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萬家喜樂融融,唯方寧、沈昱苦大仇深。
燭火在青銅朱雀燈臺上跳動,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射在欽天監占星閣的檀木屏風上。
她手中銀簽尖端懸在沙盤上空半寸,似在一個迂回的勾勒線路。
細沙堆砌的汴京地勢模型里,代表煙花燃放點的赤色小旗正隨著簽子移動簌簌震顫。
“當真是燈下黑。”沈昱匆匆進門,聲音裹著夜風撞開雕花木窗,深青色云紋官服掠過沙盤邊緣。
他將手中的一本冊子仍在桌上,憤慨的拍了下桌子,開啟了前所未有的批判:“三日前我們還在笑說師叔定是躲進觀星塔研究新歷,沒成想是被賊人掠走。虧他琢磨的出來,編出個《步天歌》在鬼市四散而開,讓咱倆猜謎。都這樣了還有心情玩這個?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他!有這機智為啥不逃出來啊。我算是明白師父當年說他這個師弟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什么了。你都沒看到,六扇門的同僚整夜未休,才終算將這假《步天歌》按下,沒傳遍汴京大街小巷。他多大年紀了,忒不靠譜了。他不是會武功嗎?你不是說看起來還挺厲害嗎?怎么次次都是他倒霉啊。他行不行啊他。”
方寧的銀簽突然刺入沙盤東北角,細沙迸濺如星,盯著那處凹陷,恨道:“第三回了,師叔被擄走第三回了。我有理由懷疑他是故意的。當然,不是與賊人茍合的故意。他就是貪玩,知道點輕重緩急,卻又不多。等他回來,我要好好責問一下。”
沈昱長嘆口氣,瞄了眼方寧陰沉的臉,兀自抓起沙盤邊緣的銅制星晷研究起來,嘴里輕柔道:“其實,冷靜下來,我們往好處想。至少師叔做的是假消息,還為我們傳遞了不少賊人的情報。若不是他被擄走,我們如何知道賊人欲在太后誕辰那日火燒汴京?師叔能以假《步天歌》傳遞真消息,告知我們埋藏炸藥的地點在哪兒,已是萬幸。說不定師叔是故意被路走的,以身入局,打入敵人內部,是幫助我們呢。”
“是是是。我必定重謝師叔。”方寧嗤笑一聲,嘴角一撇,“師兄你啊,真是心善。老娘想抓賊,用得著他以身犯險,自作多情?他先斬后奏,就是不對。萬一出了什么意外,那是火上澆油!剛愎自用的老家伙,吃一次虧他就老實了。”
她邊說,邊盯著那假《步天歌》中最后三句星辰暗語,愁容更重,“陛下當真不肯暫緩壽宴?”
沈昱搖頭,將桌邊御賜的參湯離方寧推得近些,一旁的琉璃燈懸在沙盤上方,跳動的火焰在他眉骨投下陰影,“陛下親口說,'亂黨既要借太后千秋節生事,不如將計就計。沈愛卿與方愛卿智謀過人,必有辦法斷賊人后路。”
方寧苦笑,眼下的青黑顯得更重一分,“他倒是相信我們。我不是他的愛卿,我是他的驢,可以不停干活的那種。希望最后不要被卸磨殺了。師兄你也要小心哦。”
“不會的。陛下不是那樣的帝王。”沈昱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此時,六扇門捕快忽然撞門進來,靴底還沾著夜露,青銅星盤被震得嗡嗡作響。
那年輕捕快捧著卷宗的手背還帶著火藥灼痕,嚴肅道:“稟方大人,屬下按你指示,一一查看過炸藥的位置,城西永寧坊查獲的硝石足有三百斤,但各處的引線用量,共不過三丈。”
“三丈引線?”方寧的疑聲微揚,手中銀簽在沙盤上劃出刺耳銳響,猛然起身,屏風上的影子如驚鶴展翅,“三百斤火藥若同時引爆,引線至少要備足三十丈,才能將炸藥埋藏的地方連接而起,火燒汴京。不對勁,為何不足三丈?”
她踱步幾回,突然抓起案頭記錄下的假《步天歌》殘頁,紙頁上朱砂勾畫的星宿突然在眼前扭曲成火舌。
沈昱興奮道:“師叔在朱砂里加入了特殊的顏料,浴火呈情。三丈引線,不夠連接那些炸藥的位置,但足夠讓火光沖天,看清方位。永寧坊、安業坊、光德坊,這里連貫著整座汴京最繁華的要塞。同時,除開未找到的三處,其余九處炸藥位置都繞著皇城而設,其野心已經昭然。”
方寧心下稍安,勉為其難的夸贊:“師叔真行。這意思是告訴我們那些賊人的目的不是火燒汴京,而是利用爆炸火光在互通有無,同時攻向皇城。”
沈昱低眉望著沙盤中央的皇城模型,細沙簌簌剝落間露出底下暗藏的銅制星軌,若有所思。
“那屬下派人把炸藥挪了。”年輕捕快哪兒見過如此場面,旋即就要出門。
“且慢。”方寧的指尖在沙盤邊緣擦過,眼底亮起寒芒,“挪了豈不辜負那賊人為我送來的一片好意?”
她解下腰間鎏金香球,內里半截尋蹤香正滲出詭譎的靛藍色煙霧,“師叔給我的尋蹤香,我還有最后一株。”
沈昱手中茶盞陡然傾斜,參湯潑濕了星圖上天牢方位,臉色變了幾變,“我記得當時問你,你同我說,尋蹤香早已用完。你就任憑師叔被人擄走多日?”“若不關他,怎么讓他在賊人身邊為我打探更多消息?還有就是長一長記性,我先前就是救他太快。就該讓他被賊人多踹幾腳。”方寧指尖繞過那尋蹤香,靛藍煙霧順著門縫鉆出,一路悠悠繞繞,往東北角去。
沈昱緊隨其后,心底那句“最毒婦人心”按下不表。
方寧的銀靴碾過青磚縫隙里新結的霜花,最終停在永寧坊暗巷拐角處。
尋蹤香化作一縷青煙。
她望著眼前嵌在石墻里的生銹鐵門,挑挑眉毛。
門楣上“甲字獄“三個剝落朱漆的大字被蛛網層層裹住。
“這里好像是前朝押解死犯的大牢,早就荒僻到方圓十里無人居住,成了亂葬崗,如今就剩野貓野狗了。”沈昱低頭見幾只齜牙的黃狗盯著方寧漸漸退后,哭笑不得,“師妹,你身上的殺氣太重。”
“師叔倒是會挑風水寶地,每每被囚,都逃不離地牢二字。”方寧站在門前,瞧著眼前一路延伸向下的地階,聲色微涼的先行一步。
陰濕的地道深處傳來邵夫子沙啞的吟誦聲,倒是沒多著急,還帶著好意提醒的淡然,“熒惑守心,天牢現形。你們這群小輩囚我于七殺位,三日后恐有血光之災啊,不若幫老夫搔搔癢,再離風口挪遠些?老夫年歲大了,吹不了風啊。”
“真丟臉啊。”方寧扶額,避開來往巡邏的看守,如壁虎般貼住滲水的石壁,往地牢下走去,掌心隱星鏢在指縫間流轉寒光。
地牢門前,三個醉醺醺的看守正抱著酒壇。
方寧指尖閃過幽藍星芒,隱星鏢穿透看守喉骨,半空打了個漩回到手中。
霎時,滴血未濺,人已沒了呼吸。
另外兩人反應過來,尚未摸到刀柄,喉間已經綻開血花。
“解決了。跟我來吧。”方寧將隱星鏢擦干凈,向沈昱發出信號,抬步進入腐臭的牢房。
“師叔的《獄中雜記》可以出續集了,下一回打算在哪兒被抓啊,也提前告知師侄啊,我尋你多費勁呢。”方寧走到關押邵夫子的地牢前,一把劈開牢門鐵鎖,手里的掌風仍舊躁動,似乎還想劈一人。
邵夫子微有尷尬,甩開散亂的發辮,露出額角新鮮的血口,解釋道:“此番真是意外,秘考隊人多勢眾,我吃酒晚歸,也難敵數十人外加早有準備的偷襲不是。說正事,你來的路上可見到一寶藍大氅的男子,那是看守的首領。這些日子,我見他手里握著本堪輿圖,視線撇過,見用十二辰次標注,每處炸藥都有對應。”
“路上說。”方寧眼鋒一銳,想起先前沙盤中那十二煙花之地,心中已有忖斷。
然而,不留她多想,地牢外已有急步聲傳來。
救兵將至,她馬上扯斷邵夫子腳鐐。
銹蝕的鐵鏈驚醒了甬道盡頭的獒犬。
獒犬聲音吠叫如驚雷滾滾。
賊人示警的銅鑼接踵,震得地牢頂部落下簌簌黑土。
方寧帶著邵夫子離開地牢,沈昱駕著自制的四周全是鋒利機關馬車碾過鬼火粼粼的亂葬崗,氣勢洶洶橫沖直撞而來。
“帶師叔先行離開,我取個東西就回。”方寧拋尸一般,將腿腳被綁得麻木難動的邵夫子扔上馬車,任由激鳴的馬聲穿破冷風,往人煙處跑去。
方寧趁著看守還沒到,迅速在地上抹了把灰在臉上,搶過之前拍暈的賊人衣物穿上,悄然跟在前來搜尋的隊伍身后。
一領頭壯漢看著被破開的地牢門,再往下走,只剩幾具涼透的干尸時,嚇得臉色蒼白,“快去稟告大人。人跑了!”
“是。”方寧彎身伏低,接過話茬,轉身離開。
“大人,急報。”方寧壓低聲音,叩響地牢不遠外廢棄酒樓中的一間房門。
“進。”那頭領的聲音帶著顯然的不悅,“那么晚了,發生什么事兒了?”
方寧躬身跨過門檻時,瞥見案頭羊皮堪輿圖被鎮紙壓著,寶藍大氅正掛在酸枝木衣架上。
就是他。
她故意繞過桌案,選擇距離堪輿圖近的位置走,發現其上原本該標記十二時辰的圈軸上,只剩下“午、子、酉、卯”四個方位。
位于汴京正南的兩處,卻用“午”位替代,下還有水流標記。
然汴京有河渠的西南方向,卻只有意指北向的卯位與火把痕跡。
莫非,他們是想用煙花,表示進攻方位?
他們想打進皇城,在南方炸出火藥,將皇城的軍隊逼到南方救援,此時他們趁機由北路火攻,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愣著干嘛,說話啊。”頭領本已歇下,語色急躁,打斷方寧的思考。
“甲字獄里的人,逃了。”她故意讓聲音發顫,急忙倒了杯水,假裝要送給首領壓壓驚,實則剛走兩步,捧著茶杯的手猛然傾斜。
滾燙的茶湯潑在堪輿圖邊緣,十二辰次標注的“子”位瞬間暈開墨跡。
“找死!你個廢物。”頭領一把奪過案頭的堪輿圖冊。
方寧撲通跪地擦拭茶漬,袖中磁石貼著堪輿圖的“午”位悄然擦過。那頭領聲色怒急,“還不去找?要是地牢那人你們今夜追不到,你們也不必活著了。”
方寧的立刻應答,拱手抱拳高舉頭頂,領命告退前,悄然擦過堪輿圖上標記皇陵地宮的“未”位,讓其移位至“丑”位義莊。
“屬下這就去辦。”方寧藏起一抹滿意的笑,縮著脖子退出廂房,掌心還粘著從堪輿圖上蹭下的朱砂。
出了酒樓,她昂首挺胸,心滿意足地離去,任由亂葬崗中狗吠、人怨、雞鳴聲不斷。
三更梆子敲響時,方寧已回到欽天監,與邵夫子沈昱會合。
邵夫子正用艾草熏著被虱子咬腫的腳踝,見她展開摹繪的錯位堪輿圖,笑道:“好師侄,你說我們名門正派,怎么能教出你這么奸詐的徒兒,妙極妙極。若我們知道了他們進攻的方位,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三人重新比對堪輿圖上的錯位標記時,門外忽傳來急促腳步聲。
進來的一六扇門捕快手中密報卷軸險些脫手,喘著粗氣道:“方大人,沈大人,邊塞暗探急報!云州、肅州、閩中三地守將半月前擅離職守,皆在汴京露過面!”
沈昱接過卷軸展開,眉峰驟緊,“陛下在汴京城里的暗哨記錄,這幾位將軍上月頻繁出入太師府。但怪的是,他們最后一次現身汴京后,并未回駐地,反而在城外三十里處消失無蹤。”
“蔣太師?”方寧并未有多意外,自從他的親女婿戶部侍郎倒臺后,方寧一直將他當作第一嫌犯,奈何其行事謹慎,在難查出蹤跡。
“這一回,我倒是想聽聽,他如何與陛下解釋,與邊塞將領互通有無一事。”方寧冷笑一聲,倏忽想起一事,“我聽師傅提起過,三年前蔣太師力主削減邊軍糧餉,與便邊塞鬧得極不愉快。如今倒與邊將私交甚密,真是怪事。沈昱,你能否有權限調到兵部檔案,我想看看這些將領是否都是后續被蔣太師提拔而上的。”
話音未落,地窖頂忽然傳來瓦片碎裂聲。
邵夫子手中艾草灰簌簌撒落,渾濁老眼驟然清明,“西北巽位,七步有余。好師侄,扔鏢得準啊。”
話音未落,方寧袖中隱星鏢已破空而出,穿透房梁瓦縫。
接著,重物墜地聲伴著野貓凄厲嚎叫傳來。
她掌風將房門拍開,只見門外殘留半截割斷的麻繩,青石板上幾點新鮮血跡蜿蜒至巷口。
“是探子。”沈昱撫過麻繩斷口處的金絲紋路,冷聲道:“纏金索,這是西域上貢之物,極為寶貴,本應在內庫中,我記得日前蔣貴妃說她想把玩一二,就被借走了。”
“看來,兵部事宜需快查,城外將領去向更得加緊了。”方寧看著一望無際的黑夜,眼底更是寒徹。
她將皇上賞賜的金牌交給邵夫子,讓他前去調查兵部之事,而自己與沈昱出城。
二人按著六扇門同僚的話,行至北郊十里亭,腐臭味突然濃得嗆人。
沈昱掩住口鼻,袖中的星盤指針在“死門”方位瘋狂顫動。
“當心!”方寧感受到身后異動,扯住沈昱后領疾退三步。
枯草叢中驀地立起十余道黑影,月光照出他們潰爛流膿的面孔,關節轉動時發出枯木斷裂般的脆響。
最前頭的老者脖頸扭曲成詭異角度,手中竟還攥著半塊霉變的胡餅。
“什么鬼?這么惡心?”方寧好看的彎月眉緊緊皺起,看見他們身上流膿的傷口時,手里的隱星鏢一時不知該扔還是不該。
沈昱一邊側身躲過這些人發狂的襲擊,一邊仔細觀察起來,按下方寧,“且慢,他們不是僵尸!這些人不會武功啊。動作很普通。應是中毒,外加中樞經脈被控,才會行尸走肉般定向移動。”
此言一出,沈昱的話仿佛印證,那群人陸續停下攻擊,轉向西北行進,潰爛的腳掌在雪地拖出血痕,但行動極快。
“跟上再說。這些人正往深山走去。”方寧示意沈昱尾隨這群“活尸”入山。
不知過了多久,山里的霧氣以肉眼可見之速濃了起來。
而原本緊跟身后的“活尸”,隨著霧氣濃到伸手不見時,也沒了蹤影,連腳步聲,掠耳的風聲,也被剎那間掠奪而去。
方寧按住沈昱肩頭,目光凝在巖縫間蒸騰的赤色地氣上,只見那地煞之氣竟凝成七十二道血色符印,正沿著山脊游走。
她瞳孔一縮,咬牙切齒道:“乾坤倒轉,八門移位。前方三百步本該是景門,如今杜門當道,是有人用七十二地煞陣改了山勢!一定是狗賊干的!”
“那怎么辦?你有解法吧。”沈昱不太驚慌,他對師妹有信心。
方寧淡淡嗯了一聲,指尖摩挲著隱星鏢,瞇眼望去,月光下幾顆老槐樹的影子正在漸漸偏移。
“小心。”
忽然,兩人左右兩側傳來極速的氣流呼嘯。
聲音脫口時,方寧手里的隱星鏢已飛射而出,剎那迸出七道星鏈,將向他們撲至面門的腐爪鎖在半空。
她用力一拉,竟然牽出好幾個山下見到的活尸手臂,這才看清,那些“活尸”非但沒有走遠,還隱在那些槐樹之下,蓄勢待發。這時,頭頂的雷云如墨海傾覆,轟鳴似千重浪層層疊疊壓境,銀蛇裂空之際,滾滾驚雷已化作吞天巨潮,裹挾著天威的怒濤轟然碾過蒼穹。
“我干什么了,就遭天譴了?”方寧耳中因雷聲轟鳴,心也煩躁不安起來,語氣殺氣騰騰,“該死的是他們!老天你瞎了眼!”
“屏息!氣聚天應與晴明二穴。”沈昱看出方寧被活尸拋出的誘餌帶入了陣眼,立刻提醒。
方寧也察覺不對,閉目照做,隱約聽見聲聲低鳴從東南巽位傳來,再睜眼時,已是耳清目明。
沈昱接道:“這是致幻聲律,借古震裂隙造共鳴腔。”
“那這雷聲又是什么?”方寧不解。
語罷,她似乎意識到什么,旋即振腕甩出三枚隱星鏢,精鋼與幾處青石相擊迸出火星。
鏢尾暗藏的磷粉遇風自燃,在濃霧中燒灼出三道蛇形火徑。
月光順著火徑穿透霧障,二十步外七具“活尸”正將紫晶填入巖縫,每塊晶石都嵌著水銀澆筑的八卦紋。
“辰州雷公墨”,沈昱擰眉,倏忽想起,“遇地火則生雷云之氣。他們在仿效張衡候風地動儀造雷引!”
頃刻之間,方寧的第四枚隱星鏢已楔入山巖,鏢身擦過巖中鐵砂聲聲激響。
很快,山石盡碎。
活尸手里的紫晶悉數碎裂,整座山體頓時霧清,幽寂得仿若從未有過雷鳴。
“走吧。”沈昱長吐濁氣,拍了拍在原地愣神的方寧。
方寧品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回頭望去。
方才破陣之時,她耳中雖不真切,但隱約聽見三聲異響。
第一次是枯枝斷裂聲,第二次是背后驚鳥飛起,第三次她故意將隱星鏢射向空處,鏢刃回旋時帶起半片染血的鴉羽。
有人在窺視她?
方寧雖不確定,但寒毛微豎,隱隱不安。
等山霧散盡,活尸們遲緩的腳步聲復又重現在雪地上,而他們神色呆滯,似乎全然忘記了先前搏斗一事。
方寧與沈昱視線相對,繼續尾隨,枯枝斷裂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們去的方向,是北山斷崖。”沈昱望著遠處隱在云中的陡峭山影,與云深孤月下升起的裊裊炊煙,臉色極不好看,“那里陡峭至極,因常年有登山徒摔下懸崖,后被大理寺管制,不允許尋常人進入。”
方寧緊跟在活尸身后,腳步更急,“那只能說明,大理寺也有奸佞。”
二人再行三十里,視線豁然開朗,篝火將斷崖照得通明。
十來個粗布麻衣的漢子正從木車上卸下麻袋,雪白米粒從破口處簌簌灑落。
香甜的米香混著桂花蜜的甜膩隨風飄來,引得林中饑民如提線木偶般涌出。
“是半月前城郊鬧饑荒的流民。”方寧尋了處峭壁藏身,細細打量,認出幾個曾在永寧坊施粥棚見過的面孔,“我記得,蔣太師上奏說已妥善安置。”
沈昱瞧見那些“流民“接過米袋時,手腕內側都浮著青紫色脈絡,與活尸潰爛前的癥狀如出一轍,清正的臉上第一次閃過陰鷙,“這些米袋,是讓這些流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緣由吧。”
方寧不語,只是低嘆了口氣,繞至斷崖西側,一股子濃厚的腥臭撲面而來。
她這才看清,本該是峭壁的位置竟被鑿出三丈寬的隧道,洞內火把連成長龍,盡頭隱約傳來鐵器撞擊聲。
“這里是軍營?”方寧帶著沈昱,貼著石壁滑入隧道,所行所及之處,盡是兵器與火藥,體量之大,能炸穿兩座汴京城。
二人繞開巡邏士兵,在隧道中轉過第七道彎時,沈昱猛地將她按在陰影里。
他們挪至十步外的開闊洞窟中,里面垂掛著上百個鐵籠,每個籠中都蜷縮著面色青灰的活尸。
中央石臺上擺滿琉璃瓶罐,暗紅藥液里浸泡著還在抽搐的臟器。
“西南蛇心草,南詔血蟾卵。”方寧指尖拂過藥柜標簽,在底層抽出一本《萬蠱錄》,翻開第一頁,眼目驟縮,寒意傾體。
竟是遼語?!
方寧將《萬蠱錄》交給沈昱翻譯,也只得到他寥寥幾句。
“這似乎是遼國秘術,上面記載著經脈圖,他們在用蠱術篡改人體經絡,讓中毒者聽憑哨音操縱。就像馴獸”。
方寧攥緊袖中隱星鏢的指尖微微發顫,山風掠過頸后未干的汗水,激得她脊骨生寒。
她望著遠處汴京上空妖異的赤色星芒,喉間似哽著淬毒的銀針,“這里還真是來對了,汴京腳下橫生出許多駐守邊關的將領,筑起的軍營里竟然是遼人秘術。其心可誅。”
她咬住下唇,青石板映出晃動的燭龍虛影,“究竟還藏了多少陰謀詭計,是你我不知的,怕是這皇城地底,早被蛀空了百丈深窟。這些年陛下毫無察覺嗎?他不知寬以待人,會讓人得寸進尺嗎?菩薩還要霹靂手段,金剛必要時也需怒目。仁慈有何用?重文輕武的弊處!”
沈昱不言,也不敢多言。
他前所未有的認同師妹的話,視線望向角落油布蓋住的箱物,一把掀開。露出半車捆扎整齊的藥包,封口處赫然印著戶部漕運的虎頭徽記,二人脫口而出,“糧草。”
兩人頃刻了然。
在汴京存放的炸藥位置中,恰有軍隊糧倉。
他們是想待糧草被煙火焚燒殆盡后,再將這些摻了蠱毒的藥包混入軍糧,待將領們毒發時,接管兵權。
整個汴京便成甕中之鱉。
“我們即刻進宮面圣,這座毒營必有遼人的手筆,得讓陛下即刻查封此處。”方寧將那些藥包塞入懷中,欲保留罪證。
然而,一縷清冷的檀香忽然飄來,與這屋子里的咸腥藥氣迥異,惹得方寧重新再看了一遍包裝袋上的“血蟾卵”三字,才敢放心。
“快走!”沈昱喚方寧,想拖著她盡快離開。
誰知,洞外卻突然傳來金鐵交鳴。
“來不及了,往這兒來。”方寧扯著沈昱滾進藥柜縫隙的剎那。
三個黑袍人逼近,對立面還站著一人。
那人身上的玄鐵鱗甲殘破不堪,手中斷劍插進巖縫才勉強站立。
藥爐內的燈火照亮他胸前虎頭吞金鎧,這是四品以上武將才能穿戴的制式。
“閩中守將陳東來。上月密報說他擅離駐地,原是來了這兒。”沈昱心中大惑,小聲對方寧說。
方寧正憑借這縫隙觀察起陳東來左肩的傷口。
傷口直逼胸脯,若再不止血,恐怕是活不了了。
誰知,陳東來全然不顧傷勢,拼了命的對敵,斷劍橫掃黑袍人下盤。
金鐵相撞的剎那,他染血的甲胄縫隙里滾出半枚褪色的平安符,符紙邊緣焦黑如被火舌舔舐。
他劍鋒突然轉向劈開為首遼人的廣袖。
袖子的玄色布料裂處,赫然露出手臂上赤金蟠龍刺青,在火光中猙獰畢現。
果然,是遼國人。
咸腥的藥味灌入方寧鼻腔,讓她一陣作嘔,忽地想起司宴那雙總噙著笑意的眼,仿佛寒潭下蟄伏的蛟影。
方寧望著那三個黑袍人,袖中隱星鏢已經決心出手。
無論如何,她都得留個活口問清楚真相。
方寧旋身出來,踢翻藥爐,沸騰的毒液潑向遼人面門,袖中寒芒自她手邊騰起。
隱星鏢從那三個黑袍人喉間穿過,一擊斃命。
陳東來這才發現藥爐中還有兩人,混沌的眼咪了許久,氣息奄奄道:“沈昱?我三年前回京述職時,見到過你。這些年在邊關也多少聽聞過你的事跡,好手段,竟然能查到這兒來。”
說罷,他胸膛起伏一陣,血柱從喉間噴涌而出,灑滿整間藥爐。
“我帶你離開。”方寧迅速封住陳東來孔最、隱白二穴,發現陳東來左肩那一刀,早已傷到心脈。
陳東來摸了摸身上的平安符,苦笑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既然你們到了這里,就是緣分,若我生前做最后一樁好事,閻王又是否肯讓我與母親來世再遇。沈昱,蔣太師的野心不止大宋江山而已,他要的是天下一統,遼人、西夏人與蔣太師都有合作。我們這些邊塞將領被他收買后,為的也是三日后,太后誕辰上,蔣太師逼宮,輔佐蔣貴妃的皇子登基。我的母親是常素娥,原本是前廢后郭氏的奴婢,被蔣太師拿我前途所收買,欲在宮中為他豢養兇獸,嫁禍皇后。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母親因保護蔣貴妃而死,可蔣太師卻相瞞于我,連我母親尸首在亂葬崗何處,都不知曉。我不甘心,想回西南擁兵,卻被他發現。”
他將這些話脫口說完,已是氣若游絲,將染血的虎符塞進沈昱掌心,瞳孔已開始渙散。
沈昱不知該說什么,也知回天乏術,只能安慰道:“陛下會將你與你的母親葬在一起。”
陳東來似是得了糖的孩子,染血的唇饜足地笑起來,最后撐著一口氣道:“你們打開《萬蠱錄》,里面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未盡的話語化作喉間血泡。
他最后望向西南的眼眸悄然黯淡。
洞外忽傳來尖銳骨哨聲,活尸潮水般涌向隧道。
“被人發現了。”方寧連拖帶拽的帶著沈昱欲往洞口逃離。
方寧翻開《萬蠱錄》的手越發滾燙。
血漬浸透的那頁,夾層里掉出半幅絹畫。
蔣太師與司宴并肩立于遼軍狼旗之下,背景赫然是汴京玄武門城樓。
她忽地嘲笑出聲,那笑聲似淬過寒潭的刀刃,“好個忠君愛國的蔣太師,竟把遼軍狼旗插到天子眉骨上了。我若不努力讓你滿門抄斬,都對不起這一幅好畫。”
“走啊!”沈昱催促著,卻見方寧回身,染血的裙裾掃過一地狼藉,快速打開鐵籠,臨時抱佛腳的學會了如何喚醒沉睡的活尸。
尸潮涌動,在二人之后沖向洞窟入口,與趕來的一堆賊人廝殺。
明滅的火光中,她笑的妖冶,“總要留些拜帖,以表達我對司宴大人的思之如狂,使我淪亡,順便提醒他,不要忘了大宋還有忠君愛國的人,拼死也不會讓他們奸計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