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開見日,雪融迎春。
連日的小雪停了,街上熱鬧非凡,家家戶戶門前掛滿了迎新的燈籠與對聯。
方寧隨著沈昱一道走出縣衙,身后接管岐縣這一切的是朝廷的兵馬。
此案中方寧三人的功勞巨大,但皇帝考慮到其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為免打草驚蛇,決定暫時對外宣稱沈刑獄司巡察期間連破多起奇案,封賞以及其余事宜待沈昱等人南巡回京后再行操辦。
車馬已備在府前,與周縣令辭行過后,方寧和沈昱一行人又馬不停蹄的繼續北上,去往下一張《步天歌》殘頁指引的方向。
小楫輕舟獨坐,江上煙波浩渺。
江風寒冽,遠方傳來笛聲悠揚。
茫茫天地間,船槳撥開清波,蕩出一道道漣漪。
方寧坐倚船頭,極目遠望,青山連綿無盡,送來徐徐清風,卻吹不開她此時心中的愁緒。
在他們離開岐縣后的這一路上,遇上了不少埋伏和刺殺,無論是官道還是山間小徑,可謂險象環生。
她與師兄驗過這些人的尸身,其中不乏遼國的密探。
正是為了躲開這些危險,他們如今才不得不選擇了水路。
沈昱因經歷幾日風波,累得不行,正在船艙里小憩。
邵夫子也說自己喝了太多酒,要小憩一會兒。
碧江澄練,靜水流深,輕舟徘徊于水中央。
方寧面色凝重,垂首沉眸,思慮著下船之后該如何應對這些重重危機。
直到幾只白鷺掠過低空,她才被這破空聲拉回思緒。
她如夢初醒般地長吸一口氣,抬首四顧,見八面皆是江水。
小船不知何時已然停下,四周安靜得令人發指。
方寧驚覺不對,急忙回頭去看船尾的船夫,人不見了?!
何時消失的?
她怎么沒有察覺?
“師兄!師叔!別睡了!快醒醒!”方寧顧不上船夫何去何從,急忙跑進船艙。
可剛邁進艙門內,鼻尖處倏地傳來一陣異香。
她暗道不好,轉身想躍入水中讓自己保持清醒,一探頭卻見江水已被鮮血染紅。
或許是船夫的血?
沈昱、邵夫子仍沒有動靜。
船艙迷藥甚重,她不敢再進。
但里面兩人是生是死,方寧又萬分擔憂。
她心中焦躁,甩了甩被迷藥影響的發昏的腦袋,一時有點亂了方寸。
躊躇間,突然有一只手,從后面捂住她口鼻。
帕子上傳來更加濃烈的異香,同船艙里的味道一樣。
方寧的眼皮一點點沉重起來,雙眸逐漸灰敗下去,頃刻間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待到神智重回時,方寧覺得自己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人聲嘈雜。
“我說大哥,這批貨運回去后兄弟們可是有福了。我可見著不少好貨!”
“去你的吧!就想著這些了,你房里不是有一個了嗎?”
她覺得自己半夢半醒間,聽到不遠處有人在交談,是兩個男人的聲音,粗曠而猥瑣。
“嘿嘿。這種事兒多多益善。人不同,滋味也不同。”
“你小子,最會玩了。下次教我兩手。”
耳邊聲音雜亂,刺骨寒風灌入衣領,方寧迷迷糊糊的活動四肢時,碰到的鐵壁涼的她一哆嗦。
她猛地清醒幾分,直起身來,睜開眼眸,視線漸漸明朗起來。
“快看快看,她醒了!”
方寧聽見耳畔有女子在小聲說話,揉揉酸脹的眼,循聲望去。
只見一眾年輕女子被鐵鏈拴著,看模樣,大概十三歲到三十歲之間,年紀不等,衣衫單薄破爛,臉上都抹了臟灰,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
女子們也正好奇地打量著她。
方寧試著動了動手腳,才發覺自己身上也被鐵鏈拷住,頓時大怒,奮力掙脫。
“別拽了,我們試過,這鐵鏈牢固無比,沒辦法的。留點力氣吧,還能少受點罪。”一旁有人怯怯的提醒了一句。
方寧愣了一下,深吸口氣,緩緩慌亂的心神,道:“請問各位,我們要去往何處?又因何被困在這里?”
一個年長些的女子還算鎮定,苦笑了一聲,道:“我們是周遭幾個村子的村民。抓我們的是一群山匪。聽說要把我們帶去王鼎山,可誰又知道這王鼎山是什么地方。逃不出去了。這輩子就這樣了。娘子你從何而來。我看你氣質不凡,應不是與我們一樣的身份吧。莫不是哪個富貴家的女兒。”
方寧沒有接話,聽另一個嬌小的女子哭哭戚戚的接道:“這一去不知死活,指不定有多少折磨。還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可你又沒膽子自殺啊。”方寧出奇的冷靜,默默跟了一句,回憶著此前的變故,有些狐疑船上抓自己的到底是不是這幫山匪,更有點納悶師叔邵夫子深諳藥理,精通各種以藥救人、殺人的本事,身上總是帶著醒神的香囊,正是破解各種迷藥的良方,可他當時一點沒反應,不應該啊。
或許是睡得太沉,清醒需要點時間,等反應過來與此刻搏斗時,又無暇顧及她與師兄,這才導致他們分散各處。“啊!”嬌小女子的話引得其他幾名女子也跟著哭了起來,但緊接著驚恐的大叫打斷了方寧的沉思。
下面趕車的人聽到動靜,毫不留情地揮起鞭子,朝方寧這邊抽打起來,大喝一聲:
“都說了別說話!”
這一下激起鐵籠中女子們的尖叫,她們紛紛遠離方寧,生怕鞭子打在自己身上。
方寧躲避不及,帶著倒刺的鐵鞭揮打在身上,勾出長長一道血痕。
傷口暴露在寒風中,火辣辣地疼。
她橫眉冷對抽打的那人,眼神銳利如刃。
手握鐵鞭的男人欣賞著這群女子般如驚弓之鳥的驚懼神情,回首冷不丁對上了方寧冷徹刺骨的目光,莫名心下一慌。
“你看什么看!”他強作鎮定地呵斥,卻不敢再看方寧,反倒是悄然轉回了腦袋,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方寧收回目光,無暇去管他,轉而觀察起了周邊的地形。
環顧四周,山谷長而狹窄,兩邊峭壁陡立。往后眺望能看見山谷入口,山谷口雖地勢較高,然大多被森林掩蓋,地形隱蔽,恐怕不易被找到;往前看又可見山中六面環山,中間地塹,是兵書中常說的易守難攻之地。除此之外,這里十步就設置一員看守,崗哨森嚴,看來想要逃出去絕非易事。
笨重的木車載著巨大的鐵籠緩慢地前進著。
未幾,車馬隊伍停在了一個大寨子內。
“新貨來了!”
“什么什么,讓俺先瞅一瞅!”
寨子里的男人們對這籠子一哄而上,車子頓時被堵得寸步難行。
方寧是唯一個沒有怯懦畏縮的女子。
她觀察著這些男人,看上去大多是士兵和鐵匠,以及些做力氣活的家伙。
“別急別急!一個一個來,沒討媳婦的先上來。價高者得啊!聽到沒?”
鐵籠里的女子看到這一幕,又聽了這句話,都不禁哭了起來。
方寧冷眼看著這一切,手上握緊了隱星鏢,暗自琢磨:這地方多是做賦役和士卒的男子,比起被強行買賣來做苦力的,瞧這還各自分給老婆家室的模樣,倒更有地方豪強在此安營扎寨、招兵買馬的架勢。
正當她思忖著,忽而察覺到人群的不遠處有一個人,正一眨也不眨地打量著她。
她順著目光尋去,發現是一個長相斯文的年輕人,見她發覺面色一驚,趕忙移了視線,卻又像是確認了什么似的又看過來一眼,高聲朝車旁邊的人叫道:
“右邊那個素色衣服的,我出十貫錢!”
“十貫錢?陳寅你小子可真有眼光!”押送女人的大漢聞言眼睛一亮,欣喜自己的分利又高了,忙追問:“還有要出價的嗎?”
對于這些賣力氣的粗漢來說,十貫錢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就算方寧長得再好看也只能望而卻步。
不再有人和陳寅叫價,方寧就這么順順利利地被賣了出去。
方寧心中沒多生氣,倒是覺得既詫異又好笑。
她竟然十貫錢就被賣了?!
服了。
交了錢款,鐵籠的門隨之被打開,方寧踉踉蹌蹌地被扯下來,身上捆住手腳的鐵鏈被交到陳寅手里。
陳寅似乎是第一次做這種買賣,一副想接又不敢接的模樣,最終只好松松垮垮的拿著鐵鏈那頭,在登記的冊子上畫了押。
夜色漸沉,山谷里吹來稍冷的晚風。
陳寅牽著鐵鏈,與方寧一前一后的走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久到方寧都覺得不像這人牽著自己,反倒像是自己溜著這家伙。
“那個,你有什么會的嗎?”良久,陳寅背對著她,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方寧聞言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成家一向是她考慮之外的東西。
于是她略微思考了片刻,想到百姓家大多是男耕女織,于是誠實地答道:“有點力氣,不會織布,不愛做飯,會點拳腳。”
“哦,”陳寅聽了她的回話,不知為何更顯靦腆躊躇起來,“我見你手上有薄繭,還以為你活兒干得比較多。”
“殺人的活兒確實是干得挺多。”方寧無聲地吐槽了一句。
她不明陳寅的目的,干脆反客為主:“你是干什么的?”
“我剛來這里沒多久,體格也不好,只干點雜活。”陳寅撓了撓頭,說話時側過臉,神色間露出幾分不符合憨厚話語的沉著來,旋即朝著前方遙遙一指:“那邊就是我的屋子。”
“你說謊,”方寧盯著他的臉色,沉下了眸,“你不是因為會干活而選我,也沒有在這里干雜活。”
陳寅措不及防地被戳破了謊言,眼睛驀地睜大,腳下亂了步子,猛然回首去看方寧,卻見她氣定神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嘴巴開開合合,幾次欲言,最終還是嘆息一聲,帶她進了破舊的小屋,亮起燭火,把門合上,開口道:
“我本冀州清河人氏,家中從商,亦重視子輩讀書,因此十年寒窗,勉強得了個舉人,本應赴今年春闈。可我生性好鉆研武藝,可惜自幼體弱,只能擺弄些奇技淫巧。”
說到這兒,陳寅不免嘆息一聲,“或許正是因此,才被他們盯上了。趁我遠游時強行抓我過來,為其精進刀劍武器。”
“他們是誰?”方寧探問。
“是群前朝遺民,自稱是后周柴家的后裔,占領了此地招兵買馬,想要伺機造反!可我還有會試未赴,眼看如今就要成了叛黨。”陳寅說到此處,臉上寫滿了失落與不甘。
緊接著,他滿懷希冀地看向方寧:“既然娘子是身懷武功之人,且神態舉止頗為不俗,必有見識、有膽魄,我不如直說了吧。我贖下您,一來整日呆在這里確實寂寞,想有個人說說話,二來,想著能找個志同道合的聯手,一同逃出此地。想必您也不愿在此度過余生,將生命交由他人定奪吧。”
昏黃燈下,方寧抬起臉,勾唇微微一笑:
“那你可真算是——找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