災,作物絕收七成,諸縣乞請殿下蠲免。”
漢王府內,高進達稟報著關中蝗災所造成的后果,堂內群臣則是紛紛緊鎖眉頭,可見蝗災帶給了關中多大麻煩。
高進達誦讀完畢,坐在主位的劉繼隆這才緩緩開口道:“這二十二縣的登籍造冊都完成了吧,大概有多少百姓受災?”
“算上長安和萬年,約九十四萬……”
高進達躬身回應,而這句話令眾人倒吸了口涼氣,但好在高進達繼續補充道:
“受災百姓雖多,但許多百姓都熬過了夏收,以今年夏收田賦稅額來反推,這二十二縣九十四萬百姓手中,最少有三百萬石夏麥。”
“臣以為,對于受災百姓,只需要蠲免今年秋稅,并調集其他地方糧食,穩住當地糧價即可。”
“水部修葺關中諸渠,每日給民夫發糧三斤,三斤糧食足夠一家五口吃一頓。”
“只要水部開始對受災的這二十二縣修葺水利,那這些受災的百姓就能有活路,也不需要朝廷賑濟。”
高進達提出的這個建議,實際上就是以工代賑。
只要衙門有錢有糧,以工代賑的效果通常都不錯。
劉繼隆聽后頷首,隨即對高進達說道:“蠲免二十二縣百姓的秋稅,同時對家里貧苦的百姓發放社倉糧食。”
“這社倉本就是為了應急賑災所用,如今百姓遭了災害,吾自不能不管,不然與隋高祖有何區別?”
社倉、義倉雖稱呼不一樣,但性質大致相同,都是從百姓手中收取糧食,儲存當地糧倉,用于百姓遭受災害時賑災所用。
不一樣的是,有的皇帝是真的把社倉糧食用來賑災了,而有的皇帝在收糧時候說的冠冕堂皇,真需要放糧的時候就磨磨蹭蹭了。
隋高祖楊堅便屬于后者,饑荒爆發之初不管不顧,等到他放糧的時候,百姓已經餓死七七八八了。
雖說楊堅繼承北周并改進了不少制度,但在對于百姓這點上,老楊家的人還是一脈相傳的苛刻。
劉繼隆把楊堅拿出來當典型樹立,也是為了給百姓信心。
畢竟晚唐制度敗壞,官吏更是貪墨成性,許多義倉社倉的糧食都被官吏轉手倒賣,以至災年無糧,所以大唐百姓對于社倉制度很不看好。
借助這個機會,漢王府也能開倉放糧,讓百姓看看他們交上去的“防災糧”在遇到災年時,是真的能派上用場。
只有這樣,才能讓百姓更加信服,更加支持漢軍。
對于他的這番言論,高進達等人自然是十分支持的。
眼見事情定下,高進達也補充說道:“今年夏收,諸道共收三十七萬六千余貫錢,絹帛三十七萬六千余匹,糧三百二十六萬千余石。”
“這批錢糧,盡可用于受災二十二縣中修葺官道、修葺水渠堰堤等問題,使百姓能熬到秋收。”
“此外,眼下還可補發糧種,讓百姓搶種糧食,哪怕屆時收成不好,也比沒有要好。”
高進達話音落下,堂內眾人紛紛頷首,手掌放在桌案上輕拍起來。
眼見眾人拍案通過,高進達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高進達坐下后,被調到長安擔任戶部侍郎,主要負責土地、人口登籍造冊之事的陳瑛也站了起來。
“殿下,關內道及京畿道的土地人口已經丈清完成,文冊已經送到中堂。”
“兩道抄舊的會昌圖籍中,關內道有二十二萬四千六百三十戶,一百一十二萬三千四百五十七口,田五百七十八萬五千余畝,黨項諸部不計入內。”
“京畿四十七萬七千四百五十二戶,二百三十八萬七千二百六十口,田一千二百七十七萬六千余畝。”
陳瑛先稟告了圖籍上所登記的會昌年間人口和耕地數量,接著繼續說道:
“經諸道官吏丈量清查,關內道有一十九萬二千九百五十七戶,九十六萬四千七百八十五口,田三百九十四萬三千余三十二畝,因水渠堰堤廢棄而拋荒超百萬畝。”
“京畿四十萬五千三百七十戶,二百零二萬六千八百五十口,田八百五十二萬五百六十二畝,因水渠堰堤廢棄而拋荒超四百百萬畝。”
丈量清查后的結果出來了,相比較唐武宗、李德裕執政時的情況,二十多年后的如今,關內道和京畿道少了五十多萬百姓,更少了六百多萬畝耕地。
與三川情況不同,三川人口相比較會昌年間增加、減少的原因,基本都是因為隴右吸納三川人口,故而增加減少。
過去十幾年里,隴右并未能從關中和關內獲得太多人口,林林總總算起來也不過十幾萬口,剩下的三十幾萬口,大概率是逃難逃荒,亦或者餓死了。
實際上按照數據來說,消失的應該不止三十幾萬口,畢竟百姓也會生孩子,而關內和京畿因為兵災而死去的人口并不算多,所以大部分百姓死亡,基本都是因為饑荒。
至于拋荒的問題,也不能都怪在李忱、李漼兩人頭上,至少就此前水部的匯報中來看,關內和關中的水渠堰堤開始荒廢,已經有近百年的時間了。
可以說,這是安史之亂后,諸多皇帝遺留的問題。
“昔年開元,關內和京畿有四百六十余萬口,而今竟然不足三百萬口,唉……”
高進達畢竟兼管戶部,因此唐廷沒能帶走的那些文冊,他自然也翻看過。
開元年間光紙面記載的關中、關內人口便有四百六十余萬,若是算上隱戶則更多,五六百萬也并非不可能。
漢軍用隴右出身的官吏配合軍隊去丈量田畝,加上廢除丁稅,百姓不抵抗登籍造冊,而富戶又不敢隱瞞人口。
在種種條件加持下,丈量清查的土地田畝和人口,應該是很精準的。
由此可見,安史之亂給大唐帶來了多么大的損失,直到百年后,關中和關內的人口都沒能恢復到安史之亂前。
“眼下我軍治下諸道有多少人口和田畝?”
劉繼隆倒是沒有高進達那么傷感,他直接詢問起陳瑛實際情況,陳瑛則是不假思索回答道:“約一百六十七萬戶,八百三十四萬口,六千二百萬畝。”
“其中有近二百萬畝都是果田和桑田,各地田畝產量不一。”
如今漢軍占據大唐近三成疆域,人口僅八百三十四萬口。
如果劉繼隆沒有記錯,北宋建國初好像是兩千多萬口,但那是唐末與五代十國戰亂八十多年后的局面。
哪怕如今有黃巢幾人霍亂諸道,但從三川就能看出,那些沒有直面安史之亂的地方,人口還是十分稠密的。
劉繼隆想來,浙東與浙西,還有淮南等地,如果人口不多,也不會爆發那么多次農民起義。
直接掌握在唐廷手中的人口,應該還是有一兩千萬的。
想到這里,劉繼隆只覺得如果局面不發生改變,那自己或許可以先取三川,把高駢趕到黔中道和嶺南,然后東取河東。
只要三川全境和河東在手,自己也就可以趁勢攻入山南東道,取東都與河淮,最后安定江南,平定嶺南。
河北的河朔三鎮,得根據局勢來攻取。
契丹雖然已經開始崛起,但實力畢竟還不強,不用擔心他們攻入幽州。
整理思緒結束,劉繼隆看向群臣說道:“今年干旱到如今,又遇蝗蟲,顯然是個災年。”
“眼下錢糧還算充足,兵馬雖操訓成功,然三川氣候濕熱,暫且等到秋收后視情況再動兵。”
“是……”群臣紛紛頷首作揖,劉繼隆見狀也滿意起身向中堂走去。
蝗災對關中影響自然很大,不過漢軍治下有成都、隴右、關中三大糧倉。
作為基本盤的隴右,每年能轉運二百多萬石糧食進入關中,所以即便有蝗災影響,關中糧價仍舊在高進達等人操盤下平穩。
在糧價平穩和以工代賑的政策下,關中受災的二十二縣百姓,很快就得到了謀生的路子。
此外,二十二縣治下的上百處社倉共同開倉,先后免費放出三十萬石糧食,每戶都領取了一到兩石糧食。
社倉開倉放糧后,二十二縣百姓很快就有了信心,也從根本上感受到了漢軍與大唐的不同。
在開倉賑災的同時,分地運動也隨著丈量土地結束而暫緩。
關中一千二百多萬畝耕地,除了掌握在官員和部分豪強手中的二百多萬畝土地外,余下一千萬畝土地都均分了下去。
不僅如此,各州縣衙也發布了招墾開荒的標準,說明了衙門正在修葺龍首渠、鄭國渠等河渠。
河渠修繕清理過后,數百萬畝荒地也將重新成為肥沃的良田。
各州縣衙門都在遷徙百姓去復墾土地,承諾復墾期間,口糧由衙門負責,復耕過后,每人十畝良田,不分大小口的規矩。
有此前的信譽在,各州縣鄉每日都有百姓拖家帶口的遷徙,蝗災的陰影很快消失在了眾人心頭。
整個關中即便面對大旱,也是一副欣欣向榮的局面。
倒是相比較關中,此時的河淮兩道就顯得無比凄慘了。
蝗災過境之后,東都及河淮等地都爆發了糧荒,世家商賈哄抬糧價,散播謠言。
百姓被謠言所裹挾,慌張去搶糧,是以東都糧價不斷增長。
至六月中旬東都每斗糧食值錢一貫,河南各州糧價,從每斗百錢到數百錢不止,連帶著河東和河北的糧價也被抬高。
許多吃不起糧食的百姓,還沒等到朝廷宣布河淮兩道錢糧蠲免,便被地方衙門的胥吏惡霸趕出屋舍,強占了田畝。
蝗災過后,河淮兩道的盜寇流民越來越多,山南東道也受到了不少影響。
北邊的變化,很快傳到了練兵巴陵(岳陽)的黃巢耳中。
巴陵作為岳州治所,最為出名的,無疑是那座可以遠眺八百里洞庭湖的岳陽樓。
黃巢收服曹師雄、柳彥璋后,并未攻打相對貧瘠的朗州與澧州,而是放任雷滿和向瑰占據兩州,只要求他們名義上臣服即可。
在安撫了雷滿和向瑰后,黃巢便全身心投入到了練兵十萬的宏偉計劃中去。
他以兩萬多甲兵為主,繼而招募或強征湖南男丁,這才組成了十萬大軍。
然而他畢竟是強征男丁,加上湖南百姓不過百萬之眾,算上被他占據的嶺東和部分江西地區,也不過百五十萬眾。
以一百五十萬人支撐十萬大軍,又無外力支援,加上黃巢還需要籠絡不少庶族來為自己治理州縣,他自然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支撐他那宏偉的計劃。
“殺!殺!殺!!”
岳陽樓不遠處喊殺震天,數萬兵馬在城西那因為大旱而硬化的土地上操訓。
黃巢站在岳陽樓上,遠眺那些正在操訓的兵馬,身上穿著明黃色的圓領袍,心思昭然若揭。
在他志得意滿時,腳步聲從他身后傳來,身穿紫袍的尚讓走上岳陽樓,眉頭緊鎖的找到了黃巢,同時作揖說道:
“黃王,府庫中的錢糧,已經不足大軍三月之用。”
“此外南邊傳來消息,高駢派兵進入嶺西,嶺西節度使蔡京死于戰亂,唐廷將嶺南道劃歸高駢節制,令其討擊我軍。”
“兩位節度使進攻桂管、容管受挫,加之酷暑到來,不得已只能退回嶺東。”
尚讓話音落下,黃巢側過身子看向他,沉思著撫了撫須后才道:“我軍戰船打造了多少?”
“樓船三十艘,艨艟、走舸各五十艘,足以支撐我軍渡江北上。”
尚讓解釋著,同時又不免規勸道:“我軍將士大多強征而來,每日逃兵不下千人,即便抓回,過個幾日又會再逃。”
“十萬兵馬,除南下的兩萬大軍外,余下八萬兵馬,如今只有五萬多了。”
幾個月的時間,黃巢麾下兵馬逃亡近三萬,可見其強征了多少男丁入伍。
黃巢聞言,臉色有些不太好看,只能罵道:“庸夫,不與謀之!”
“天平忠孝軍和忠義軍如何?可有逃亡的兵卒?”
“未有。”尚讓聞言搖頭,這回答讓黃巢心里的怒火減去三分。
天平忠孝軍和天平忠義軍是黃巢以老營組建而成的兵馬,每軍各有萬人,盡皆穿著扎甲,弓弩盡皆配齊,每月軍餉三貫,且每日有肉一頓,糧食管夠。
每軍內部置前中后三軍,設三名兵馬使,三軍制下有九都,每都治千三百余人,設都將,故此號稱六使十八將。
兩軍分別由黃存、林言統轄,六名兵馬使分別是朱溫、朱存、趙璋、張歸霸、葛從周、孟楷等人。
這兩軍是黃巢最初班底組成,所以用的都是跟隨他從中原打到如今的有功將領。
如今正在巴陵城外操訓的,便是天平忠義軍和忠孝軍。
現存的七萬多兵馬中,最為重要的便是這兩萬人,黃巢自然好吃好喝的招呼他們。
只是自己如今占據的地方還是太過貧瘠,如今留給他的有兩條路,一是東進攻取江南。
不過康承訓已經集結諸道四萬多兵馬在洪州(南昌),自己上次是將康承訓打了個措手不及,不代表自己可以輕松擊敗他。
如今軍中披甲者不過五萬,其中還有一萬跟隨黃揆他們南下駐扎嶺東,自己手中也僅四萬披甲兵。
倘若失利于康承訓手中,又得尋求機會,東山再起。
更何況如今唐廷已經組織了三支兵馬將自己包圍,西邊的高駢素有威名,東邊的康承訓也不好惹。
北邊的劉瞻也算老對手,不易進攻,且還有長江天險。
想到這些,黃巢只覺得頭疼,忍不住對尚讓詢問道:“汝覺得,我軍眼下應該往何處攻去?”
錢糧不足,這對于已經習慣劫掠的黃巢來說,他自然不可能裁軍縮編,所以只有以戰養戰。
面對他的詢問,尚讓不假思索的開口道:“自然是北邊的劉瞻。”
“為何?”黃巢不解,尚讓則是解釋道:
“西邊的高駢素有威名,且嶺南氣候濕熱,地廣人稀,即便占據,還需要防備南蠻入寇和高駢的反擊。”
“東邊的兩浙倒是富庶,但正因為富庶,朝廷才不會讓給我們。”
“如今康承訓集結四萬兵馬于洪州,若是我軍繼續向東攻去,朝廷必然還會加派兵馬,屆時還未攻入江南,我軍糧草便已經耗盡。”
“相比之下,北邊的劉瞻雖然也不好對付,可劉瞻此前能擊敗我軍和王使君,全靠麾下沙陀精騎。”
“如今沙陀精騎被調往代北,而劉瞻手中不過兩萬兵馬。”
“只要我軍迅速擊敗劉瞻,屆時將山南東道盡數拿下,還能趁勢威脅東都那位至尊,以水師切斷長江,使康承訓孤立無援,再出兵夾擊滅亡康承訓。”
“屆時天下多分,您占據大半天下,何愁大事不興?”
尚讓的話讓黃巢十分心動,但他還是躊躇道:“話雖如此,可若是劉繼隆出藍田關,吾又該如何?”
“劉繼隆兵馬十數萬,亦尚未與朝廷撕破面皮,尚未逐鹿中原。”
“吾麾下兵馬雖有七萬,可若北上與朝廷爭斗,必然死傷不少,屆時何以與劉繼隆爭斗?”
當著尚讓的面,黃巢也沒有什么不好說的,畢竟尚讓又不是他扯劉繼隆大旗招降的。
對此,尚讓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為了給黃巢信心,他也不免說道:
“雖說諸鎮敗于漢軍,但此因果,皆乃北司掣肘所致。”
“我軍無人掣肘,麾下皆是勇猛將才,若是您不放心,可等劉繼隆主動出兵后,再率兵馬北上。”
“不過那時,您恐怕只能落后他人一步了。”
“以某所見,劉繼隆強于韜略而短于決斷,若是其占據長安后席卷天下,何愁天下不安定?”
“若是您有十余萬大軍,您會像他那般猶猶豫豫嗎?”
尚讓又是刺激,又是鼓勵,黃巢聞言也不免添了幾分自信。
“吾自然不可能猶豫,然劉繼隆確實不好對付,若是能趁其爭斗他處時出兵,則中原可定。”
在黃巢和尚讓看來,只要占據中原,四方弱小的勢力自然納頭就拜,而自己也可以趁機借助這些小勢力的力量來集中對付劉繼隆。
他們想的沒有問題,至少快速平定天下的人,基本都在用這招。
不過這招的后遺癥很大,那就是無法在征戰中解決許多問題,而將問題拖到了建國后。
有些問題在戰爭中容易解決,在太平中就不易解決了。
黃巢他們顯然沒有想到這點,故此在他們看來,只要能打下天下就足夠了,其它的以后再說。
“既然如此,那是否暫緩南邊的攻勢,先將兵馬北調,集中力量拿下河淮與山南東道再說?”
尚讓小心詢問,黃巢聽后頷首:“留黃揆與曹師雄、柳彥璋三人及一萬兵馬在嶺東駐扎,另募兵兩萬,絕不可讓高駢得逞嶺南。”
“是!”尚讓聞言恭敬退下,而黃巢也重新轉身看向了城外,遠眺天平忠義軍和忠孝軍操訓,自信滿滿、勢在必得。
相比較他,此時身在蜀州的高駢就沒有那么輕松了。
隨著天氣變得炎熱,高駢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因為他清楚北人難以適應三川氣候,故此在六月十四日,他率軍四萬渡長江強攻西川而去。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三川唐軍雖然登陸北岸,但西川巡哨的塘兵也很快發現了他們。
張武得知高駢再次突襲西川后,當即集結三萬西川兵馬南下布防。
他在溫江與雙流兩縣之間駐兵設營,掘壕三重。
高駢得知消息,當即領兵往此地趕來,試圖吃下張武這三萬人。
十五日,兩軍交鋒于龍池寺北側荒地,兩軍對峙時,正值西川正午酷熱間。
哪怕這些兵卒都是三川百姓招募而來,但面對這樣的酷熱,鐵胄之下也不免汗如雨下。
大半年時間過去,西川漢軍的變化令高駢眉頭緊皺。
對于操訓一年半的西川軍而言,此時的他們更加從容,但凡執旗揮舞令旗,漢軍兵卒便自然而然的根據旗鼓號令開始變化陣型。
單論變陣速度,漢軍比唐軍更快,甚至已經達到了隴右老卒的程度。
空氣中的濕熱使得不少兵卒口干舌燥,鼻尖是沉悶的草木味道。
“進!!”
當令旗揮舞而下,唐軍率先發起進攻,而漢軍則是陣腳不動。
兩軍一如既往的在逼近一百步距離時以弩具對敵,再進四十步則放弓箭。
箭如飛蝗般撞來,但唐軍的素質顯然不如漢軍,所持之弓也不過七斗,根本無法射穿甲胄。
相比較之下,漢軍所用之弓為八斗,搭配鑿子箭后,威力更強。
只是漢軍不論騎兵還是步卒,都習慣近距離面突,因此當唐軍弓箭射了六輪,漢軍才看見了執旗揮舞旌旗。
“嗶嗶——”
“放!”
隊頭振臂高呼,吹響木哨,霎時間戰鋒隊的漢軍紛紛在唐軍走入四十步距離時放箭。
前排弓手瞄準唐軍兵卒面部射去,中后排則是拋射來干擾唐軍進軍。
霎時間,唐軍栽倒兵卒難以計數,但正在指揮的高駢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令旗揮舞下,唐軍立馬變陣,執長兵的戰鋒越過弓弩手,挺槍發起了沖鋒。
弓弩手收起弓弩,更換陌刀與大棒,緊緊跟隨戰鋒長兵沖鋒而去。
“嗶嗶——”
張武揮舞令旗,漢軍各隊隊頭再度吹哨,弓弩兵后撤,戰鋒長兵頂上。
變陣之間,雙方碰撞到了一處,但見長槍斷裂不少,更有細微的骨骼斷裂聲響起,聽得人毛骨悚然,渾身雞皮疙瘩驟起。
“嗚吼!嗚吼!嗚吼……”
唐軍不語,只是一味按照日常訓練的低吼“嗚呼”。
漢軍更為沉默,除了哨聲外,整個戰場幾乎沒有任何喊殺聲。
這是張武治軍的要求,他覺得相比較戰吼和喊殺聲,沉默無言的氣氛更能壓迫敵軍。
雙方硬碰硬,長槍斷了就換軍槊、軍槊斷了便換陌刀。
漢軍的前軍前后共五隊,左右二十隊,共五千人。
每行二十隊廝殺半柱香后,前軍的都尉便會更換身后之隊頂上,五行隊不斷交替,唐軍亦是如此。
正因如此,兩軍的前軍廝殺一個多時辰,卻仍舊體力充沛,但死傷也開始肉眼可見的增加起來。
唐軍的死傷無疑比漢軍死傷更多,不過一個時辰便有上千人被送抵中軍醫治,而漢軍前軍隊陣卻看上去并沒有減少太多人。
如此廝殺,讓高駢臉色變得陰沉起來,他知道自己無法在這里吃下張武,尤其是在張武有準備的情況下。
不過現在就撤軍,很容易被體力充沛的漢軍防守反擊,故此他只能沉著脾氣,繼續指揮兵馬與漢軍廝殺。
“殺——”
在廝殺聲中,鮮血幾乎浸透了泥土,兩軍從正午殺到黃昏,整整三個時辰的時間,唐軍的前軍死傷接近三成。
高駢見狀,眼見時間差不多,當即看向張璘:“傳令三軍,撤回江岸,諸隊穩步!”
張璘聞言,目光看向遠處被搶救的傷兵,咬牙道:“高王,讓末將親自帶兵沖一陣吧!”
“執行軍令!”高駢皺眉,語氣不容置疑。
“是……”張璘無奈,只能執行軍令,將兵馬撤回同時后撤,并帶走了陣沒將士的遺體和甲胄。
面對唐軍后撤,漢軍將士磨拳擦腳,卻遲遲沒有等待追擊的軍令。
張武沉穩坐鎮中軍,無視四周將領那渴望戰功的目光,并沒有為了功勞而指揮三軍追擊。
隨著高駢率領唐軍撤退的距離越來越遠,中軍和后軍的將領著急了。
“都督,為何不追?”
高述與馬懿策馬而來,二人是中軍及后軍都尉,今日交鋒根本沒有任何與唐軍交手的機會,自然焦慮。
在漢軍之中,無法帶麾下兵馬建功立業,那可是容易被兵卒嚼舌根的。
對此,張武呵斥二人道:“我軍職責是守衛西川,而不是出擊討賊。”
“除了漢王軍令,諸軍皆不得擅自出擊,更何況汝等又不是不知曉高賊厲害,若是中伏,又該如何?”
張武搬出漢王來,這讓原本還躁動的眾將瞬間冷靜下來。
在此同時,李陽春策馬從前軍回到中軍,剛好看見張武教訓眾人,連忙翻身下馬作揖。
見到李陽春,張武忍不住頷首:“此役你指揮不錯,可記一功。”
“是……”李陽春沒有推辭,畢竟漢軍之中素來沒有推辭軍功的說法。
張武頷首,接著目光看向高述與馬懿:“高述、馬懿……”
“末將在!”二人連忙作揖,張武則是吩咐道:“派出塘兵,看看高賊是不是撤回江南了。”
“是!!”二人拔高聲音,畢竟塘兵探哨也算功勞,只不過比起直接交鋒要小罷了。
小功也是功,累積多了便是大功,仍能受到拔擢。
二人迅速做出部署,派出塘兵追擊唐軍而去。
天黑前,高駢率軍撤回江岸,率軍乘船撤回江南而去。
張武得知后,派人清點了己方傷亡,便寫下奏表,派快馬往長安送去。
奏表送抵長安時,已經是六月二十日。
由于高駢派人帶走了將士遺體,故此張武無法統計唐軍死傷多少只是寫上了“敵軍死者,不下我軍三倍”。
“此役,我軍陣沒七百九十五人,傷殘二百一十六人,負傷一千二百四十人。”
“傷卒修養三月后,盡可歸隊……”
誦讀完畢,趙英合上了奏表,而劉繼隆也頷首道:“看來三川練兵也有成效了。”
“不過此役能如此從容殺退高駢,主要還是耿明出擊迅速,部署得當。”
“換做旁人,不一定能有他這般迅速、得當。”
趙英聞言頷首,同時作揖道:“此役過后,高駢應該不敢再進犯西川了,他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今年入冬后,如何抵擋我軍南下。”
面對趙英的揣測,劉繼隆沒有直接回答,但答案是差不多的。
他之所以要等到冬季,主要還是因為冬季更方便北人南下。
雖說耿明與張武練兵九萬,但這只是步卒,而漢軍想要奪取三江在長江以南的州縣,尤其是想要保住黎州和戎州,那必然少不了騎兵和馬步兵。
漢軍之中的騎兵和馬步兵,主要以北人為主,而北人根本適應不了三川的夏季和秋季。
這個時代的三川氣候,比后世還要更為濕熱,幾乎與華南三省的氣候差不多。
對于生活在干燥地區的河隴騎兵而言,輕則水土不服而上吐下瀉,重則因為燥熱而患上熱射病而死。
別說北人,就是此役中不少三川兵卒,都是因為戰場濕熱而突然中暑而斃命的。
三川出身的兵卒尚且如此,更何況河隴出身的兵卒。
選擇季節和地域出征,還要觀察氣候變化,時節變化,這些都是將領該有的基本功。
想到這里,劉繼隆主動開口道:“蕭溝那群人有動靜嗎?”
“暫時沒有。”趙英搖搖頭,隨即解釋道:“畢竟我軍這幾個月都在丈量田畝,登籍造冊,鮮有兵馬調動,他們也比較警惕,故此沒有重要情報,他們也不會主動傳遞消息。”
趙英說罷,不等劉繼隆開口,便見有人走入了衙門中。
本該在同州駐扎的酒居延出現,恭敬對劉繼隆作揖道:“殿下,這是節帥手書。”
劉繼隆見狀示意趙英,趙英則是變得沉默下來,隨后將手書接過并遞給了劉繼隆。
劉繼隆打開翻看,臉上不免露出笑意,接著說道:“不曾想,他還是個女兒奴。”
調侃過后,他看向酒居延說道:“稍后我手書兩封,一封送給張節帥,另一封送給鄭處。”
“今年涼州豐收,倒是可以撥十萬石糧食與河西交易軍馬和乘馬,湊不夠數的就當撥給了。”
“謝殿下隆恩!”酒居延不假思索作揖應下,劉繼隆見狀則是示意他坐下,同時詢問道:“這幾日練兵可曾遇到阻礙?”
“未曾。”酒居延搖搖頭,畢竟劉繼隆調了一批接受過小學教育的兵卒給他,這些兵卒基本都能擔任伙長或隊正。
有他們的幫助,加上軍中不斷掃盲,兵卒素質越來越高,對軍令理解能力也繼而提高,操訓起來自然不會遇到什么問題。
劉繼隆見他這么說,當即也滿意看向趙英,接著對酒居延道:“不若將你兒女接到長安居住,也方便你們親近。”
“張節帥那邊不用擔心,吾自然會在手書中說個清楚,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劉繼隆之所以現在選擇說這話,主要還是張淮深答應了明年把張延暉送到長安來,也同意了雙方兒女的親事。
雖說張淮深仍舊傲嬌的不稱呼劉繼隆為殿下,而是蠻橫稱呼你我,但劉繼隆已經滿意了。
張淮深本就是要強的人,讓他以君臣禮儀對待自己,著實有些難為他了。
反正自己也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便隨他去吧,只要保住河西和安西、北庭穩定就足夠。
待到時機成熟,也可以直接派遣官員出鎮河西、安西和北庭了。
畢竟自己遷徙了不少漢人過去,至少現在西域的漢人棲息地,基本已經恢復到了安史之亂前的局面。
接下來就等張淮深收復龜茲和焉耆、疏勒等地,進一步將漢人勢力擴張到這三處地方。
只要再保住當地幾十年太平,西域就會慢慢成為漢家基本盤,再也不怕丟失了。
穩定西北,再向西南擴張,最后才是問題頗多的東北地區。
思緒落定,劉繼隆也對趙英開口道:“歲末第一批官學開辦后,便把細君帶過來吧。”
“大郎君那邊,你盯緊些,莫要讓他染上不好的習慣,平日里仍舊可以與同學嬉戲玩鬧,只要課業不曾落下就足夠。”
劉必烈也十一歲了,還有一年就小學畢業了,到時候他肯定是要就讀臨州大學的。
臨州大學涉及思想教育,而這是最重要的一個課程。
如今劉繼隆政務繁忙,無法親自帶著劉必烈,自然只能將他留在臨州了。
他這個年紀正好是叛逆期,劉繼隆畢竟也是過來人,知道叛逆期的人不服管教,但只要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劉繼隆都可以接受。
“若是大郎君違法亂紀,而臨州州縣官員包庇,盡數論罪。”
“是!”
劉繼隆不忘提醒趙英,畢竟他前世見到不少人,明明本性不壞,結果因為家中的權勢,繼而被旁邊的人包庇壞了。
讓趙英私下派人盯著,雖然有些不地道,但總比劉必烈走歪要好。
這般想著,劉繼隆看向酒居延,隨后才想起手書的事情。
他低頭開始書寫手書,不多時便寫好了兩份手書,并蓋上了他那三寸大小的玉印。
酒居延得了手書,當即作揖退出了衙門,而劉繼隆也看向了趙英,不忘提醒道:
“關東和江南的事情得密切關注,此外我們幾次派往崖州和瓊州的人都音訊全無,這件事得查清楚。”
“是!”趙英不敢耽誤,作揖應下后,便腳步匆匆的離開了衙門。
瞧著他背影消失,劉繼隆也微微皺眉,臉上疑惑著那些被他派往崖州和瓊州的人,為何都會音訊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