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著偌大的汴京,狂起的風在街巷、房舍間呼嘯,溜進窗戶,掠起方寧的衣擺裙角,鉆進沈昱的領口,凍的他一個哆嗦,從睡夢中驚醒。
“關上窗戶吧。小心傷寒。”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沈昱,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扭頭看了眼正站在窗口望著天空的師妹,起身準備沏壺熱茶暖暖。
“吉時到了。”此時的方寧,墨發高挽,僅用一支羊脂玉簪松松固定,幾縷碎發垂落在白皙的臉頰邊,更襯得她嬌媚如畫。
沈昱停下腳步,精神抖擻道:“那開始吧?”
方寧踱步至擺滿占卜器具的案幾前。
案上,一塊古樸的龜甲靜靜躺著,旁邊整齊排列著蓍草,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她玉手輕輕抬起,指尖劃過蓍草,而后正襟危坐,神色凝重,開始布起大六壬課式。
沈昱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盯著,不愿錯過分毫。
他曾聽師父講過六壬與太乙、遁甲合稱為三式。壬通根于亥,亥屬于乾卦,乾卦為八卦之首,其次亥為水,為萬物之源,用亥是突出“源”字,而奇門、太乙均參考六壬而來,因此六壬被稱為三式之首。
而六壬又分為大小兩種。大六壬,以月將加時,視日辰陰陽,以定四課三傳,從而判斷吉兇禍福。
現在方寧所用的是大六壬,堪稱奇技。
她的眼神專注而堅定,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清脆卻又帶著幾分沉穩:“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同時,手法嫻熟地擺弄著蓍草,按照六壬古法,依次確定四課三傳。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的猶豫與拖沓。
隨著蓍草的排列逐漸成型,她的眉頭皺得更緊,那眼中的憂慮也愈發濃重。
“初傳為巳,中傳為申,末傳為亥。巳火在春季囚弱,申金克之,而申又受亥水相害。這一課,干上神為玄武,主盜賊、隱匿之事,又臨亥水,水為陰,乃幽僻之所……”方寧低聲自語,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課式上,仿佛在與那神秘的力量進行著溝通。她的臉頰因專注而微微泛紅,額間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支上神見天后,天后居水,且與玄武相生,看來那沈如的尸身定是與水有關……”她目光如炬,在卦象與面前鋪開的汴京地圖上反復游移,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忽然,她的眼神一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關鍵,喃喃自語:“巳為陰火,有潛藏之象,申金為傳送,有流動之意,亥水主江河湖泊。而這三傳之中,末傳見巳火,巳火沖亥水,亥水對應方位正是北方,汴京河恰在城北!”
方寧猛地站起身來,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原本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沈如的尸體,應當就在這汴京河內。
她望向窗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街坊、墻垣,直達汴京河的深處。
方寧抬起頭,看向沈昱,眼中閃爍著解開謎團后的欣慰與喜悅。
“那我們現在就動身,我叫上付兄。”沈昱覺得他剛才好像什么都看到了,但又什么都沒看到,雖然十分懵懂,但覺得師妹是真的英姿颯爽,一種仙風道骨之氣贏蕩眉宇。
他有些悵惘,早知就跟著師父學點玄學了。
方寧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衫,壞壞一笑道:”我知道師兄心里想的什么,現在學也來得及啊。只是,你需要叫我一聲小師傅。怎么樣?”
沈昱嘴角抽了抽,轉身出了房間,撂下一句:“士可殺不可辱!”
夜色深沉,放眼望去前路昏暗不見光色。
但方寧二人已不再迷茫,疾步前行。
方寧的測算是對的,但人數超了。
打撈上來的不止一具尸體,而是一共五具。
打撈耗費了整整一夜,辰時才作罷。
汴京河畔,陰霾密布,渾濁的河水在天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方寧、沈昱同一眾衙役,神色凝重地盯著地上躺著的尸體,一時無言。
付平席惶惶的站在沈昱身旁,強忍著惡臭,觀察尸體。
須臾,他原本慘白的臉,瞬間變得如死灰一般,雙眼圓睜,死死盯著最左邊的那具尸體,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方寧一直留意著周圍人的反應,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付平席的異樣,心中一驚,意識到付平席恐怕認出了那具尸體正是他的妻子。
她立刻不動聲色地靠近付平席,趁眾人的注意力還集中在尸體上時,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肘。
付平席像是觸電一般,猛地轉過頭來,眼中滿是痛苦與慌亂,剛要抬手指認,就被方寧壓下。
方寧微微搖頭,目光中透露出警告與安撫,湊近其耳邊道:“莫出聲,裝作不曾認出。”
付平席滿臉疑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反駁。
方寧見狀,輕聲解釋道:“此事蹊蹺,背后恐有黑手。一旦你聲張,打草驚蛇,往后恐再難尋真相,你妻子的冤屈也永無昭雪之日。或許,你也會遭遇不測,先忍耐一時。相信我,我會找出真兇。”付平席的眼眶泛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緊咬著牙關,雙手握拳,身體因為憤怒和悲痛而微微顫抖。
他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那具尸體,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低聲問道:“那……那沈兄問起,我該如何是好?”
方寧冷靜的迅速掃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注意他們,叮囑道:“師兄可如實相告。其他人你先按捺住,暗中協助我們兩個調查。兇手如此殘忍,必定不會輕易罷手,我們需從長計議,找出真兇,為這些無辜女子報仇。”
這時,沈昱走了過來,看著兩人面色有異,疑惑地問道:“你們怎么了?”
方寧將實情講出后,神色如常的微微一笑道:“不過是被這慘狀驚到了,如今這幾具尸體,還需細細查驗,看能否找到線索。”
“沒關系,找不到再找。或許還活著呢。”沈昱十分配合的拍拍付平席,點了點頭,轉身去安排仵作。
付平席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對方寧道:“方娘子,我聽你的。只盼能早日將那惡徒繩之以法。”
“放心,真相遲早會大白于天下。”方寧贊許付平席很上道,同時瞥了眼濤濤的汴京河水。
河水暗波粼粼,激流涌動,仿佛預示著一場潛藏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她做了一個決定:跟蹤假沈茹。
眼神中透露出無畏與堅定,仿佛在向隱藏在暗處的兇手宣告,這場正義與邪惡的博弈,她志在必得。
待到夜幕低垂,方寧再次隱匿在汴京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光緊緊鎖住前方那個假扮沈茹的女子。
是的,她都快成夜探專業戶了。
假沈茹左拐右繞,走進一條狹窄幽深的小巷。
方寧屏氣斂息,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
小巷的盡頭,一面陳舊的墻壁突兀而立。
假沈茹在墻上輕輕一推,出現一道暗門。
待她進去后,方寧迅速跟上,穿過暗門,眼前的景象讓她大為震驚。
原來是地下鬼市。
這里能有什么正經玩意!她嗤之以鼻的繼續跟蹤。
街道兩旁,攤位林立,攤主們的臉在陰影中若隱若現,叫賣聲低沉而詭異。昏暗的燈光無風自搖,似隨時都會熄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氣息,混合著各種奇異香料的味道,令人作嘔。
假沈茹徑直走向一家名為“換顏”的美容坊。
方寧躲在暗處,見她進去后,便耐心等待。
這女子行蹤詭秘,舉止間透著蹊蹺,直覺告訴方寧,跟著此人,定能揭開沈茹背后隱藏的秘密。
只是時間太久了點,方寧差點睡著。
一個時辰過去,假沈茹才終于出門離開。
方寧整理了一下衣衫,裝作顧客的模樣,大步走進美容坊。
坊內倒是布置的典雅,彌漫著淡淡的香氣,與外面的鬼市天差地別。
“姑娘,有何貴干?”一個嫵媚的聲音響起,方寧抬眼望去,只見一位身著艷麗服飾的女子款步走來,眉眼間盡是風情。
想必這便是店主牡丹。
方寧定了定神,笑道:“聽聞貴坊美容之術神奇,特來見識見識。”
牡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嘴角上揚,“姑娘可算來對地方了。”
正說著,一位面容憔悴的女子走進來。
“喲。您怎么才來呀。快請進。”牡丹熱情迎上,帶著女子進入一個單獨的房間,不忘回頭對方寧道:“這位娘子您稍作等待,既然來了,就絕不會讓您失望。小店今兒個就我一人在,實在抱歉。喏,那里有些水果、茶水、點心,您吃點。別客氣。”
方寧點頭答應,好奇的在外面踱步等待。
半個時辰后,房間門緩緩打開,那女子容光煥發地走出來,原本的皺紋消失不見,皮膚白皙光滑,看起來竟年輕了十歲,與剛進來時肉眼可見的變美。
方寧瞠目結舌,滿臉震撼,啞然無聲。
牡丹送走客人,瞧見方寧的神情,得意一笑,緩緩走近,伸出手輕輕撫摸方寧的臉,眼神中滿是貪婪與喜愛,“娘子這張臉,真是天生麗質,若是再經我手,那可真是……”
方寧心中一緊,一種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急忙往后退去,警惕地看著牡丹。
方才一瞬間,她驚悚地以為牡丹想剝下她的臉。
牡丹見方寧如此反應,先是一怔,隨即捂嘴輕笑,“娘子莫怕,我不過是太欣賞姑娘的容貌,心生喜愛罷了。”
方寧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店主夸贊,只是方才一時失態。”
“您若是有興趣,不妨也試試我們的美容之法,保準更加明艷動人。”牡丹繼續說道。
方寧心中犯起嘀咕,實在是好奇,也實在是想變美啊,干脆探個究竟吧。
“只是不知這美容之法,可有何講究?”她佯裝猶豫。
牡丹笑道:“這可是我們的不傳之秘,姑娘若是真心想試,自會知曉。”
“行。來吧。”方寧大方一笑,旋即又補充道;“我先做個最普通的。”
“好。那您就躺在這邊的軟榻上吧。我親自給您做。”牡丹開心的拉著方寧走向西北角。最普通的一套護膚,是潔面后,先敷上一層厚厚的海藻雨露膏,等半刻再洗掉,在敷上一層白色的瓊香粉脂再半個時辰洗掉,便結束了。
整個過程并沒有什么奇特,但此間走見店里的人倒是頗讓她覺得古怪。
先是一個蒙面的年輕女子悄然而入。
方寧眼角余光瞥見,只見那女子腳步匆匆,走到牡丹跟前,微微俯身,低聲說了幾句。牡丹微微點頭,從柜臺下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到女子手中。女子接過,揣進懷里,又匆匆離開,自始至終沒發出多余聲響。
不過片刻,又有蒙面女子進來,重復著同樣的流程,共計五人。
方寧心中疑惑漸生,微微偏頭,佯裝不經意地打量著。
這些女子走路姿勢都極為相似,身形也相差無幾,連伸手接藥的動作都如出一轍,似是被刻意訓練過。
“您再來啊。”聽著牡丹在身后熱情相送,方寧覺得脊背發涼。
她回頭望了一眼,忽然覺得鬼市,真的有人難以承受的美。但若美麗見不了陽光,那便遲早會腐爛變質。
方寧剛回到住處,還未及換下那身沾滿鬼市陰森氣息的衣衫,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門扉輕叩,方寧抬眸,“請進。”
沈昱推門而入,并未落座,神色間帶著幾分凝重與急切,“打擾師妹了。實在是情況緊急。今日恂郡王來找我,他說自己的女兒趙悅郡主,自京郊回來后,整個人都不對勁了。郡王覺得女兒變得生分,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被孤魂野鬼奪舍了,所以懇請我們幫忙查查。”
方寧聽聞,秀眉微微一蹙,道:“或許是鬧了些脾氣,女兒家的心思也是善變。郡王可曾說過,趙悅具體有哪些異樣?”
沈昱微微搖頭,“郡王只說,感覺女兒像是換了個人,具體又說不出哪里。”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若說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那趙悅原本生得平凡,可近來卻越發美麗動人。”
方寧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哦?可有說是因何緣故?”
沈昱神色鄭重,“據說是找了牡丹的換顏坊美容修骨。”
“又是她。還真是陰魂不散。想不到這牡丹的生意,竟做到了郡王千金身上。”方寧心中一凜,挑挑眉,冷笑著呢喃,將去鬼市一事告知沈昱。
沈昱握緊了拳頭,沉聲道:“如此看來,這牡丹和她的店鋪難逃干系。那我們......”
方寧微微一笑,“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這背后的秘密,我也定要查個清楚。”
沈昱微微頷首,眼中滿是感激,“有師妹相助,此事便多了幾分把握。”
方寧點頭,目光堅定,“明日,我再查查牡丹的煥顏坊,再從趙悅入手,探探她的口風。”
沈昱正欲開口,卻又像是想起什么,微微皺眉,“只是,郡王那邊……”
方寧稍作思索,“不妨先瞞著郡王,待我們有了確切的線索,再告知他也不遲。以免打草驚蛇,壞了大事。”
沈昱深以為然,“所言極是。那便依師妹所言,明日一早,我便來與師妹會合。”
方寧起身相送,“師兄慢走,明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