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
八月,當北方面臨大旱時,嶺南地區卻大雨延綿,各方勢力在大雨面前,不得不暫緩戰事。
安南的雨水如天河傾瀉,沖刷著西道江兩岸,更沖刷著西道江南岸那座殘破的城池。
原本堅不可摧的羅城,眼下卻因為戰事而變得殘破。
許多女墻都已經消失不見,暴露出后方的馬道和一個個豁口。
大雨沖刷著地上的血垢,雙方融合過后,漸漸在馬道上形成了蜿蜒的紅色“小溪”。
血水通過豁口沖下,宛若小瀑布般墜入城墻根。
在血水的沖刷下,泥土漸漸被沖散,將那些堆積起來的蠻兵尸體暴露在空氣中。
他們層層疊疊,被雨水泡得發白,而幾只烏鴉冒雨落在尸堆旁,啄食著尚未腐爛的眼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聲。
城門上方,依稀還能看出“交趾”兩字,但它的殘破程度,已經讓人不敢輕易認識。
大雨沖刷下,殘存的唐軍兵卒蜷縮在箭樓的陰影里,眼神麻木。
在這壓抑的環境下,有傷兵低聲呻吟,也有人沉默地嚼著干硬的胡餅,但更多的人只是呆坐著,等待軍令下達。
給他們下達軍令的是安南經略使蔡襲,而此時的蔡襲站在馬道上,身前是女墻,身后是廢墟。
“使君,先回衙門休息吧,南蠻不可能冒雨進攻,您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
一名都將替他撐著傘,可雨水太大,傘面早已被砸得噼啪作響,根本擋不住多少風雨,故此都將只能勸他返回衙門。
只是面對都將的好意,蔡襲卻沉默不語,只是安靜地站著。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憤怒。
他憤怒于部下的犧牲,憤怒于自己無能擊退蠻軍,更憤怒于自己被友軍的出賣。
他用憤怒的目光遠眺城外,而城外的雨幕中,大禮軍的營帳若隱若現,大纛更是高高掛起,仿佛開屏的孔雀,無時無刻都在吸引著蔡襲率軍出城。
如此直白的激將法,蔡襲又如何看不出來,所以他只能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水汽被風雨吹到他臉上的感覺。
明明只是水汽,此刻卻像是淚水,又像是血水。
“我們還有多少糧食,能堅持多久……”
“糧食還夠吃半個月,但城內可燃燒的東西都已經用完了,就連槍桿和箭桿、弓弩都焚毀了。”
都將的話令蔡襲黯然神傷,他沉默下來,感受著雨水拍打在油紙傘的聲音,思緒百轉千回。
幾個呼吸后,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目光已然變得堅毅起來。
感受著他的變化,都將微怔,忍不住道:“使君,我們……還要守?”
“守、守到最后一刻!”
蔡襲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連帶著也感染了四周的都將,使得眾人都漸漸走出了頹靡的氣氛……
“嘭!”
“蔡襲狗輩,阻朕大計!!”
大禮軍中牙帳里,祐世隆黑著臉一拳砸在桌案上,帳簾外能看到雨幕中的交趾城,而這座城池,此刻成了大禮軍隊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山”。
得益于王式比歷史上多堅守了幾年安南,故此王式有大把時間緩和大唐與南邊諸國的關系,更籌措了不少錢帛來修建交趾、羅平二城的羅城。
若只是羅城還好,可關鍵在于王式為安南編練了兩萬精銳。
即便這些精銳在過去的戰爭中被帶走許多,但蔡襲還是利用留下來的老人,盡量維持著三軍將士的戰斗力。
他們的戰斗素質,在大禮十五萬軍隊過去九個多月的圍攻下得到了驗證。
整整九個月的時間里,蔡襲率領被他第一時間收攏起來的八千安南精銳,分別駐守交趾、羅平二縣。
如今九個月過去,二縣依舊掌握在唐軍手中,三辰旗依然在空中飄揚。
城頭那飄揚的一面面三辰旗,是蔡襲等人心中的信念所在,也是祐世隆自覺的屈辱所在。
似乎只要這面三辰旗還在,祐世隆就永遠無法徹底占領安南全境。
“簌簌……”
雨中,腳步聲傳來,趙諾眉與段宗榜凝重面色走入帳內。
祐世隆見二人表情不對,當即便察覺了不妙:“發生何事?”
“陛下……”
二人先后跪下行個禮,接著由趙諾眉將一份奏表呈了出來。
祐世隆起身走下軟榻,搶過這份奏表,一目十行的將其內容看完,臉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了起來。
“高、駢!!”
他將手中奏表狠狠摔在了地上,而原因也十分清楚。
“陛下,如今高駢派兵攻打我軍治下黎州與戎州,僅憑幾位清平官手中兵馬,根本難以抵擋。”
“陛下,我軍若是不速速撤軍返回北線,這些年所得成果盡皆丟失,請陛下決斷……”
段宗榜與趙諾眉的話不斷刺激著祐世隆,他本以為能輕易拿下安南,結果卻碰壁于蔡襲之手。
盡管他已經占據安南絕大部分地方,但交趾和羅平沒有拿下來,等他撤軍之后,蔡襲必然會奪回西道江南北兩岸。
想到這里,他不免閉上了眼睛,仰頭沉思,不斷衡量利弊。
半盞茶后,祐世隆這才攥緊拳頭開口道:“傳令三軍,待大雨停下便撤軍……”
“陛下英明!!”
段宗榜及趙諾眉果斷向祐世隆獻上馬屁,而他們之所以沒有建議祐世隆留兵繼續包圍蔡襲,也是因為他高駢麾下部將梁纘仍在嶺西駐兵,隨時可以南下。
梁纘率軍擊敗蔡京,逼其自殺后,他立馬收攏了嶺西和桂管、容管的兵馬,麾下足有四萬之眾。
面對如此局面,留兵太少起不到作用,留兵太多又無法給予北線戰場最大支持。
兩取其一,祐世隆他們只能放棄安南,轉而選擇黎州和戎州。
這不僅僅是因為大禮在黎州和戎州傾入太多心血,還包括了安南西境丟失,只要大禮控制好峰州,隨時可以輕易攻入安南腹地。
在這樣的局面下,祐世隆自然選擇了先北后南。
幾日后,大雨漸漸告歇,但由于此時還處于雨季,故此祐世隆急忙率軍拔營撤回峰州,并駐兵三萬于峰州、武峨州、福祿州等安南西境三州。
交趾、羅平之圍得以解開,已經吃了多日冷飯的百姓連忙涌出城去,將能砍伐的樹木盡數砍伐。
哪怕樹木潮濕,他們也想辦法剝樹皮來燒火做飯。
月中,得知安南撤兵,梁纘出兵收復了安南東北部的瀼州與湯州,并派人傳軍令,告知蔡襲前來接管城池。
對于這樣的做法,自然有人不解。
“高王,梁大郎傳來書信,蔡襲已經重新派兵拿下瀼州和湯州了。”
“不過末將不明白,為何要將兩州讓給蔡襲,雖說兩州人口不多,但畢竟是我軍攻下的,就這樣讓給蔡襲,總覺不是滋味。”
蜀州衙門內,張璘向高駢詢問著如此做法的原因,高駢背對他站在沙盤前,雖然平靜,卻多出幾分凝重。
擺在他面前的是如今天下局勢的沙盤,如今天下近三成為劉繼隆所占,黃巢又占一成,而朝廷看似占據六成,但河朔占據半成,朝廷只能控制五成半的天下。
在這其中,又有不少藩鎮陽奉陰違,起運錢糧甚少,以至于朝廷雖然掌握的人口最多,但能調動的兵馬和百姓數量卻不多。
相比較下,劉繼隆所轄人口雖不如朝廷,但以自己今年進攻江北的結果來看。
若是劉繼隆舉眾南下來犯,自己所占三川之地,必然會因此而被占據。
哪怕能帶給叛軍再多死傷,可叛軍練兵如此之多,早已不是幾千上萬死傷就會傷筋動骨的局面了。
擺在自己眼前的局勢,似乎只有往南或者往東這兩條。
想到這里,高駢深吸口氣,對張璘解釋同時,也不免思索起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如今天下多分,我軍占據嶺西、容管、桂管、黔中、三川部分等土地人口,已然尾大不掉。”
“若是沒有任何把柄在朝廷手中,朝廷怎么會放心?”
“正因如此,吾才留下了安南的蔡襲,借此在我軍背后放了一枚不致命的棋子。”
“朝廷能利用蔡襲來監視我軍,我軍也能利用蔡襲來讓朝廷安心,兩全其美。”
“蔡襲實力過于弱小,未免會讓朝廷擔心無法牽制我們,唯有如此才能讓蔡襲既不弱小,又不強大。”
解釋過后,高駢不等張璘理解,便又主動下令道:
“三川之地,終究還是太過平坦,即便東邊的山南西道丘陵密布,卻還是難以抵擋漢軍兵鋒。”
“吾思前想后,決意與漢軍在三川南岸交鋒,但在此之前,為避免我軍失利,必須先遷徙些許百姓前往黔中,擴修黔中與嶺南道的官道,多設驛站來保障我軍立于不敗之地。”
高駢這話說的很委婉,但張璘還是聽出了他底氣不足的意思。
“高王,我軍士氣正強,又有兵馬九萬,除非劉繼隆舉眾十萬來攻,不然我軍不可能失利!”
他倒是對高駢盲目信服得很,但高駢在上次的西川之役中失利太多,對上劉繼隆麾下,他還有充足自信收拾他們,但對上劉繼隆就另說了。
更何況,他也猜得出劉繼隆將在什么時候動兵,所以他才會有這種急迫感。
“此事無需再議,你派人告訴藺茹真將與王重任、魯褥月,先將靠近長江的百姓遷徙去黔州、思州、播州等處安置。”
“凡有阻攔者,皆按通敵之罪處置!”
高駢冷聲開口,張璘聞言依舊不忍:“高王,末將……”
“按照吾所說來辦,不可耽誤!”高駢側目看向他,語重心長道:
“大郎,留給你我時間不多了,劉繼隆雖北人,然觀其今歲開春即走來看,他對三川十分熟悉,因此必然不會挑夏秋兩季出兵。”
“唯有冬季出兵,速戰速決將江南諸州拿下,他才能有機會返回北方,謀奪河淮與河東。”
“眼下留給我軍時間,已不足兩月時間了……”
高駢這番話,算是讓張璘知道了他為何如此著急。
“高王放心,某這就派人將江南諸州百姓遷移往黔中!”
他語氣斬釘截鐵,而高駢眼下需要的就是他這種斬釘截鐵的人。
不過為了防止意外,他還是倒吸口氣道:“先調集兵馬,等到月末秋收開始,將糧食盡數帶走!”
張璘聞言錯愕,忍不住道:“把糧食全部帶走,那百姓……”
高駢沉下臉色,他自然也清楚將百姓糧食帶走是什么后果,但他也知道,自己一旦決定遷徙百姓前往黔中,府中錢糧必然減少,所以他需要足夠多的錢糧。
況且他麾下如此多百姓,他不可能將其盡數遷徙,肯定會有人被留在三川,故此他是刻意將這些百姓拋下,為的就是為劉繼隆增加幾十上百萬的負擔。
屆時漢軍治下三川錢糧,盡數需要用于賑濟百姓,自然無力追擊進入黔中。
黔中地形高駢很清楚,只要在南州、播州、黔州等處多設關隘,漢軍便很難攻入黔中,哪怕有方術與投石機也不行。
只要主力未損,自己完全可以趁劉繼隆率軍返回北方時,趁機東進,先把黃巢解決,然后再占據江南。
如果北方有失,自己則可迅速接應朝廷南下江南,重修建鄴,奪取淮南,至少能爭取劃江而治。
雖然這么想,可能有點喪失軍心士氣,但這是高駢看來,唯一可行的后路。
北司那群宦官他也受夠了,等到朝廷南遷,他必然先對這群宦官動手。
除了這群宦官,還有南衙那些喜歡玩陰謀、耍手段的宰相、尚書亦是如此。
與這群蟲豸共處廟堂,如何能抵御劉牧之兵鋒?
唯有他大權獨攬,才能做到延續唐祚!
閉目吸氣,高駢已然感受到了那股來自北方的壓力,并釋放著這股壓力,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只是在他呼出濁氣的同時,北方的劉繼隆卻已經開始準備入川事宜了。
“唏律律……”
“三川豆料不多,多準備些豆料。”
“馬束要準備好,挽馬不用吃的太精貴,另外讓張武和耿明從百姓手中收取秸稈,晚了就被百姓自己收割喂給自己牲畜了。”
“吏部準備好南調的官員,最少兩千名主官,另外從今年畢業的隴右大學學子,還有那些中男年齡以上的小學學子都調往三川。”
“高千里這次沒能輕松擊敗張武,他必然已經清楚我軍實力,很有可能會裹挾百姓撤入黔中。”
“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多調派些官員。”
“是!!”
同是八月,此時的關中尤其熱鬧,數萬人的隊伍在長安城外延綿官道十余里,劉繼隆一邊策馬向前,一邊不忘對身后之人交代。
緊緊跟在他身后的,是被他調到身邊的羅隱,暫代從六品起居郎職,記錄他的言行和發出的政令。
羅隱相貌丑陋,身材瘦小,故此跟隨在英姿勃發,身長六尺逾的劉繼隆身旁時,不免顯得有些違和。
饒是如此,劉繼隆并不在意,他看中的只是羅隱這個人的能力,而非外貌。
面對劉繼隆時常下發數百字的政令,羅隱總能絲毫不漏的將這些事情記下,并為劉繼隆重新書寫措辭,完美交到三省六部手中。
實際上許多皇帝并沒有總是把朕、吾掛在嘴邊,說某、我的亦不少見,更有如朱元璋、朱棣這種自稱“俺”的皇帝。
不過當皇帝口語下達政令后,起居郎和其他負責記錄的官員,都會先行記下,隨后為皇帝更改措辭,使其看得詞藻錦簇。
只是劉繼隆并不在意這些,他需要的是快速將政令傳達,并且還能讓中基層將領理解清楚,所以說的十分直白。
羅隱了解劉繼隆性格后,便會根據劉繼隆政令傳達的對象,選擇性的將文章寫得直白或文雅些。
不過不管再怎么直白,對于劉繼隆的自稱,他基本都會改為“孤”或“吾”。
“都記下了嗎?”
劉繼隆在一輜重車前勒馬看向羅隱及羅隱身后的幾名官員,另外幾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不知道怎么回復。
唯有羅隱從容淡定,沉穩作揖:“殿下放心,都記下了。”
話音落下,羅隱重新誦讀了一遍劉繼隆剛才的言論,而他身后的另外幾名起居郎則是快速記下。
能做起居郎的,記憶力自然不用多說,經羅隱提醒一次,他們便已經全部記下了。
劉繼隆滿意頷首,同時翻身下馬,來到輜重車旁將遮雨所用的油紙掀開,但見里面放著一袋袋糧食。
漢軍挽馬車,通常配備雙挽馬,并且擁有兩輪、四輪、六輪、八輪等適應各種地形的馬車。
平原平坦,那就用六輪和八輪馬車,稍微崎嶇的丘陵地區就用四輪馬車,而道路崎嶇的則是選用兩輪馬車。
不出意外,這些馬車在前往駱谷關后,都將更換為兩輪,直到進入綿州,才能更換為六輪和八輪。
劉繼隆用竹竿捅入糧袋,其中帶出的糧食,基本都是夏季才收獲的糧食,質量很好。
他連著抽查了十幾輛車,直到確認沒有問題后,這看向羅隱下令:“傳令,車隊出發,沿途不得短缺民夫口糧。”
“是!”羅隱恭敬應下,心頭不免動容。
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倒也去過不少地方,卻從未見到如漢軍這般體恤百姓的軍隊。
起身過后,羅隱便與遠遠跟隨他們的將領招手,不多時一名負責率軍護衛輜重南下的都尉便出現在了羅隱面前。
羅隱按照劉繼隆所說軍令交代此人,并開出軍碟,交給劉繼隆蓋印后遞給他。
這名都尉得到軍碟后,當即率領四千五百馬步兵護衛著這兩萬民夫與一萬輛輜重車南下。
這已經是進入八月來,關中往三川南下的第四批輜重車隊了,光是派往南方的馬步兵便達到了一萬八千人。
這還沒完,劉繼隆帶著羅隱他們回到漢王府后,又接著開始繼續調集兵馬,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調后方操訓的精騎南下三川。
想到這里,劉繼隆對羅隱吩咐道:“傳令,以驍騎都尉王建、高淮二人各自節制本部精騎南下,駐扎成都,悉聽都督張武調遣。”
“遵令。”羅隱不假思索應下,接著看向劉繼隆,恭敬詢問道:
“殿下,我軍如今有精騎二萬七千余,為何只調九千南下?”
劉繼隆看得出羅隱只是好奇,便不免解釋道:“此精騎與先前南下的馬步兵,皆是用于迅速占領黎、戎二州,以免南蠻侵占失地。”
“原來如此……”羅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后便見劉繼隆對他們擺手。
“正午了,汝等各自去大庖廚吃飯吧,別累壞了身子。”
“是……”
眾起居郎拱手作揖,但還是留下了一人來記錄劉繼隆言行舉止。
劉繼隆并不在意他們對自己的記錄,畢竟他也覺得歷史應該正確記載下去。
況且此刻記載的歷史,也很難說能否真實傳到后世。
這般想著,劉繼隆便沉下心來處理政務,不多時等到了先行前去吃飯的起居郎返回換班。
他們為劉繼隆帶來了食盒,而這是劉繼隆交代的,沒有人敢不遵循。
于他而言,干澀無味的軍糧都沒少吃,大庖廚的飯食又有什么不能吃的。
曾經在山丹時,他忍了幾個月才吃到了一口煽豬的豬肉。
如今每日肉菜不缺,他自然覺得怎么吃都行。
在沒有宴請的局面下,怎么吃都不可能比曾經更差,況且他也不太支持大魚大肉。
他帶來的不少習慣中,不浪費糧食應該是刻在他骨子里的習慣了。
所謂上行下效,劉繼隆吃食如此“節儉”,官員們哪怕再不情愿,也得跟著效仿。
對于貧民出身的官員將領來說,不管怎么吃,他們都能吃得很香,但對于那些世家豪強出身的官員來說,這就有些難度了。
為了合群,不讓都察院盯上,三省六部的官員,每日都只能在衙門里的大庖廚吃飯。
其實大庖廚的飯菜也不差,至少對于有品級的官員將領,每日還是能保障兩種肉,兩種菜的。
除此之外,平常還有糕點、茶水提供,十分不錯。
不過對于世家豪強出身的官員來說,習慣了山珍海味后,如今要他們每日“粗茶淡飯”,他們心里自然不滿。
“每日換來換去不是羊肉便是煽豬肉和雞鴨肉,連驢牛鵝肉都不曾見到,更莫說山珍野味了,實在掃興。”
“別說了,殿下與我等吃的差不多,莫要嚼舌根,引都察院官員注意就不好了。”
戶部衙門內,幾名世家子弟的官員各自在自己的桌案上吃著午飯,嘴里還發泄著不滿。
有心人會提醒幾句,其他人則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漢軍中上行下效的做法,令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員不滿,但也不得不佩服。
“這大庖廚雖說吃的不行,但對身子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近年以來,老夫這痹癥(痛風)幾次沒有發作,著實不錯。”
“痹癥著實讓人頭疼,聽聞太醫院更換了醫官后,許多疑難雜癥都能治理了,且多為藥食,而非湯藥。”
“不止是藥食,聽聞太醫院正在編纂文冊,其中內容都是在說如何預防諸多病痛,如何延年益壽的。”
“真有這種冊子?”
“殿下都能用方術,延年益壽又有何不可信?”
對于世家官員來說,哪怕他們打心底瞧不起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官員,卻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環境在慢慢變好。
不管是廟堂和衙門的環境,還是長安城內外的環境,都在穩步向好提升。
放在以前,上官最喜歡打啞謎來讓麾下官員猜,背景強大的可以無視,但背景不行的就會被折騰夠嗆,甚至還有被拉出來當替罪羊的下場。
如今衙門氣氛驟變,各自完成各自手中政務即可,也不用怎么勾心斗角,長安城內的那些亂象也因為上萬惡少、坊棍被發配而干凈安全了起來。
俸祿軍餉不被拖欠,也不用花心思去應付那些難纏的白直胥吏。
若不是規矩太多,執行太過嚴苛而限制了他們手中權力,其實在漢王麾下做事也不錯……
當然,能有這種想法的,主要都還是那些世家的邊緣子弟。
對于蕭溝、豆盧瑑、裴澈等人來說,此刻的他們可謂煎熬。
這幾日漢軍不斷調遣兵馬糧草,派遣民夫南下,他們只能佯裝平靜的看著,卻無法做出任何制止的事情。
不出意料,此役結束過后,整個三川都將成為劉繼隆的囊中之物。
想到這里,以蕭溝三人為代表的數十名官員十分難受,他們雖然拿著漢軍的俸祿,想的卻是唐廷的事情。
“不能耽擱了……”
蕭溝眼神閃爍,想了想后,他喚來了皮日休,并讓皮日休去秘密通知豆盧瑑、裴澈等人今夜議事。
他們全程沒有言語,只是看了對方神情,便大概猜到了對方的用意。
因此當夜色漸黑時,蕭溝及豆盧瑑、裴澈等人便出現在了他們上次議事的小院中。
油燈點燃,三人面孔暴露燭光下。
不等蕭溝開口,裴澈便著急道:“漢軍已經開始開拔南下,此次恐怕是要先南后北,先攻取三川剩余州縣,再轉進北上進攻河東或東畿。”
“眼下我等必須速速將此事告訴朝廷,以免朝廷準備不足,遭遇大難。”
“這是自然!”裴澈凝重面色道:“這幾日從倉庫調遣出倉的錢糧,某盡皆記載了腦中,只待與二位商議,便準備將這些錢糧調度支出的消息送往東畿。”
“有了這些消息,朝廷必然準備更為充足。”
豆盧瑑聞言頷首,接著又嘆氣道:“只可惜無法從隴右獲得方術手段,不然朝廷定能以此手段反敗為勝。”
裴澈與蕭溝聞言,盡皆嘆氣,隨后又重整精神,各自對起了手中所掌握的重要情報。
剔除一部分后,他們將情報交給蕭溝,由蕭溝轉交給諜子,繼而送往長安。
三日后,蕭溝將情報交給了諜子,而那諜子轉頭便把情報交給了趙英。
趙英帶著情報找到劉繼隆時,劉繼隆卻已經準備率軍南下了。
“殿下……”
趙英走入漢王府中堂,對著坐在堂內的劉繼隆作揖,并遞出了這份裝起來的軍情。
劉繼隆接過翻看,不免輕笑道:“他們倒是探查的仔細,連細枝末節的小事都記上了。”
“可惜,他們救不了朝廷,也救不了天下,唯有你我方能拯救天下。”
劉繼隆將情報裝回,同時對趙英吩咐道:“明日我便要率軍南下,你先留守長安,派人跟著我便可。”
“至于這份軍情,最好夸大我軍調動的錢糧,同時添加我軍還要同時進攻大同、河中、山南東道及潼關的假情報。”
“眼下秋收即將開始,朝廷若是得到情報,必然會強征民夫,繼而影響到秋收。”
“是!”趙英見劉繼隆如此吩咐,當即將其吩咐記下,準備回到府中再派人修改軍情,送往洛陽來迷惑大唐君臣。
思緒落下,趙英又看向將東西都收拾好的劉繼隆,不免作揖道:“殿下,我軍如今集結十余萬兵馬在三川,何須您親自出手?”
“以末將所見,張都督與耿都督足以對付高駢,您不必親自前往……”
“不!”劉繼隆搖搖頭:“高千里不是軟弱之輩,還是得吾親自前往才安心些。”
由于劉繼隆出現,打亂了高駢一帆風順的成長,故此高駢的韌性也比歷史上要堅韌不少。
上次西川之役后,劉繼隆本以為高駢會像歷史上那樣,因為失利于黃巢而頹廢。
不曾想高駢還有銳氣圖謀反擊,在他進攻關中的同時偷襲他。
高駢既然能反擊,這就說明他心氣未散。
面對這樣的高駢,劉繼隆還是不放心將十幾萬大軍交給張武、耿明,還是得他親自領兵才行。
只要能把高駢心氣打掉,他這個人也就不足為慮了。
趙英眼見自家殿下去意已決,當即也不再勸說,而是恭敬退出了漢王府。
“唏律律……”
幾日后,劉繼隆率領一萬兩千馬步兵與三萬民夫南下,而他這一走,整個長安也就暗流涌動了起來。
高進達、崔恕、韓正可等人紛紛打起十二分精神,而安破胡也時刻關注著長安情況。
與此同時,被劉繼隆加過料的情報也通過諜子之手,送到了東畿洛陽的南衙手中。
路巖得到情報后,第一時間便前往了紫薇城,并在貞觀殿見到了李漼。
只不過此時的李漼,相較于兩個月前爆發蝗災時,已然有了不小的變化。
他的體態肉眼可見的肥胖了不少,下巴處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露出兩層下巴。
除此之外,他的鬢角卻不知為何,多出了幾分白色。
要知道李漼與劉繼隆同齡,而今劉繼隆英姿勃發,朝氣洋洋,李漼卻如朽木,暮氣沉沉。
兩個月的時間,能讓李漼如此頹靡,除了他自己心氣散了的緣故,還有就是民間帶來的壓力。
自蝗災爆發以來,東畿與河南道糧價驟漲,百姓根本吃不起糧食,落草為寇者不在少數。
往后兩個月的大旱,基本斷絕了河南、河東、東畿百姓的生路。
時間走入八月以來,洛陽城外甚至發生了人相食的事情,而洛陽城內更是不斷流傳謠言。
“隴山鹿走兆禎祥,劉氏當興復舊疆。軹道昔年曾應讖,豈惟前事鑒滄桑。“
簡簡單單的二十八字謠言,不僅預言了劉氏復興,甚至明說李漼這位天子將面臨當年漢高祖在軹道受降秦王子嬰的事情。
漢高祖劉氏,加上唐太宗常被人以秦王稱呼。
這些事情加上這幾年天災不斷,李漼自己也漸漸變得疑神疑鬼了起來。
如今看見路巖面對自己愣神,李漼不免痛惡道:“路相莫不是想用目光奏表?”
“臣惶恐……”
經過提醒,路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竟然發愣了,隨后連忙呈出寫作奏表的情報。
“此為長安義士所寫軍情,請陛下過目……”
得知路巖帶來了漢軍的情報,李漼顧不得厭惡,連忙眼神使喚田允。
田允見狀,連忙走下臺階,將奏表接過并轉呈李漼。
李漼連忙打開,很快就得知了漢軍將多路出擊,試圖一舉吞并河東、河淮及三川的事情。
“難道朕的大唐、真的要亡了嗎?”
李漼精神恍惚,但很快又搖頭堅定起來:“不!朕的大唐不會亡!大唐絕不會亡在朕的手上!”
他拿起奏表放在桌上,盡量保持冷靜,目光則是看向路巖。
“路相以為,朝廷應該如何面對叛軍此次尋釁?”
李漼將如此大規模的進攻說為尋釁,這讓路巖啞然,但他還是強撐冷靜道:“陛下,臣以為眼下應該盡快從河淮兩道抽調兵馬,進入東畿拱衛洛陽。”
“除此之外,也應傳令高千里、劉幾之、王覺斯三位要臣,竭力擋住叛軍兵鋒。”
路巖并未提出什么有建設的意見,這讓李漼眼底閃過失望之色。
他側目看向田允,不等路巖反應便道:“請幾位相公過來吧。”
“奴婢領命……”田允恭敬應下,路巖則是察覺到了皇帝不喜歡自己剛才的答復,變得局促了起來。
一刻鐘時間過去,于琮與亓元實、齊元簡、楊玄階及西門季玄來到了貞觀殿。
他們初到時,也驚訝于李漼的變化,但不等他們反應,李漼便讓田允把漢軍即將多路進攻大唐的事情說了出來。
相比較路巖,于琮的性格更直,也更在意朝廷的利益。
“陛下,叛軍四路來攻,其中河東與東畿,無疑是其最為緊要之目標。”
“臣以為,眼下應該征調盧龍、成德、魏博等鎮駐守大同,征調忠武、宣武、天平等鎮駐守河中、東畿。”
“此外,若是高千里獨木難支于三川,可令其撤往秭歸駐守,協助劉相守住山南東道。”
于琮很快給出了建議,并主動說道:“如今國庫之中還有錢帛七十余萬,盡可用于調遣兵馬。”
面對于琮的這番話,本就因為劉繼隆而被削弱過一次的北司四貴,當即便皺起了眉頭。
“盧龍、成德素來跋扈,魏博出鎮則孱弱,朝廷想要調遣他們,僅憑這些錢帛,恐怕不易。”
亓元實不緊不慢說著,齊元簡也附和道:“況且叛軍是否會兵分四路進攻,此事有待甄別。”
“此前長安也曾送出軍情,言漢軍必攻大同而去,可兩軍對峙數月,結果還不是沒有打起來?”
“陛下,臣以為不該興師動眾,憑借陜虢、東畿和神策軍的兵馬,足以拱衛洛陽。”
楊玄階與西門季玄見亓元實和齊元簡表態,紛紛拱手作揖,表態站隊。
李漼看著幾人如此,氣得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但凡神策軍有這四人吹噓的半點能力,他也不至于被劉繼隆趕到洛陽來。
沒有這群家伙侵吞軍餉,朝廷少說也能多練兵五萬,而今叛軍打來,他們不獻策也就罷了,竟然還敢拿神策軍來忽悠自己。
想到這里,李漼真想發作,令宮中禁衛先解決北司這群宦官。
不過一想到宮中禁衛都是北司的人,李漼還是忍下了這口氣,黑著臉道:“不試試又如何知曉?”
他目光看向于琮,看向這個唯一能提出正面建議的大臣,語氣柔和了幾分。
“于相,若是無法調遣盧龍及成德出兵,那北都和東畿……”
“陛下放心!”于琮連忙表態,同時目光掃過北司四貴和路巖,接著才說道:
“唇亡齒寒這個道理,臣相信盧龍與成德的那二位不會不懂。”
“自叛軍東侵以來,諸鎮破滅。”
“倘若朝廷丟失河東與東畿,那叛軍便可將戰火引到河北,這是三鎮不愿看到的。”
“只要派遣能言善辯者前往三鎮,通曉厲害,再以錢帛利誘,三鎮沒有不出兵的理由。”
于琮的話,使得原本還在忐忑的李漼放松下來,他松了口氣,隨后盡力端正身子,擺出天子姿態道:
“既是如此,此事便全權交由于相操辦了,京中錢帛,盡數供于相調遣。”
“臣領旨謝恩,上千萬歲壽……”
于琮很給面子的應下,將其余五人承托的毫無擔當。
李漼對北司四貴和路巖十分失望,目光看向田允,田允心領神會,立馬唱聲道:“退朝……”
眾人聞言作揖唱禮,接著退出了貞觀殿。
望著他們離開貞觀殿的背影,李漼始終心神不寧,不免對田允詢問道:
“若是北都與東畿告危,朕還能前往何處?”
“這、這……”田允顯然沒想到皇帝竟然會問自己這個,他支吾半天,最后只能說道:“大家洪福齊天,東畿固若金湯,必然不會出現危急之局的。”
李漼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底閃過失望,同時腦中也不免再度浮現出那句民謠。
“隴山鹿走兆禎祥,劉氏當興復舊疆。軹道昔年曾應讖,豈惟前事鑒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