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三軍強征民夫者不乏,百姓唯有逃亡山嶺,又遭亂兵屠戮……”
五月中旬,隨著夏收漸漸到來,北方大地的百姓也終于可以埋頭收割小麥。
與此同時,廟堂上忍耐許久的官員們,也開始接二連三的向咸寧宮奏表鳳翔府內發生的一切。
朔方、鳳翔等處九萬大軍屯兵日久,當地生產被嚴重破壞,官員們想從皇帝口中知道,三軍何時開拔,何時開戰。
對此,不斷翻閱這些奏表的李漼面色沉穩,心思活躍。
“王式那邊可有動向?”
李漼詢問,田允不急不慢的作揖道:“今早剛送來的奏表,鳳翔鎮境內八萬三千大軍已經向隴州開拔,預計五月二十五日抵達秦州上邽境內。”
“奏表之中,王少保奏表需要民夫十二萬,眼下已經從鳳翔征募民夫五萬,隴州預計能征募二萬,秦州最多能征募二萬。”
“眼下還有三萬民夫缺口,王少保希望能從京畿道征募三萬民夫,自京畿道運轉糧草前往秦州。”
八萬三千諸鎮官兵,自然不可能每鎮都是馬步兵和馬軍。
實際上八萬三千大軍僅有騾馬車二萬余輛,勉強能做到每伙兵卒配置三輛騾馬車。
這聽上去很多,但若是以騾馬車數量來說,一輛挽馬車拉軍械甲胄,另外兩輛挽馬車便是拉拽帳篷、醬鹽柴茶及糧食。
兩輛挽馬車能拉拽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數量最多夠一伙人吃兩個月,但唐軍在前線秦州所囤積的糧食僅五十萬石。
五十萬石糧食,最多夠大軍和民夫吃五個月,而且隨著攻入渭州,戰線拉長后,軍隊需要的挽馬車和民夫數量也會增加。
十二萬民夫中,僅有八萬余是隨軍民夫,余下近四萬都是驅使挽馬車來周轉運輸糧草的。
四萬民夫,勉強能保證二百里的補給線,剛好符合官軍在秦州成紀縣起運糧食,運抵渭州前線的距離。
“十二萬民夫嘛……”
李漼沉吟片刻,而后才道:“三川、朔方準備如何?”
田允不緊不慢,從奏表之中找出幾份奏表,趁李漼將其打開時說道:
“山南西道節度使王鐸已經率軍分兵駐守在鳳州、興州,每州駐兵萬人。”
“此外,西川節度使高駢如此前般,率軍二萬于灌口關等待朝廷調令。”
“東川節度使李福分兵五千駐守松嶺關,率軍一萬駐守江油關,隨時準備出兵收復江油。”
“朔方鎮節度使周寶已經率領七千兵馬和沙陀、平夏兩部七千精騎于會州,隨時都可以出兵襲擾涼州和蘭州。”
“五處兵馬,所調動兵力為精騎二萬,輕騎三萬,戰鋒九萬,控弓七分,弩三分,駐隊二萬二及各處民夫二十四萬。”
田允將前線的情況詳細說出,全軍共有官兵十五萬二千,民夫二十四萬,調動軍民近乎四十萬。
朝廷上次組織起這樣規模的官軍,還是討平朱泚的時候。
田允思緒間,李漼也漸漸回過神來,末了吩咐道:“民夫之事,傳旨給諸相操辦,眼下萬事以討隴大軍為主。”
“此外,再傳旨免去西川、東川、山南西道的起運。”
“朕會在六月初一發出《討劉繼隆制》,屆時高駢、李福、王鐸、周寶、王式等六支兵馬并進討隴。”
“這幾日各支兵馬應當嚴防死守,避免劉繼隆察覺后突襲各處。”
“奴婢領命。”田允恭敬應下,隨后便離開了咸寧宮。
兩個時辰后,長安城的城門大開,無數快馬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出,分別奔赴不同的方向。
與此同時,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從隴州進入隴山,沿著蜿蜒的山路向秦州進發。
這支隊伍人數多達十余萬,浩浩蕩蕩,聲勢驚人,隊伍拉長三十余里,猶如一頭巨龍在山嶺間蜿蜒。
隊伍中,官兵們身穿胸甲,手持長槍,長槍偶爾被當作手杖支撐著他們前行,不時傳來說笑聲和打鬧聲,顯得輕松隨意。
他們的甲胄和糧食都裝載在馬車上,馬車后面跟著數名民夫,專門負責鋪路架橋、搬運物資。
在隊伍的最后,還有一支規模數千人的隨軍商人隊伍。
他們的車隊中不僅有貨物,還有許多女子。
大多數女子身穿布衣,相貌普通,而那些長相略好的女子則坐在馬車里,身著綢緞制成的華服。
此外,車隊中還有一些身材纖細、面容清秀的男子,而他們的存在,也為這支隊伍增添了幾分異樣的色彩。
大軍雖然在前行,但速度并不快,每個時辰只能走七八里路。
隨著時辰即將來到正午,隊伍中也響起哨聲,官兵們聽到哨聲,當即便停了下來。
他們或坐或站,繼續說笑打鬧,在原地尋了個陰涼處休息。
在隊伍的后方,隨軍商人們的營地則顯得更加熱鬧。
他們將馬車圍成了一圈,商人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中間鋪開了一張粗布,上面擺著幾壺酒和一些干糧。
待眾人先后坐下,他們也開始低聲討論起了即將到來的戰事。
“這次朝廷可是下了血本啊,十幾萬大軍壓境,隴右那點人馬,怕是撐不了幾天。”
“沒錯,隴右雖然地勢險要,但朝廷這次顯然是志在必得,我們只要跟在官軍后面,等他們攻破城池,城里的茶葉、糧食、布匹、牲畜便都是我們的‘商品’了!”
“倒也不至于那么輕巧……”
面對兩名商賈的樂觀,其中一名身材略微消瘦的商賈則是接茬道:“官軍攻城略地,向來是先搶掠一番。”
“我等這些商人,雖然隨軍做著生意,但若是官軍搶紅了眼,可不會管你是商人還是百姓。”
“王兄多慮了!”坐在他旁邊的一名商人擺了擺手,語氣中帶著幾分自信:“我們是隨軍的商人,手里有貨,官軍還得靠我等供應物資呢。”
“再說了,我們只要小心點,別與那些官軍發生矛盾,自然沒事。”
“話雖如此……”那王姓商人嘆了口氣,眉頭微皺道:
“這些經歷過血戰的兵卒,脾氣可不好。”
“我等與他們交易時,須得格外小心,莫惹惱了他們。”
“某聽聞官軍鎮壓中原賊寇時,有些商人與官軍討價還價,結果……”
他沒有全部說出來,但眾人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紛紛倒吸了口涼氣。
隨軍商人雖然被軍隊倚重,但也是把腦袋掛在腰間的生計,還是得萬分低調才能長久。
“我等還是低調點,莫要惹事。”
“不過這次官軍若是能盡快拿下隴右,我等說不定能從隴右獲得不少番人奴隸,販往中原后謀得些大錢。”
王姓商賈的話,讓本來已經冷靜下來的商賈們紛紛激動起來,而王姓商賈也繼續說道:
“隴右是番漢雜居之地,漢人奴隸不值錢,但番人奴隸可是稀缺貨。”
“尤其是那些吐蕃人,身強力壯,運到中原,賣給那些大戶人家,可是能賺不少銀子。”
“這倒是個好主意,”幾名商人點了點頭,但隨即又皺起眉頭擔心起來:
“不過,抓奴隸這事我們得小心點才行。”
“沒錯,官軍搶掠時,我等若是插手,恐怕會惹來麻煩。”
“諸位放心!”王姓商人聞言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幾分狡黠:
“我等不用親自出手,只要在城外等官軍搶完了,我等再用些錢財與那些兵卒換奴隸便是。”
“古往今來,口馬買賣皆是如此,官軍比我們更清楚什么能賺錢。”
幾名商賈顯然是第一次隨軍買賣,而王姓商人則是他們的領頭羊。
在王姓商人開口安撫后,其余幾名商賈紛紛期待起了戰爭爆發。
不過對于抓捕番人做口馬這件事,不少人還是有些擔心,剛準備開口詢問,便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他們抬頭望去,只見十余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的官軍身穿鎧甲,氣勢洶洶。
在此休息的商人們連忙起身,快步上前去迎接這些馬背上的官軍。
上百名商賈聚集起來,家仆們則是留在原地看守貨物。
面對這上百名商賈,疾馳而來的官軍勒馬駐足,目光掃視眾人的同時,開口詢問道:“有沒有賣熟肉的!”
“熟肉?”聽到這話,不少商人露出失望之色,自行離開了此地。
在他們走后,唯有十余名商賈留了下來,其中一名身材矮胖、滿臉堆笑的商人擠到前面,作揖道:
“小的姓趙,手里的熟肉最多,不知軍耶有何吩咐?”
馬背上的隊長聞言打量他幾眼,隨后才道:“我要的貨多,你吃不下。”
“軍耶請說,我等湊一湊便是。”趙商人笑呵呵的回應,那隊長聞言也順勢道:
“今晚你們得提供不少于二百熟肉,若是有濫竽充數的,唯你是問!”
面對隊長的威脅,趙商人并不害怕,而是點頭哈腰,賠笑道:“軍耶放心,貨量絕對夠數,質量也是極好的,只是……”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的放緩語氣,而隊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哼道:“錢帛不少缺你的,每個熟肉二百錢,貨色若是上好的,每個五百錢。”
“是是是……”聽到價格,趙商人笑呵呵應下,其他賣熟肉的商人也紛紛陪笑起來。
眼見他們有所準備,隊長也調轉馬頭,帶著本部精騎離開了此地。
待他們離開后不久,遠處也隱隱傳來了號角聲。
前方的官軍開始繼續趕路,而他們這群商人也只能連忙收拾東西,跟隨大軍繼續前進。
時間行軍中緩緩過去,直到申時(15點)到來,原本還在趕路的大軍開始慢慢降低速度。
三軍已經走入了秦州地界,而王式選擇在一片開闊的平地上停下駐扎。
當哨聲傳來,原本還有些疲憊的官兵們或坐或站,漸漸恢復起了精神。
相比較他們,民夫們則在少量列校和隊長的指揮下,開始為大軍扎營。
后方的隨軍商人們見狀,也選擇了一處地方扎營,忙碌地搭建帳篷、擺放貨物。
只是不等他們安頓好,前番那十余名精騎罵罵咧咧地趕了回來。
他們的臉上帶著幾分怒氣,口中不停地咒罵著王式:
“王式那廝,真是多事!”
“直娘賊的,居然下令營中不得有女子過夜,不得有旁人入營!這不是斷了咱們的樂子嗎?”
“雜種、他管得了營盤,管得了外面嗎?”
謾罵間,他們徑直來到商賈的營地,目光掃視了一圈,隨后高聲喊道:
“前番那幾個經營熟肉生意的,出來說話!”
趙商人與十余名熟肉商人原本還在帳篷里休息,聽到叫嚷聲,連忙從帳篷里跑出來。
眼見是熟悉的官軍,趙商人連忙上前作揖,陪笑道:“原來是軍耶們,敢問有何吩咐?”
領頭的依舊是那個隊長,他看向趙商人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煩:“王式剛剛下令,營中不得有女子過夜,某等身后的幾位將軍晚上要過來,你們得準備幾個較大的華貴帳篷,明白嗎?”
“明白、明白!”趙商人連忙點頭哈腰,賠笑道:“某這就去安排,保證讓幾位將軍滿意。”
“除了這幾位需要的帳篷外,其余還要準備足夠的小帳篷,最少二百熟肉,知否?”
隊長不忘提醒,趙商人連連點頭:“軍耶放心,小的懂得分寸,絕對讓軍耶們滿意。”
眼見他如此上道,隊長與精騎們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策馬離去。
在他們走后,趙商人轉身對其他的熟肉商人道:“諸位快去準備,把最好的帳篷騰出來,貨物一定要挑最好的,莫要惹惱了軍中的人。”
“這是自然!”十余名熟肉商人紛紛點頭,分散各自安排去了。
兩個時辰后,官軍的營盤已經扎好,三軍將士們也吃飽喝足,走入軍帳中休息。
在這樣的局面下,隨軍商人的營地里卻依舊燈火通明。
時間在推移,當時辰來到子時,數百名身騎乘馬的官軍來到了商賈的營地。
不少人好奇看去,只見軍中的許多兵馬使、都將、都虞侯都來了,而那數百精騎也將營盤包圍,保證了這些將領的安全。
趙商人早已在營地入口等候,見到這些將領到來,連忙迎上前,滿臉堆笑:
“幾位將軍,帳篷已經準備好了,貨物也都安排妥當,請隨小的來。”
幾名將領聞言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幾分威嚴:“帶路吧。”
趙商人連忙引路,將幾位將領帶到了一處華貴的帳篷前。
帳篷內鋪著厚厚的地毯,桌上擺滿了酒菜,而所謂的貨物,便是站在其中,等待挑選的男女。
這些人身穿綢緞所制的華服,容貌清秀俏麗,但雙手較為粗糙,顯然都是窮苦人家出身。
雖然是窮苦人家出身,但架不住相貌不錯,故此被家中賣了個高價,成了隨軍商人手中的“貨物”。
將領們走進帳篷,目光在這些男女身上掃視了一圈,并沒有質問為什么還有男人,只因為那幾名男人也大多身材纖細瘦弱,長相不輸女子清秀,所以被稱呼為小倌。
斷袖之癖雖然被人詬病,但對于某些喜歡男女通吃的將領來說,他們卻并不忌諱這些。
他們開始挑選自己鐘意的女子與小倌,其中的小倌顯然是第一次接客,顯得局促不安。
“他們都是第一次接客,希望將軍們不要嫌棄。”
趙商人陪笑著提醒眾位將領,其中一名都將卻笑道:“就是第一次接客才有意思,洗干凈沒有?”
“洗干凈了,某親自監督的,兩日未進食,只喝了些清水,吃了些瓜果。”
趙商人說著,將領們連忙點頭:“考慮周到,此戰結束前,某等生意便都交給你做了。”
“謝謝將軍賞臉!”趙商人連忙感謝,隨后便主動道:“某就不留在里面耽誤幾位將軍了。”
“嗯,下去吧!”
幾名將領擺擺手,隨后便見趙商人退了出去。
在他退出帳篷后,這才發現與將領們一同前來的那些都將、列校也都在其他帳篷中挑選了貨物,甚至某些帳篷里已經傳出了靡靡之音。
趙商人沒有言語,只是站在帳篷外等候,同時耳朵豎起,不放過任何一絲聲音。
很快,華貴帳篷內的將領與女子、小倌們的飲酒作樂聲開始傳出,其中也摻雜著對王式的謾罵,以及些許軍情的透露。
趙商人站在帳篷外,聽著里面傳出的那些情報,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半個時辰后,隨著帳內響起靡靡之音,趙商人也沒有心思繼續聽下去了,他吩咐家仆盯好后,當即便返回了自己的帳篷。
瞧著他的背影,角落處的幾名商人也忍不住道:“這些熟肉商人的生意就是好做,不是我等照顧,便是軍中的人照顧,一場戰事下來,怕是賺得盆滿缽滿。”
“你若是羨慕,也一同去做熟肉生意啊。”
旁邊的商賈調侃著,但這些商賈聞言干笑幾聲:“罷了,卻沒有那么多錢財支撐做熟肉買賣。”
幾名商賈交流間,趙商人那邊的靡靡之音也越來越大,他們自覺無聊,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待到后半夜,趙商人的帳篷被打開,數十只信鴿先后被放飛,漸漸隱入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