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吼!嗚吼!嗚吼!”
咸通九年臘月初十,在李漼莫名心慌的同時。
身為江南諸道討擊使的康承訓,卻已經率領兩萬七千余天平、淮南、宣武、這些等鎮官兵進入了袁州,并將黃巢他們所藏身的宜春縣包圍。
袁州地處贛西的低山丘陵地帶,地勢南、西、北三面較高,中部較低,故此有河流從此經過。
袁州治所的宜春縣,北傍袁河,西、南有丘陵和低矮山丘,唯有縣城東邊較為平坦。
康承訓將大軍營壘設置在宜春縣東南方向,那里有座十余丈高的土丘,康承訓將自己的牙帳設在土丘之上,可以更好的俯瞰整個宜春地勢。
“唏律律……”
此時此刻,五百唏律的披甲精騎跟在康承訓身后,而他身旁則是王仙芝的老熟人,當初煽動王仙芝逃跑的平盧軍宋威。
不過此時的宋威,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都將,而是成了平盧軍的左兵馬使,麾下節制七千平盧軍。
兩萬七千大軍陳兵宜春縣外,而城墻周長不過四里,高不過二丈,通體以夯土夯實而成的宜春縣,無疑顯得格外脆弱。
只因為西邊的戰事催生了唐軍的攻城手段,配重式投石車已經從西北戰場,漸漸流傳到了關東。
盡管他們用的是昔年索勛帶給高駢等人的老式配重投石機,但這種投石機也比唐軍昔年所用的投石機要好太多了。
這次康承訓之所以能這么快平定浙西叛亂,全憑投石機犀利。
蘇常都被他攻下,更不用提這城池規模還不如蘇常治所的宜春了。
“宋兵馬使,賊軍盡數在城內,只要攻破此城,我軍便能進入湖南。”
“待湖南賊寇被討平,老夫親自向陛下為你請功!”
康承訓撫須開口,而宋威也咧嘴笑道:“那某便提前謝過使君了!”
二人談笑,根本不把被他們打得抱頭鼠竄的黃巢放在眼里。
不止是他們,而是兩萬七千多大軍,以及此刻在營盤內休整的四萬多民夫,都沒有將黃巢他們這群人放在眼里。
他們和黃巢打了大半年,黃巢除了跑就是跑,他們現在即便想重視黃巢,都提不起任何興趣。
“出城!”
面對康承訓的輕視,這時宜春縣東門突然打開,身披扎甲的兵卒開始成批涌出甬道,并在城墻根下開始列陣。
宜春縣久不經戰事,護城河也修建了石橋,故此黃巢麾下兵馬從容走過護城河,在護城河對岸結陣,仿佛要與康承訓真刀真槍打一場。
“這黃賊、莫不是轉了性子?”
突然見到黃巢如此硬氣的一面,康承訓還有些舉棋不定,但隨著黃巢麾下兵馬在渡河過后,仍舊亂糟糟結陣后時,康承訓便放下了心來。
他不由得在心底暗罵自己嚇自己,同時又生出幾分輕視之心。
他沒有選擇突擊,更沒有利用投石機進攻,而是就這樣等待,準備正面擊敗這敢于與自己對陣的黃巢。
時間不斷推移,兩刻鐘的時間過去,黃巢所部仍舊亂糟糟的。
“呵呵、兩刻鐘的時間,竟然連自己麾下列陣都還未操辦好。”
“如此蟲豸,怎配與老夫為敵?”
康承訓沒了興趣,正準備揮舞令旗,指揮三軍進擊時,卻見黃巢大纛出現在了戰場上。
大纛下是三千余名整然有序的甲兵,比起身后那群披甲的烏合之眾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看來這就是這便是這黃賊的手段,是想以這數千精銳與老夫麾下兩萬余精銳交鋒嗎?”
康承訓的目光冷掃戰場,輕笑說道:“不過萬余披甲兵馬,也敢與我軍堂堂對峙?”
他不再猶豫,舉起令旗揮舞起來:“傳令,都將領人,居后立督戰,觀不入者便斬。”
“若戰隊等隊有人不同入,同隊人能斬其首者,賞物五十段。”
“別隊見不入人,能斬其首者,準前賞物。”
“諸隊頭共賊相殺,左右謙旗急須前進相救。”
“若左右謙被賊纏繞,以次行人急須前進相救。”
“其進救人又被賊纏繞,以次后行人準前急須進救。”
“其前行人被賊殺,后行不救者,仰押官及隊副使便斬。”
“但有隊被賊纏繞,比隊亦須速救,臨陣不救者,皆斬。”
康承訓雖然驕傲自大,但該吩咐的軍令,卻一條不漏的都吩咐了下去。
在他軍令下達后,身后旗兵開始揮舞令旗,而軍中看得懂旗鼓號令的列校們也開始來回走動,拔高聲音下達軍令。
半刻鐘過去,康承訓麾下唐軍開始列陣,而對陣的黃巢麾下兵馬也開始列陣。
只是他們列陣很慢,故此康承訓揮下令旗,頓時兩萬余唐軍開始挺進。
雙方距離里許,康承訓率先進軍,自然是對己方很有自信。
唐軍開始列陣靠近,陣腳十分穩固,而彼時大纛下的黃巢,此刻卻瞇著眼睛,緊張看向了唐軍方向。
隨著唐軍漸漸到來,黃巢當即看向身旁尚讓,尚讓頷首,隨即拿起手中牛角吹響。
“嗚嗚嗚——”
號角吹響,來到袁州之后,操訓不足三個月的義軍開始進軍,而黃巢身旁的三千精銳則是紋絲不動。
一炷香過去,當兩軍正面碰撞后,唐軍以穩固的陣腳,幾乎是一邊倒的碾壓向義軍而去。
“不過如此!”
眼看義軍的戰鋒隊開始扭扭曲曲,康承訓已經勝券在握。
見他這般,宋威也連忙道;“某愿意親往戰鋒,率軍擊破此賊!”
“去吧!”康承訓沒有阻攔,干脆利落的派出了宋威。
宋威得令后,立馬來到前軍戰鋒處,振臂高呼道:“破陣者,賞萬錢,拔擢兩級!!”
“嗚吼!嗚吼!嗚吼……”
宋威的話,被列校們拔高聲音傳播開來,兩萬多唐軍高呼“嗚吼”,不斷前壓。
康承訓見狀,當即抬起手來,單臂麾下:“中軍大纛前壓,讓前軍一鼓作氣擊破他們!”
“是!”
在康承訓的軍令下,大纛開始移動,而這也給足了前軍勇氣。
畢竟主帥都前壓來到前軍了,他們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想到這里,他們宛若打了雞血般激動起來,不斷四殺。
霎時間,宜春縣外金戈鐵馬,長短兵不斷碰撞,但整體局勢,仍舊是官軍壓著義軍在打。
義軍死傷漸漸變多,而那些眼看同袍倒下的義軍,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幾分畏懼。
漸漸地,他們的陣腳被官軍攻破,大批官軍順著豁口涌入義軍之中,開始快速拼殺,割斷義軍各隊的交流,并且著重對付執旗的旗兵。
“穩住!穩住!!”
頭戴紅巾的義軍將領高聲叫嚷,不等他呼喚幾次,便見箭矢貫穿他面部,一頭栽倒。
宋威緩緩放下手中強弓,而這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張都將死了!!”
“張都將死了!逃啊!”
霎時間,本就接近崩潰的義軍前軍開始潰亂,而戰鋒隊的義軍還沒反應過來,身后的同袍便轉身逃亡而去。
“直娘賊!!”
他們只來得及怒罵幾句,隨后便被唐軍的“兵潮”吞沒。
“撤!”
大纛下,黃巢調轉馬頭,率領三千精銳后撤石橋而去。
與此同時,唐軍也漸漸無法保持陣腳,官軍們開始追殺這些潰逃的叛軍,宜春城前的整個戰場變得如煉獄般,盡是血肉廝殺。
“殺!”
“一個不留!”
宋威冷眼掃視戰場,旁邊的旗兵聞言,當即開始揮舞旗語,而前軍萬余唐軍已經盡數殺了出去。
潰逃的義軍如潮水般四散奔逃,暴露的后背被長槍刺中,無數潰逃的義軍栽倒,隨后被唐軍圍作一團。
抬頭時,義軍眼底只有絕望,而唐軍的官兵卻舉起了金瓜錘……
“砰!”
“某要投降,某要投降……”
“阿娘……”
潰逃的義軍在官軍的屠刀下,如麥子般成片倒下。
哀嚎聲、求饒聲、怒罵聲混作一團,近萬義軍丟盔棄甲,瘋狂涌向石橋。
只是當他們沖到石橋前時,石橋的義軍精銳卻擋住了這群潰兵。
“讓開!讓老子過去!”
“找死!!”
一名滿臉血污的義軍揮刀砍向擋路的同袍,可鄣刀還未落下,便被冷著臉的黃巢一箭射中面門,斃命栽倒。
逃下來的義軍紛紛錯愕看向黃巢,黃巢卻道:“想要活命,便往南、北門逃去,東門不通!”
“殺——”
官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這些潰逃的義軍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咬牙往北門和南門分別逃去。
正在率領兵馬追殺潰兵的宋威見狀,當即下令道:“平盧軍、淮南軍追殺潰兵,余下諸鎮官兵結陣,準備破陣!”
“嗚嗚嗚——”
號角聲再次響起,前軍數千人追殺義軍潰兵往北門和南門而去,而宋威則是指揮五千余人結陣,準備與黃巢在石橋上硬碰硬。
康承訓也時刻關注著戰場上的情況,眼見宋威分兵,他還是覺得宋威有些托大,故此對身旁將領道:“曾散騎,你親率三千人馳援宋兵馬使。”
“末將領命!”
此人沒有耽誤,當即提領三千步卒朝石橋馳援而去。
“嗶嗶——”
喊殺再次響起,宋威率領的五千步卒與黃巢所率三千步卒開始交鋒。
雙方長槍碰撞,受限于石橋太窄,而宜春城護城河又寬又三丈,故此能交鋒的人不過十來人罷了。
原本宋威還不以為意,可隨著時間推移,當唐軍陣腳始終無法推進,且跌落護城河內的尸體越來越多后,他這才察覺到了不對勁。
黃巢麾下的這支精銳,絲毫不遜色于平盧軍和淮南軍。
“混賬,速速破陣,破陣者擢升三級,賞十萬錢!!”
宋威額頭滲出冷汗,只能不斷催促前軍戰鋒隊壓上去。
當曾元裕率軍抵達此處時,他立馬變看到了石橋上焦灼的戰況,眉頭不免皺緊。
在他看來黃巢主力已經被擊潰,按照黃巢以前的做法,此刻應該是拋棄宜春,帶著精銳突圍,尋求東山再起才對,可為何……
“嗶嗶——”
曾元裕的思緒還未得出結果,卻見無數哨聲從遠方傳來,曾元裕與宋威臉色皆變。
“黃巢小兒,混賬!!”
馬背上的康承訓也反應了過來,他急忙調轉馬頭,左顧右看間,果然見到了南邊丘陵、東邊山丘盡皆有塘騎快馬疾馳而來。
“不要戀戰,結陣備敵!!”
康承訓急忙下令,旗兵用力揮舞旗語。
面對如此情況,已經與黃巢交戰大半個時辰,且還追擊好幾里的數千官兵,早已沒了力氣。
宋威此刻不敢挪動陣腳,只因為黃巢在哨聲響起時,便對他們發起了反攻。
黃巢表情陰冷,嘴角流露幾分殘忍。
不待官軍塘騎抵達康承訓身旁,東、南兩個方向開始出現上萬披甲義軍,高舉旌旗而來。
“嗚嗚嗚——”
“撤軍結陣,準備突圍!!”
康承訓只得交代兩句,隨即開始率領兵馬靠近宋威、曾元裕所部。
那些追擊潰軍,沒了力氣的官軍正在朝這邊趕,只是當他們趕回本陣時,渾身力氣已經去了六七成。
兩萬七千余官軍結陣,一邊對付身后石橋的黃巢,一邊對付距離他們不過二里的義軍精銳。
此時此刻,哪怕就算是不通兵略之人,也知道了黃巢到底耍的什么手段。
無非就是用訓練不足的兵馬吸引唐軍追殺,待唐軍追殺并將體力消耗七七八八時,早早隱藏起來的兵馬便發起進攻。
“這才幾個月時間,這黃巢竟然能拉出這么多老卒精銳?!”
眼看那先不斷逼近的義軍陣腳穩固,哪怕康承訓不想承認,但他此刻也確實著了黃巢的道。
義軍包夾而來,康承訓見狀,當即揮舞令旗,指揮兵馬率先向東方強攻而去,試圖走東方突圍。
只是兩萬余人的軍陣,如何能從容突圍而去,更何況黃巢好不容易布置下這局面,怎么可能讓康承訓不付出點什么就突圍。
霎時間,自東南兩個方向的義軍朝唐軍夾擊而來,每個方向的兵力都超過萬人。
此時兩軍兵力相當,故此交鋒開始后,康承訓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穩住陣腳,不必驚慌!”
“區區賊寇,饒是經過幾日操訓,亦不是我軍對手!”
“宋兵馬使、曹散騎,勞請二位率軍破賊,好讓賊寇知曉天軍威嚴!”
“是!!”宋威與曾元裕不假思索應下,隨即開始率軍反擊。
此刻的宜春城前,已然成為了數萬人的血肉磨盤,戰鋒長槍碰撞,跳蕩以鈍兵和弓弩壓制,駐隊來回奔走救火。
雙方從正午廝殺到黃昏,三個多時辰的廝殺,讓本就消耗了不少體力的唐軍兵卒開始抽筋、脫力。
戰場上暴露出這樣的弱點,無疑給予了義軍極大的機會。
朱溫眼見麾下兵卒破開唐軍一處陣腳,他當即身先士卒,率領身旁親信殺向此處豁口。
“朱都虞來了!”
“弟兄們,跟著朱都虞,殺!!”
眼見身為都虞侯的朱溫都敢于身先士卒,四周隨朱溫征戰大半年的義軍們,頓時燃起了斗志。
他們跟隨著朱溫,很快將唐軍的這處陣腳撕開,而一處陣腳的撕開,便代表了以點破面的全局。
冷箭擦著朱溫頭頂鐵胄射過,朱溫冒出冷汗,忍不住罵道:“哪個狗輩暗箭傷人!!”
“混賬!!”但見唐軍之中的曾元裕在馬背上不斷射箭,連珠箭朝朱溫射去。
朱溫驚得連忙向后仰去,一個鐵板橋才躲過了這些箭矢。
饒是如此,曾元裕卻不肯放過他,竟然下馬率領唐軍朝他殺來,但盡皆被結陣而成的義軍擋住。
曾元裕數次打賊不入,朱溫也不敢靠曾元裕太近,連忙后撤。
只是他隨后撤了,可唐軍陣腳被破,哪怕曾元裕足夠勇猛,卻也擋不住千萬人。
康承訓眼看局勢不利,只能咬牙下令:“全軍向東突圍!!”
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下令向東突圍,但唐軍始終難以突出重圍。
“使君!”
曾元裕不知道何時策馬返回中軍,康承訓冷汗直冒的看向他:“曾散騎,今日你我恐怕要……”
“使君無需慌亂,我軍陣腳雖破,然叛軍陣腳亦不穩!”
“只要使君將此五百騎交與某,某必能率軍突出重圍!”
康承訓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半身染血的曾元裕打斷。
曾元裕雖是飽讀詩書者,身上的血性卻不比常年刀頭舔血的悍將差。
眼見曾元裕有信心,康承訓也不假思索道:“此五百騎交與你,老夫便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末將領命!”曾元裕果斷應下,隨后策馬來到五百騎面前:
“鐵騎沖鋒,若是被擋下兵鋒,唯死路一條。”
“汝等要想活命,便不要管其他,某已經令戰鋒準備破陣,只待汝等疾馳,便可擊破叛軍陣腳!”
“汝等,敢不敢隨某闖一遭?!!”
面對曾元裕的這番話,五百騎紛紛振臂:“敢!敢!敢!”
“好!”曾元裕沒有多說,而是調轉馬頭,立馬吹響了木哨。
“嗶嗶——”
木哨聲作響,早已得到命令的東側陣腳兵,當即便開始準備了起來。
曾元裕率領五百騎兵開始沖鋒,哪怕不是具裝鐵騎,可如今為了三軍安危,也顧不得其他了。
五十步的距離并不遠,只是三五個呼吸間,那五百精騎便要沖到義軍面前了。
他們嚴陣以待,卻不想面前的唐軍陣腳兵同時朝一處攻來。
猝不及防下,此處陣腳不免紊亂,而曾元裕也率領精騎沖鋒而來。
“殺——”
“嘭!!”
“嘶鳴……”
鐵騎沖撞,原本就不算穩固的陣腳,瞬息間被慣性下的軍馬沖擊栽倒。
曾元裕率領五百精騎,直接擊穿了東側黃揆率領的義軍軍陣。
康承訓見狀,劫后余生般的振臂高呼:“朝東殺去,莫要讓口子合上!!”
“殺!!!”
喊殺聲驟然拔高,兩萬余官軍蜂擁殺去,僅憑南側義軍和黃巢那幾千人,根本牽制不住這么多人。
義軍的東軍,好似篩子般被唐軍突破,而曾元裕在突圍過后,又調轉馬頭來,率領剩余騎兵從后方發起背擊,來回攪亂東側義軍的陣腳,為官軍步卒突圍創造了足夠的時間。
“那是誰?!”
黃巢眼見自己全殲康承訓所部的計劃功虧一簣,忍不住拔高聲音質問,但沒有幾個人能說出曾元裕的姓名。
此刻的他還寂寂無名,但此役過后,朝野上下都將重新了解這位散騎常侍。
“混賬!混賬!!”
眼見能夠報仇的機會就這樣溜走,黃巢十分不甘,可他們麾下毫無馬軍,而曾元裕此刻率領數百精騎在陣中左突右進,無人可擋,即便用將領胯下馬匹臨時組建馬軍追擊,恐怕也不是對手。
“全軍追殺,即便無法生擒康承訓這個田舍郎,某亦要大殺官軍!!”
黃巢赤紅著雙眼下令,指揮大軍朝著唐軍追殺而去。
曾元裕并沒有萬夫不當之勇,故此見到上萬義軍陣腳穩固的殺來時,他也無法再爭取時間,只能率領活下來的三百余騎突圍而去。
沒有了曾元裕為剩余的唐軍斷后,這些不成建制的唐軍,只能成為義軍精銳手下待宰的羔羊。
他們被義軍追上砍翻,不待起身,便被人踐踏而去。
霎時間,慘叫、哀嚎、求饒聲混作一片,可義軍手中的兵器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落下。
從宜春城往新渝城而去的官道上,黃巢率領義軍足足追殺了唐軍數十里,沿途尸橫遍野,斷戟殘旗。
兩萬七千諸鎮討賊官軍,此役過后不足萬五,折損近半。
康承訓率軍逃至新渝后,根本不敢停留,直接往洪州的洪都(南場)撤去。
黃巢所部死傷也不少,但尚有兩萬精銳在手。
得知康承訓退往洪州后,黃巢令黃鄴率五千精銳駐守袁州,而他則是向西對湖南開始了攻城掠地。
臘月十七,黃巢兵分多路,他親率義軍攻陷衡州。
二十二日,朱溫率軍攻占邵州全境,黃揆攻占永州。
郴州陳彥謙得知黃巢來攻,聽聞他擊敗康承訓,頓時獻城投降。
占據五州后,黃巢沒有著急北上,而是選擇分兵攻陷諸州,同時強征所有工匠,為自己打造甲胄,并挑選各城健壯之士,練兵五萬,號稱大軍二十萬。
“噼里啪啦……”
在黃巢于南方高歌猛進的同時,新年也隨著爆竹聲來到。
咸通十年正月初二,得知康承訓戰敗袁州,黃巢攻占湖南五州,并分兵攻占嶺南、江西等處州縣的時候,原本喜氣洋洋的正旦節,卻突然成為了他的獻丑日。
“乙卯,賊陷吉州……”
“夠了!!”
貞觀殿內、李漼喝止了田允還要繼續誦讀奏表的做法,殿內張燈結彩的宦官宮婢們也紛紛停下有種舉動,生怕觸怒皇帝。
自從長安東遷洛陽后,皇帝的脾氣便漸漸變大了,許多宮人都因此受了刑。
整座紫薇城,除了同昌公主李梅靈還能勸住皇帝外,其他人便再也勸不住了。
“阿耶息怒……”
偏殿內走出身影,眾宮人紛紛松了口氣。
能讓眾人如此的,自然也只有李梅靈了。
李梅靈開口,李漼縱使再惱怒,卻還是不得不強壓下脾氣,轉頭看向田允道:“召諸相入殿!”
“奴婢領諭……”
田允恭敬應下,隨后派人傳召路巖等人前來。
李梅靈走上金臺,目光很快從桌上那份奏表掃過,加上剛才聽到的消息,也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看向李漼行禮道:“阿耶,康使君戰敗,固然使人動怒,但官軍幸得保全萬五之數。”
“若官軍盡失,則江南東西兩道危矣。”
李梅靈倒是擅長以其他角度看待問題,三言兩語間,李漼也漸漸平復了情緒。
他目光上下打量自家囡囡,但見自家囡囡一雙杏眼秋波,兩彎柳葉梢眉,身段苗條豐腴,粉面丹唇含春。
“唉……”
眼見自家囡囡如此出落,李漼高興之余,卻又忍不住嘆氣道:“囡囡今年過后便雙十年紀了,阿耶雖想將你早些嫁娶如意郎君,然內帑國庫皆空虛,實難……”
李漼說著說著停下,只覺得心里十分對不起自家囡囡。
李梅靈聞言輕笑道:“兒臣倒是覺得,這閑心日子過著誘人,不想與他人作伴。”
“始終要嫁人的……”李漼搖搖頭,看向李梅靈道:
“若是今歲國庫尚有結余,便選郎君嫁給囡囡吧。”
李梅靈見自家阿耶如此,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而這時田允也作揖道:“陛下,路相他們來了。”
“兒臣告退。”李梅靈聞言行禮退下金臺,往偏殿走去。
李漼見狀頷首:“宣!”
在他的示意下,路巖、于琮及亓元實、齊元簡、楊玄階、西門季玄等人先后走入殿內,對他唱聲行禮。
李漼見狀,當即便讓田允將康承訓和湖南、江西等地的奏表交給了幾人翻看。
幾人看過大概,臉色均不是太好看,畢竟康承訓戰敗,不管是調遣兵馬重新圍剿黃巢,亦或者是其它,都需要消耗錢糧和時間。
以黃巢眼下的態勢來看,他似乎并不想停止擴張,這就讓人頭疼了。
“陛下,以臣之見,可在洪州等處布置兵馬,防止賊軍再次進入江南,同時可繼續抽調淮南兵馬南下,同時令康使君再募一萬新卒。”
路巖不緊不慢的提出建議,齊元簡聞言皺眉:“且不提錢糧,單說眼下最為緊要的應該是都畿。”
對于齊元簡的這番話,路巖依舊不緊不慢道:“都畿自然重要,但都畿有四萬兵馬駐扎,固若金湯。”
“劉相新編的兩萬新軍,更是駐扎在山南東道,守護著都畿的南大門,自然無事。”
若是放在以前,路巖決不敢和北司的四貴起沖突,但現在不一樣了。
神策軍遭受重創,南衙重新抬頭,路巖自然也有膽子和北司叫板幾句了。
齊元簡也不與他計較,反正只要保證都畿安全,其他都不算什么。
對此,李漼也開口說道:“各處皆需錢糧,戶部可還能撥給?”
于琮聞言搖頭:“陛下,國庫已空……”
“唉……”李漼聞言嘆氣,略微沉思片刻后,肉痛開口道:
“既然如此,那朕便以身作則,變賣宮中所有絹帛錦緞,金銀玉器,籌措二十萬貫調撥給戶部,助康使君練兵一萬吧。”
李漼這等姿態,顯然是要拖著所有官員一起下水,畢竟皇帝都捐了,他們不可能不表態。
要知道明代以前,大臣還真沒有多少能厚著臉皮求皇帝從內帑撥錢的。
宋代官員提了句借用,結果都被皇帝臭罵了一頓。
哪怕是好脾氣的宋仁宗,也不免怒罵了句:“朕之府庫,豈為士師備饑饉耶?”
宋代都如此,更不要提大唐了。
正因如此,皇帝既然帶頭捐了二十萬貫,那他們這些大臣也不能免俗。
“陛下,臣家中貧寒,然經年為官,皆食皇祿,臣愿捐錢帛三千貫!”
路巖眼見皇帝表態,他立馬變跟著表態,順帶著哭起了窮。
要知道三千貫可不是小數目,即便以如今的糧價,也需要路巖這位宰相不吃不喝四年之久,才能攢下三千貫錢。
正因如此,李漼十分感動,而亓元實等人則是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已經開始罵娘了。
路巖此人自為相以來,明面上十分清廉,私底下卻大收賄賂,被百官稱呼為“牛頭阿旁”,意指其如鬼一般險惡可畏之人。
私底下,更是將其與楊國忠、李锜、魚朝恩、李林甫、元載等大貪相提并論。
要知道這幾個人,每個人貪墨的錢糧都不下百萬貫,多的更是達到數百萬貫,可見在百官心中,路巖家財幾何。
不過路巖這么做,倒也確實利于百官,畢竟路巖是宰相,他都才捐三千貫,那三千貫便代表封頂了。
想到這里,亓元實等人先后開口,都表示愿意捐錢三千貫。
李漼聞言高興,忍不住站起身道:“好好好,汝等皆乃朕的肱股之臣。”
“若百官與汝等一般,朝廷何愁不能還于舊都?”
他這話倒是真情實感,畢竟在京官員上千,若是每人捐個三千貫,那三百萬貫軍餉便湊出來了。
只是他也清楚,百官不可能捐那么多錢給他,哪怕他知道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員,個個腰纏萬貫,卻也不能逼著官員捐。
想到這里,李漼不免嘆氣,而此時于琮則是開口道:
“陛下,南蠻進犯安南,蔡經略使已經堅守四月有余,嶺西經略使蔡京言嶺西若空虛,南蠻必來攻,以此拒絕出兵。”
“如今廣州等處又遭受黃賊威脅,無法出兵,因此只能從黔中道調遣兵馬南下馳援。”
“臣以為,請調黔中道五千兵馬馳援安南,解交趾、羅平之圍。”
于琮若是不說,李漼都快忘記安南被南蠻入寇的事情了。
想到祐世隆是自己繼位以來,長期與自己作對之人,李漼不免冷哼道:“傳旨給高千里,著其派五千兵馬馳援安南。”
“是……”
田允應下,而于琮見狀繼續說道:“陛下,三日前王覺斯率沙陀、神武等六千余兵馬進駐太原。”
“牙將竇浣率牙兵鼓噪,王覺斯令李國昌、李克用、張淮鼎三人率兵鎮壓,河東牙兵死者七百余,竇浣身死,河東太平。”
“王覺斯與崔使相調集河東馬步兵五千、步卒七千隨軍北上,張淮鼎率左右神武軍駐北都太原。”
于琮帶來了一則好消息,那就是驕縱的河東牙兵被鎮壓,牙將竇浣也身死。
盡管被鎮壓的只是河東驕兵悍將的一部分,但朝廷能如此輕易鎮壓這支牙將牙兵,也說明了河東軍內部的牙將牙兵,仍舊依賴于朝廷。
單從這點來看,河東鎮比那些擅自削減起運的藩鎮要好太多了。
李漼心中得到些許安慰,故此不免詢問道:“幽州盧龍鎮的張允伸,可愿助兵朝廷?”
“回陛下……”于琮躬身作揖回禮,接著說道:“燕國公愿助兵七千,并調往懷安,等待朝廷調遣。”
“只是調遣兵馬,仍需開拔犒賞,國庫空虛,唯有從陛下及諸臣所捐錢糧中調撥。”
“無礙!”李漼大手一揮,當即同意了這件事。
畢竟在他看來,他身為皇帝都捐了二十萬貫,東都這上千官員,應該能湊個六七十萬貫才對。
康承訓募兵一萬,最多花五十萬貫,剩下一二十萬貫,足以犒賞盧龍軍了。
他的樂觀溢于言表,于琮見狀只能在心底嘆氣,心想百官恐怕要讓皇帝失望了。
只是這種話,他也只敢在心底說,卻不敢實實在在說出來。
“諸卿可還有事?”
李漼眼見眾人沒有什么事情,當即擺手道:“若是無事,那便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眼見皇帝驅趕,他們也識趣的行禮唱聲,接著退出了貞觀殿。
在他們走后,李漼目光看向田允,交代說道:“盯仔細了,看看誰捐的多,誰捐的少,皆抄錄到朕這來。”
“奴婢領諭……”田允恭敬應下。
以他對這位的了解,但凡有官員捐的太多,恐怕這位就要懷疑上那些人了。
只是這些事情與他無關,他也不想摻和這些事情,故此帶著李漼的口諭,小心翼翼走出了貞觀殿。
在他走出貞觀殿的同時,不遠處一道等待許久的身影連忙小跑而來。
“阿耶!”
田令孜看著自家阿耶,連忙跪下叩首行大禮,田允也將其扶起,為他拍了拍膝蓋處的灰塵,同時詢問道:“小馬坊的差事如何?”
“不錯,某十分喜歡。”田令孜連忙點頭,同時道出小馬坊近況。
“近來普王常去小馬坊騎矮馬(果下馬),某常與普王逗樂。”
“普王?”田允想了想,這才想起普王李儼是皇帝的第五子,雖然不過七歲,但卻很喜歡斗雞、賭鵝,騎射等等游玩項目。
雖說皇帝沒有立儲的心思,但普王大概不會被選中,畢竟普王的母親只是普通宮女,不可能成為太子人選。
不過自家這兒子也沒甚才能,讓他靠上一個親王,繼而得到富貴也不錯。
想到這里,田允看向田令孜道:“既然普王殿下喜歡,你便好好伺候殿下,莫要怠慢。”
“阿耶放心。”田令孜獻媚的扶著田允向外走去,父子身影漸漸消失在宮墻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