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訓敗了?”
元宵節后,當走出長安,準備看看長安附近百姓分地情況的劉繼隆被高淮快馬追上,并從他口中得知此事時,不免略微有些錯愕。
不過他也只是錯愕瞬間,便重新恢復了正常。
以他對歷史上黃巢的熟悉程度,黃巢竟然能正面擊敗淮南、天平等鎮官軍,這著實令他刮目相看,不過也僅僅如此。
于他而言,只要二十六萬兵馬訓練差不多,再將各處官道重新修葺擴寬,以此保障日后出兵糧草能跟上的話,這天下輕易可取。
雖說漢軍治下疆域看似不小,仿佛頃刻間就能攻入關東,一統天下,但擺在劉繼隆面前的還是內政問題。
單說從關中出兵,想要占據河淮兩道,這補給線便足有兩千余里長。
河淮兩道經過兵災、蝗災和黃河決堤、大旱等災難后,生產已然被破壞七七八八,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流寇。
自己揮師東進,民夫的事情倒是不用擔心,可糧食轉運的問題卻擺在眼前。
此前從隴右向關中、三川打,由于關中和三川富庶,故此漢軍越打越富。
但若是從關中出兵河淮,這就不能通過繳獲來解決漢軍糧草了。
從關中出兵,哪怕只有一千里的補給線,每名兵卒所需民夫也在五到十名之數。
單民夫路上人吃馬嚼,便是所出戰兵的五到十倍之數。
若是官道出現坍塌等問題,動則拖延十天半個月,而前線的軍隊可等不了那么長時間。
因此在內政沒有修好的前提下,劉繼隆還是寧愿再等一年。
想到這里,劉繼隆主動開口向高淮吩咐道:“這黃巢有幾分智慧,且看看他接下來準備怎么做。”
“是!”高淮應下,而劉繼隆也看向了趙英:“走吧。”
趙英頷首,隨后與劉繼隆策馬向北而去。
不多時,二人策馬來到渭河南岸,但見寬闊五六十丈的渭河阻擋去路,但趙英卻早早安排好了游船護送他們北上咸陽。
半個時辰過去,百余名精騎便抵達渭水北岸,而劉繼隆也開始打量起了“咸陽原”。
咸陽原位于長安以北,其原西起武功漆水河畔,東至涇渭交匯處,面積二百余萬畝,埋葬著秦漢隋唐等數十位帝王諸侯。
正因如此,凡富豪權貴者,盡皆在此購置屋舍田地,而漢軍攻破長安后,此地無主之地也屬最多。
咸陽原上生活四十余萬百姓,劉繼隆今日到來,便是想看看這些百姓的生活如何。
百余名卸甲后的精騎護衛劉繼隆登上咸陽原,無需刻意找人詢問,只要走走逛逛,便可知道如今百姓的生活情況。
走在官道上,兩側盡是開墾的土地,基本都是水澆田,但十分肥沃。
眼下雖然剛過元宵,但農活卻已經開始了。
田間的百姓,相較于漢軍攻入關中前,臉上的笑臉無疑更多,遠遠見到他們,卻也并不害怕,甚至會在他們駐足時招手。
不少早起干完活的農民走在官道上,雖然也會沿著一側行走,但看向他們的目光,都是好奇與探索的目光。
近距離對視時,劉繼隆可以看見他們臉上多了些肉,原本營養不良造成的枯黃,此刻也變淡了幾分。
只是一次“公平”秋收,關中百姓的生活,便肉眼可見的變好了許多。
生活好了,沒有那么大壓力了,精神面貌也自然而然發生了變化。
從大人到孩童,他們都仿佛“活”過來了一般。
“把人分出去,仔細打探著咸陽周圍幾個鄉的百姓,每戶每口都分到了多少田畝,有沒有官吏爛收稅的情況。”
“是!”
劉繼隆吩咐一句,趙英便應下,隨后派出五十余人乘馬各自去打探,剩下五十人則是與趙英一同護衛劉繼隆。
劉繼隆目光掃視此處,不免說道:“放眼看去,十數里間無樹木,然此并非百姓之過。”
“待渭北、邠寧等處煤礦開采步入正軌,關中百姓便可買賣便宜之煤炭,屆時再種植樹木于官道兩側,用以行軍、商賈、百姓往來間遮陰。”
關中少樹木,不僅僅是缺乏修建屋舍的樹木,而是基本看不到任何樹木。
但凡可以作為燃料的草木,基本都被百姓拾取了。
這種愛占小便宜的性格,本是因為過往太過貧窮所致。
一束木柴不過十斤,卻也需要五文銅錢,頂多夠一戶人家兩日所用。
放在過往,百姓皆是世家豪強的佃戶,一畝水澆田也不過能收獲二百斤糧食,交五成租子后,百姓只能得到一百斤。
一百斤糧食若是拿去販賣,收獲不過七百文。
單這燃料,尋常百姓就需要一畝半的土地產出,才能供給全家燃料所用。
一戶五口之家,最少要為地主耕種四十畝土地,所得糧食才夠他們日常生存,且時不時還會因為天災而不得不向主家借糧,越欠越多,世代為奴。
如今漢軍來了,過往欠債一筆勾銷,加之漢軍分出田畝給百姓,百姓的日子已經好了起來。
但從收入來說,看似只增加了兩三成,但問題在于關中穩定后,各類物價都開始了下降。
此前一束柴要五文錢,而今卻因為戰亂結束而下降到了三文錢。
除此之外,油鹽醬醋茶及布匹等物都在降價,糧食價格雖然也降低了,但并未降低太多。
加上衙門常在農閑時征募百姓,支付錢、糧為工錢,百姓多了條謀生的路子,日子也就好過了。
實際上,只要大唐能保障吏治清明,大唐治下的百姓生活,也不會比漢軍治下的百姓差到哪里去。
不過可惜,大唐的官吏腐敗已經深入骨髓,只有推倒重來,沒有第二種可能。
這般想著,劉繼隆派出的那些快馬也在半個時辰內陸續歸來。
劉繼隆單獨面見他們,聽取他們述說咸陽原上的百姓情況。
總的來說,分地都是比較平均的,每戶不分男女,每口皆分五畝。
每戶人口不定,多則七八口,少則一二口。
從人均來講,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從戶均來說,便有不少問題了。
不過這樣的分地方式,也給百姓營造出了一種多生多得的錯覺。
如今的劉繼隆,確實需要足夠多的人口,這樣才能實現他心中抱負。
“明日某會令高進達撥錢十萬貫置府中,你若所需,自取便是。”
劉繼隆看向趙英,交代道:“只是某要清楚,各縣百姓生活究竟如何,不可有所隱瞞。”
“末將領命!”趙英不假思索的應下,他清楚自家殿下在吏治上疑心很重。
“回去吧。”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劉繼隆也就沒有繼續逗留咸陽,而是趁著天色尚早,盡快趕回長安。
兩個時辰后,隨著他們來到長安城外,長安城外的集市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曾經長安城外的集市繁雜臟亂,而今卻被推倒重來。
城外的集市成了廢墟,屋舍的木料、土料都被收集整理起來,由工部官員重新規劃城外集市的地下水利,以及集市的街道屋舍。
除此之外,遠處長安城的夯土城墻,此刻也正在由工匠開始為其包磚。
不過此事不急,故此施工的民夫工匠并不多,不過寥寥千余人。
以他們的人力速度,最少需要好幾年,才能將整個長安城的城墻壘砌上墻磚。
這樣的速度,是劉繼隆刻意為之,畢竟府庫中錢糧不足,雖說前幾日抄家不少,但大唐自安史之亂后,荒廢的工程著實太多了。
單說鄭國渠,盛唐時因為常常撥錢清理積淤,以鄭國渠為主干而分出來的整個灌溉系統,可以灌溉數百萬畝耕地。
安史之亂后,由于涇河泥沙淤積、豪強截流、藩鎮割據無人疏浚等原因,能灌溉的耕地不足一百萬畝。
此外,還有因為戰亂破壞而疏于維護的龍首渠,供水能力下降七成。
其它類似六門堰、升原渠、五泉渠、通靈陂、敷水渠等等荒廢的堰堤水渠更是數不勝數。
這些廢棄的河渠成為了臭水溝,百姓因為河渠廢棄而無水耕種,繼而形成大片耕地拋荒。
這些事情,劉繼隆已經派工部水司的官員去探查數月之久,想來也就是這幾日便能得到答案了。
劉繼隆抖動馬韁,策馬走入了長安城內,但見長安城內也充斥著許許多多的民夫。
整個長安城好似成了座工地,百姓們也沒少抱怨,但劉繼隆自然不可能全聽百姓的意見。
長安的地下排污工程要是再不開始,淺層地下水鹵化的情況還會繼續嚴重下去。
除此之外,各坊挖掘深井這種利民之事,也不可能因為幾戶人家的意見而停下。
抖動馬韁,劉繼隆騎馬快走,趕在黃昏前返回了漢王府,而此時漢王府的正堂,已經有不少官員在等待了。
高進達、崔恕、韓宜可等十余名官員見到他后,紛紛躬身作揖行禮,但被劉繼隆擺手打斷,示意跟上。
“說說吧,這么多人過來,想必不是與我品茶的。”
劉繼隆坐在主位,頷首示意眾人坐下。
眾人先后坐下,高進達率先作揖,并向劉繼隆介紹起了一名身穿緋袍的五旬官員。
“殿下,這位是去歲科考的李頻,其本是朝廷從六品都官員外郎,如今是工部下轄的水部郎中。”
“關中河渠堰堤之事,他頗有見解,如今水司官員探查關中各處而歸,便是由其主導匯總的。”
高進達介紹過后,李頻也起身對劉繼隆作揖道:“水部郎中李頻,參見殿下。”
“無礙,先坐下說說關中河渠堰堤的事情吧,百姓還指望水渠堰堤恢復灌溉,以此復耕荒地呢。”
劉繼隆沒有客套,直來直往的與李頻說著,而李頻也聽說過這位漢王殿下的性格,故此沒有耽誤,直接說道:
“朝廷在關中有一百二十處水渠,然安史之亂后,朝廷錢糧均困于兵馬,故此水部獲錢糧甚少,關中水渠堰堤,自此開始荒廢。”
“經水部一百二十七名官員及四百五十四名白直走山訪水,探查數月,方知關中河渠堰堤如今情況。”
李頻頓了頓,給予了劉繼隆思考的時間,隨后才接著道:
“如今關中六十二處堰堤水渠已然荒廢,三十八處淤堵,即將荒廢,唯有二十處尚能運轉。”
“以水部同僚商議計算,若是能將這一百二十處河渠堰堤重新修葺清理,則關中四百余萬畝荒地將得到灌溉,可輕松復墾。”
“此外,經過清淤和修葺過后,原本灌溉的八百余萬畝水澆田,最少能提升二三斗的產量。”
“只是想要修葺清理這一百二十處堰堤水渠,耗費恐不下千萬,動用人力亦不少三十萬。”
李頻將他們探查所得盡數交代,劉繼隆聞言則是忍不住暗罵唐玄宗這老貨。
但凡他微操少些,安史之亂早就平定了,哪里會引起后來那么大動靜。
拋荒四百余萬畝,劉繼隆都不知道這些年的大唐皇帝在干嘛。
“河渠堰堤皆要修葺清理,先清理最為重要,人口最為稠密的地方。”
劉繼隆說出自己的建議,同時看向高進達道:“近來府庫不是積攢了些錢糧嗎?能調撥多少給水部?”
高進達略微思索,接著作揖道:“可撥錢三十萬貫,糧五十萬石。”
“待到夏收過后,應該還能撥出不少于五十貫和七十萬石糧食。”
劉繼隆頷首,目光看向李頻:“這些錢糧盡數調撥水部,在秋收之前,能修葺多少水渠堰堤?”
李頻似乎將所有數據都記在腦子里了,所以劉繼隆開口詢問后,他不假思索道:“至少能恢復整個龍首渠,保障原本灌溉的三百萬畝耕地,同時恢復百萬畝拋荒田地。”
“好!”劉繼隆沒有著急,稱贊過后便示意李頻坐下。
待到李頻與劉繼隆說完了水部的事情,崔恕這才開口作揖道:“殿下,多康尚摩鄢來信,請求交易糧草四十萬石。”
“他們準備了兩千匹上等軍馬,五千匹中等乘馬,另外還有七萬多頭牛和十萬只羊。”
崔恕話音落下,但面對尚摩鄢的求援,劉繼隆不禁詢問:“前年我們撥了四十萬石糧食交給他們,如今才過去四個月,為何現在又糧草不足了?”
“回殿下。”崔恕恭敬說道:“尚摩鄢出兵將柏海等處納入了勢力中,獲得二十萬部眾,想來是因此才導致糧食不足。”
尚摩鄢在擴張自己的勢力,對此劉繼隆并不覺得奇怪,不過他擴張的速度確實不慢。
對此,劉繼隆并不在意,畢竟吐蕃高原的強盛期,將會隨著氣候而不斷衰弱。
即便尚摩鄢重新統一高原,這個新王朝的上限也就是高原版的大理。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日后吐蕃高原估計連個像樣的政權都湊不起來,只能成為中原王朝的養馬地,以馬販茶糧來維持高原上那脆弱的經濟。
尚摩鄢倒是有自知之明,亦或者這是他那兒子沒盧丹增想到的辦法。
從經濟上依附漢軍,不僅可以保障他們的統治,也能讓劉繼隆放心。
“軍中缺軍馬和乘馬,關中及三川缺牛羊肉食,那便與他們交易吧。”
正常的糧食和肉品貿易,劉繼隆倒也不擔心自己會賠,畢竟三川和關中的肉價并不便宜。
漢軍以一石糧換三只羊,轉手把羊驅趕到三川和關中,賣出三石糧食的價格,怎么交易都是賺。
這點糧食流出,也不會導致漢軍內部的糧價出現問題,可以買賣。
“是……”
崔恕頷首應下,而韓正可此時也作揖道:“殿下,朝廷調遣兵馬前往大同,據我軍塘兵所報,云州及朔州等處兵馬不少于二萬,莫不是朝廷要進攻關內道?”
韓正可并不清楚趙英他們辦的事情,自然警惕唐軍的調動。
對此,劉繼隆也并未解釋,只是安撫道:“勝州有三千新卒和五千馬步兵,即便朝廷來犯,也足可堅守,等待曹茂率援軍馳援而去。”
劉繼隆說話間,卻見到門口有兵卒小心走入堂內,往站在角落的趙英走去。
他佯裝無事,繼續對眾人說道:“國子監的事情,如今情況如何?”
“回殿下……”擔任國子監博士,暫代祭酒之職的李袞師站了起來。
作為李商隱的長子,李袞師不過二十三歲,在堂內群臣中,算得上稚嫩。
不過國子監這種地方,需要的就是接受過新教育的人,而李袞師也是其中一員。
“國子監眼下,除隴右道及劍南西北六州在執行全民義學外,余下關內道、京畿道、劍南道、山南西道的官學均在修建。”
“眼下教習不足,錢糧不足,故此每縣開設一所官學,每所初設教習六人,每所官學教授學子一百五十人,每個村每年可舉薦一名學子參學。”
“縣城中以坊為單位,每個坊可由里正舉薦兩到三名學子。”
“其中,諸如長安、萬年等大縣,會酌情增加至四到十所官學不等,保障每個坊的學子數額不少于十五名。”
“國子監預計開設四百七十所官學,招募三千名官學教習,預計開辦后,第一年能入學七萬五千名學子……”
李袞師話音落下,高進達及崔恕等人先后皺眉。
他們并非不支持這些平民子弟讀書,只是問題在于漢軍的錢糧能否供應這么多學子。
李袞師沒有因為眾人表情不對而停下,反倒是繼續說道:“修建官學,約耗錢十七萬貫,三千官學教習,每年俸祿支出約為六萬貫。”
他話音落下,崔恕便主動開口道:“官學歷年度支大頭,皆為學子吃食及紙筆硯墨等物,修建官學和發放教習俸祿反倒是最小的度支。”
“殿下,某以為,您能幫助如此多平民子弟步入學堂,便已經是功勞一件。”
“諸道情況與隴右情況不同,因此諸道學子的紙筆硯墨等物,是否需要讓學子自己承擔?”
崔恕話音落下,堂內眾人也都開口了。
“紙筆硯墨確實不便宜,每年消耗折色不少于四貫錢。”
“五貫錢只是紙筆硯墨,莫不是忘了還有書本?”
“雖說衙門有活字印刷,但每本書價值在七百錢,而學子擁書六本,便是四貫多錢。”
“若是算上學堂供給的吃食,每年起碼吃兩石糧,外加蔬菜,折錢也有一貫了。”
眾人七嘴八舌討論著,很快就算出了一個普通學子讀書一年的花銷。
這還是因為漢王府掌握了活字印刷術,并且有火藥能快速開采材料所致。
一個普通學子,正常讀書情況下,每年最低消耗十貫錢,折糧則為二十石,幾乎是二十畝土地交稅后的所得。
正是因為開支消耗過高,才會出現“耕讀傳家”,集中家族全力,供養其中最聰慧的一人。
不過這樣做后,若是被供養的學子考中進士,這個庶族便會成為當地新崛起的小名望,漸漸發展為當地豪強。
傳承三五代后,若是代代皆有中第官員,則是能被稱呼為世家。
如今劉繼隆要批量培養讀書人,自然也要承擔這份成本。
不過眾人說的也對,七萬多學子的支持確實太大了。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供養七萬多學子,確實壓力很大。”
“尤其這還只是第一批,而學子畢業需要五年。”
“往后幾年,若是都如此招募,那到時候便有三十七萬學子,每年光這些開支便三百七十萬貫,我們確實承擔不起。”
劉繼隆沒有否認當下的局面,畢竟生產力擺在這里,而外部局勢也十分兇險,自然不可能按照國子監的想法進行。
劉繼隆沉思片刻,隨后看向李袞師道:“若是限制到每個里與坊,每年只能推舉一到兩人,每所官學每屆以二十五人為一班,只設兩班,那將如何?”
李袞師聞言,頓時皺眉道:“若是如此,六個教習未免太多,且……”
“教習的事情先不討論,先討論學子的數量。”劉繼隆將其打斷。
李袞師見狀,只能說道:“若是如此,那便是每年招五十名學子,四百七十所就是……二萬四千人不到。”
李袞師說罷,劉繼隆便頷首說道:“若是如此,那即便算上隴右的教習和學子數量,第一年支出也不過五十萬貫,往后每年增加三十萬貫,止一百七十萬貫。”
話音落下,劉繼隆目光看向高進達等人:“你們以為如何?”
面對劉繼隆的這番話,眾人面面相覷。
高進達見無人開口,他率先說道:“一百七十萬貫是五年后的事情,若是五年內能平定天下,這倒也不算多。”
“即便后續又開設新的大學,每年支出也不會超過二百萬貫。”
“不過我軍平定天下后,屆時又會多出十道,屆時難道還是以此規矩繼續下去嗎?”
“若是如此,屆時即便只翻四倍,那也是八百萬貫。”
“開元年間,諸項折色也不過一千七百余萬貫,即便我軍賦稅高于開元年間,也至多收取二千五百萬貫。”
“取八百萬貫而惠幾十萬學子,值否?”
高進達并非在反駁劉繼隆的提議,而是在說出他的擔憂。
若是可以,他也想讓天下孩童有書讀,但稍微敲敲算盤,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個天下根本供養不了幾百萬讀書人,就連幾十萬都能壓垮天下。
對此,劉繼隆則是沉吟道:“若到了那時,定然還有其它的安排,但眼下還是以剛才定下的規矩為主。”
“此外,招收的學子從十三歲以上挑選。”
劉繼隆這番話落下,高進達及崔恕等人便知道自家殿下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隴右那邊,每年能畢業四五千小學學子,但他們的年紀都在十三四歲,年紀太小。
大學每年畢業的學子數量不過兩千人,若是按照每縣十二名正官來算,頂多也就能照料好一百六十幾個縣,且麾下都是當地世家豪強安插進來的白直。
雖然作為主官,他們能控制整個縣的運轉,但仍舊不免要與當地世家豪強合作,才能治理好整個縣。
若是屠殺世家豪強,那則沒有足夠的讀書人充當白直,協助當地官員治理縣鄉,征收賦稅。
正因如此,劉繼隆必須未雨綢繆。
安排大批年紀較大,但是還處于接受新事物階段的少年人去學習,五年后他們長成,也差不多十八九歲了,充當白直,協助官員治理天下,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眼下這四道的學子,不是為了現在做準備的,而是為了日后統一天下后,順勢掃除毒瘤作準備的。
劉繼隆要做的,是自古以來沒有人敢做的事情,把世家豪強一舉掃進垃圾堆!
哪怕后續還會有新的階級崛起,但按照歷史進程來看,官吏平民化所帶來的除了貪腐,還有制度和階級上的進步。
正如晚明時期,官員雖然貪婪,但起碼大部分官員知道不能隨意打殺百姓。
哪怕報官不成,晚明百姓也知道可以前往其它州縣報官,甚至找巡察御史檢舉,官員和百姓也敢明目張膽的罵皇帝。
這一切是因為百姓人權越來越高,讀書成本降低,許多百姓讀書開慧所致。
不過百姓開慧也是雙刃劍,例如晚明時期虛君思想崛起,百姓和士子都開始反思君主的作用,從根本否認了君權神授那套。
百姓開慧太多,反思太多,對封建王朝的統治就愈發不穩,不過劉繼隆并不在意這個。
這世界哪有不滅的王朝,朱元璋下令天下各縣開社學,結果百姓還不是花了兩百多年時間,直到明亡才出現了虛君思想。
他日后所創立的這個朝代,只要超過兩百年他就賺,至于王朝滅亡后兒孫如何,那關他屁事。
滿清追著老朱家殺,結果老朱家還不是安安穩穩傳承到了后代,他不信他老劉家能有這么倒霉。
至于定下每個里舉薦學子讀書,是否會培養出豪強,劉繼隆則更不在意。
擺在他面前的問題是,但凡讀書人,十個有九個都是世家豪強或庶族出身的家伙,一個個的鼻孔朝天,把平民視作牲畜,隨意可欺。
先扶持一批平民,把這群鼻孔朝天的世家豪強和庶族解決,然后再內部斗爭來壓制這群平民出身的官員便是。
只要官學形成體系,劉繼隆也可以效仿某位前輩那般,用數量換質量。
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官吏,哪怕上任一兩年就因貪腐被抓,那他也有幾萬儲備官吏可以更換,主打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從思緒中走出,劉繼隆掃視眾人:“還有事情嗎?”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高進達帶領眾人起身作揖:“臣等告退……”
他們自稱為臣,顯然是在潛移默化的想讓劉繼隆接受這個君臣身份。
劉繼隆眼下雖然還未稱帝,但他已經有了準備,故此也沒有糾正眾人。
眾人見他沒有糾正,臉上紛紛浮現喜色,隨后恭恭敬敬退出了正堂。
待他們走后,趙英這才上前,對劉繼隆作揖說道:“東都有兄弟傳來消息,朝廷撥數十萬錢糧犒軍,重新編練山南東道兵馬,并調遣了盧龍、義昌、義武、昭義、河東等鎮兵馬北上大同。”
“殿下,看樣子朝廷是相信了我們給出的那份情報,既然如此,要不要……”
劉繼隆搖頭打斷了趙英的建議,提醒道:“不可太頻繁,必須要讓他們覺得情報不易送出,才更容易相信。”
“此外,南邊的高駢可曾有什么動向?”
“未有。”趙英回應。
“那你退下吧。”
“臣告退……”
在劉繼隆開口下,趙英也學著高進達等人,自稱臣子退出堂去。
待他們離去,劉繼隆則是埋頭處理起了政務。
不過在他處理政務的同時,距離三千里開外的西州,此刻卻顯得無比熱鬧。
“都夯嚴實些,這都是你們自家的院子,若是不出力氣,日后屋墻塌陷而死,莫要怪吾等!!”
西州(吐魯番)西境,曾經廢棄的天山城,如今重新煥發了生機。
五日前,上萬人涌入城內,將破損的城墻修葺夯實,又推平了殘破的數百個院落,搭起了帳篷。
如今,他們利用推平院落的黏土,重新開始夯實自家未來的院子。
“直娘賊的,還有九年才能回家……”
“埋頭干活吧,估計夯好院子后,我們就該去南邊復墾荒地了。”
“等到了入夏,這天氣熱了,估計就沒有活干了。”
“三郎,你說我們現在距離老家還有多遠?”
“多遠?最少五千里吧……”
城門樓前,張淮深目光滿意打量眼前熱火朝天的場景,而他身后還站著張淮溶和李明振。
張淮溶臉上笑容藏不住,笑著說道:“這么多年來,某倒是第一次覺得人太多是壞事。”
“七萬多人,都快把庭州和西州塞滿了!”
李明振聞言跟著輕笑道:“莫說西州和庭州,就是伊州、肅州都塞了不少人。”
他的話讓張淮溶爽朗笑道:“若是我等糧草充足,說不定此次漢王殿下還能輸送不少人口前來。”
“那是自然。”李明振不假思索,同時說道:“漢王此前手書送抵,言明若有需要,長安尚有數萬人可戍邊西域。”
“數萬人……”張淮溶咋舌,臉上寫滿了惋惜和不舍,但片刻后他又反應過來,看向張淮溶道:
“節帥,漢王殿下手書送來,想必不止提及了戍邊的事情吧?”
聞言,李明振沉默下來,張淮深也頷首道:“劉牧之想要與某結成姻親,使其長女劉雉與大郎君定親,使他家郎君與妙音定親。”
“這不是好事嗎?”張淮溶臉上笑意濃重,畢竟如今的局勢,再明朗不過。
只要劉繼隆還有進取心,那蟄伏一兩年后,便可東出占據中原,乃至江南,繼而兼并河東河北,一統天下。
劉繼隆的大郎君,必然是日后的太子,而張淮深若是嫁女給劉繼隆之子,張氏也就成了外戚,地位更加穩固。
“某……”
張淮深不知道怎么說,他心里也高興能和劉繼隆結為姻親,但他又覺得與未來的皇室牽扯過深,不太利于張氏。
站在他身旁的李明振清楚,自家節帥是被當年唐廷那挑撥離間的手段弄出了陰影。
如今張淮溶主動提出,他便有機會開導了。
想到這里,李明振主動說道:“節帥,漢王殿下氣量恢宏,您應該知曉。”
“更何況其身體強健,古往今來能有他這般斬將奪旗先登陷陣者,除劉寄奴與項籍外,再無幾人。”
“您比劉繼隆尚年長,有何可慮?”
李明振這番話倒是很有份量,先從劉繼隆身體情況點明,再提出張淮深年紀年長之事,說白了就是張淮深年長,對劉繼隆構不成威脅,劉繼隆自然沒有必要算計他。
其實張淮深也不覺得劉繼隆會算計他,但他心里還是有些擔心。
對此,李明振再度勸說道:“您若是不同意,那才是讓漢王殿下懷疑您。”
“您別忘了,您麾下有兵馬萬余,若是算上酒使君手中兵馬,您麾下兵馬近二萬,百姓三十余萬。”
“若是您要割據河西與西域,簡直易如反掌……”
“荒謬,某怎會如此?!”張淮深厲聲打斷了李明振這番話,而李明振見他生氣,不僅不難受,反而高興道:
“既是如此,您更應該表露態度,將大郎君送往長安,說不定能與漢王殿下學些本事。”
“哼!”張淮深冷哼,略微驕傲道:“論行軍打仗,劉牧之與我難分伯仲,何必讓大郎去尋他學?”
“如今西州引入百姓二萬,光壯丁便萬五之數。”
“若是今年豐收,明年我軍便可攻入焉耆,收復焉耆失地。”
“此役,倒是可以讓大郎君跟著某好好學學行軍打仗之事。”
李明振也不揭穿,反而恭維道:“若是如此則最好,待大郎君前往長安,也能憑此經歷,得漢王殿下欣賞。”
張淮深微微頷首,接著看向城內那些交頭接耳的唐軍降卒。
“得為這群人尋些女子,若能使他們在安西安家落戶,便能省去不少麻煩。”
“確實!”張淮溶十分認可的點了點頭。
張淮深略微沉思,隨后看向張淮溶:“黃草泊的回鶻殘部,近來還在與葛邏祿爭斗嗎?”
“對!”張淮溶不假思索的點頭,只因為北庭負責天山以北那廣袤北疆的情報。
張淮深聞言頷首,目光遠眺城西:“且讓他們猖狂些,待某收復焉耆龜茲,將疏勒、于闐等處盡數壓制為臣屬,便要提兵向西,不僅要收復黃草泊,還要收復碎葉城!”
眼見劉繼隆在中原逐鹿,張淮深心頭也是火熱得緊。
若是他能收復安西北庭全境,想來便能洗刷西域漢人這近百年的屈辱了。
他不由得攥緊拳頭,幾個呼吸后轉身看向李明振。
“九臬,你去城樓準備筆墨,某親自手書回應劉牧之。”
“是!”李明振不假思索應下,而張淮深也道:“他家女子嫁與大郎尚可,但他家郎君能否配得上某家妙音,這便另當別論了。”
李明振與張淮溶聞言面面相覷,盡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張淮深見他們如此,忍不住冷哼道:“人言虎父犬子,誰知道他那大郎君有他幾分本事?”
“某家將門虎子,配他家女子綽綽有余,然他家郎君若是不行,那還是趁早換個郎君吧。”
李明振無奈,只能去城樓準備筆墨,而張淮深也帶著張淮溶朝城樓走去,不過他卻詢問道:“那些被發配而來的世家豪強,可還算老實?”
張淮溶搖搖頭:“有些不老實,不過有了他們,這安西和北庭才會更加穩固。”
“沒錯!”張淮深點頭認可了他這番言論。
“這些世家豪強雖說跋扈,但這安西北庭皆異族多而漢人少,有他們幫忙治理,這安西和北庭才能在收復過后,徹底掌握在我漢家手中。”
“明歲過后,某會讓大郎君帶著收復焉耆的捷報前往長安,讓劉牧之知曉大郎君的聘禮有多貴重。”
二人身影漸行,最后走入了城樓之中。
不多時,天山城內便有快馬疾馳而出,一路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