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文齋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書肆。
時任宋店主為使祖上基業得以綿延,獨辟蹊徑,專營奇書、小眾典籍。雖非主流,卻也擁有一批忠實擁躉。
因此,富文齋店面并不闊大。待方寧與沈昱趕至時,往來湊熱鬧之人幾將店面圍得水泄不通。
眾人議論紛紛,方寧與沈昱穿梭其間,事情始末漸明。
自宋家接連發生禍事,書肆亦風雨飄搖。時有宵小之輩,欲趁火打劫,吞并富文齋。
宋家旁支垂涎富文齋久矣,加之對宋店主將家業傳于女兒心懷不滿,遂趁宋家落難,紛紛欲分一杯羹。
他們打著親戚的旗號,與欲吞并書肆之商人來回拉扯,坐地起價、背信棄義之事屢見不鮮,只為獲得更多利益。
然貪心不足蛇吞象,此舉惹惱了買主,遂有今日買主率眾上門滋事的鬧劇。
放眼望去,地上已躺數名掛彩之人,哀嚎之聲不絕于耳,看起來好不凄慘。
所幸聞太爺府上的管家林德貴及時趕到,方免更大爭端。
方寧屢聞“聞太爺”之名,不禁心生好奇。
她在人群中認出剛剛那位為湊熱鬧而棄早食的趙老四,便故作熟絡道:“趙四哥,眾人所言的聞太爺,可是壇華戲院的鳳聲曾為其唱戲的那家?”
趙老四見方寧面生,有些狐疑。但聞方寧叫出自己的外號,又一臉熟稔的模樣,以為是鄰里舊識,遂不好意思地點頭:“正是!”
方寧見其隱有交談之意,忙趁熱打鐵,“那這聞太爺與宋家有何淵源?何故特意相助?”
趙老四瞥向人群中央的中年男子,壓低聲音道:“實則無甚瓜葛。聽聞宋店主為救女,曾將書肆抵押于聞府名下。不料宋店主病倒,主事之人缺失,聞太爺仁慈,手下人亦未趁火打劫,致過戶之事一拖再拖。直至宋家旁支鬧得太過,才派聞府管家出面阻止,說清其中緣由。瞧見聞府管家手中那張紙了嗎?就是宋店主當初抵押書肆的字據!”
方寧循聲望去,果然見林德貴正持著字據,對一尋事的壯漢說理。
林德貴身形微顯富態、笑容可掬,言辭間一派和氣,面對壯漢的兇臉相對從容不迫。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聞府勢大惹不起,壯漢等人只得利索離去。
而宋家旁支亦不敢在聞府面前賣弄,他們相互攙扶、狼狽離去。
人群漸散,眼看這場鬧劇即將收場,方寧拉著沈昱欲攔宋家旁支。
她想探聽宋娘子近況,最好是有機會與宋娘子見上一面。
然他們未出兩步,林德貴竟步履穩健地朝著他們走來。
但見他視線全落在沈昱身上,愈靠近面上喜色愈加明顯,朗聲招呼道:“這不是沈大人嗎?真是巧遇!”
方寧疑惑地望向沈昱,“這人好生熱情!師兄,你們認識?”
該不會是和她剛剛一樣,故意套近乎的吧?
“興許?”沈昱亦不解。他搖搖頭,對迎上來的林德貴道:“您識得我?”
林德貴笑容滿面,聞言也不惱,解釋道:“沈大人貴人多忘事,我家老爺乃聞青山。昔日京城一晤,大人可還記得?老奴當日有幸一睹沈大人風采,可謂是迄今尤憶吶!”
沈昱恍然想起,忙頷首回禮,滿含歉意道:“自是記得。原來您是聞大人家中管事,方才失禮了。”
心中卻暗驚,文山縣的“聞太爺”竟是他曾請教過的長輩。
方寧也頗為意外,眼中流露出興味,打趣道:“師兄果真交游廣闊,所至之處皆有故知。”
“哪里比得上師妹到哪都能遇到鄰里舊識。”沈昱憶及方寧與人攀談探訊時的自信靈俏之姿,心有所動,眉眼微彎,緩聲解釋道,“師妹,我曾對文山縣的水患記錄頗感興趣,在一次宴會中與來京城述職的聞大人聊及此事。他老人家見解獨到,亦是性情中人。那日我們相談甚歡,他欲收我為徒。但我當時已有師承,此事便作罷。”
沒想到里頭竟還有這般過往。方寧笑語盈盈,“原來如此。不愧是我師兄,真乃才情出眾,引得群英皆欲延為門生。”
“你啊!”沈昱用手指凌空點點方寧,正欲辯駁,卻聽林德貴附和道:“是極是極!這位娘子是沈大人的師妹吧?二人同植師門之壤,果真挺拔俊秀、各具風華,望之皆與旁人不同。”
方寧謙虛道:“您謬贊了。”
“哪里哪里,我家老爺時常念及沈大人學識淵博、卓絕群倫,嘆惜未能得此佳徒。”林德貴熱情相邀,“今日相遇乃是緣分。擇日不如撞日,請沈大人與令師妹一同前往聞府做客如何?”
未及沈昱征詢方寧之意,方寧已悄然向他遞去一記手勢。
沈昱心領神會,此乃應允之意,于是對林德貴含笑說道:“您客氣了,聞大人點撥之恩,在下銘記五內,昔日匆匆而別,某也時感遺憾。今朝有此良機,我們師兄妹二人自當登門造訪。”
于情,既有師收徒淵源,晚輩拜訪長輩確是應當;于理,近日所聞皆有聞府身影,他們也應前往探究一番,或許能另有所獲。方寧亦是滿臉喜悅,附和道:“承蒙抬愛,能有機會拜見聞大人,實乃我等榮幸。”
林德貴聞言,喜形于色,欣然引路,“二位這邊請,老爺見到二位,定當心生歡喜。”
方寧借此機會,不動聲色地提及在書肆門口的所見所聞。
然林德貴所言,與她先前探得的消息大同小異,并無異常。看來,唯有到了聞府再做籌謀。
途經繁華市井之時,方寧眼尖,于乞丐堆中瞥見一熟識面孔,正是昨晚在破廟中以信息換取銅錢的少年乞丐。
昨日他尚且四肢健全,今朝卻似瘸了一腿。
方寧嘴角微揚,心中已猜出他們的裝殘乞討之計。
沈昱瞥了眼方寧暗戳戳指引的方向,當即領會,從懷中掏出幾枚銅錢,忽而感嘆著走向少年乞丐,“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乞兒著實可憐,今日既被我們撞見,豈能坐視不理。林管家,且稍等我們片刻。我們施舍些銅錢給他們吧。”
沈昱心里明白,雖與聞太爺有舊交,但時隔多年,又逢重任在身,理當心存戒備。
林管家連聲贊嘆二人心善,只能尾隨其后。
方寧將銅錢放入少年乞丐那缺角的碗中,目光故意停留在他裝瘸的腿上,憐憫道:“我聞城西寺廟有位邵夫子,專為窮人治病,你們不妨去找他瞧瞧,你這腿或許還有痊愈之望。”
話落,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少年乞丐一眼。
少年乞丐自然認出方寧,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但見方寧并未拆穿,反而讓他尋邵夫子,心有所悟,忙作感激涕零狀,磕頭道:“多謝大善人!小人這就拿著善金去治病!”
方寧暗笑其機靈,面上卻仍帶幾分傷感,轉身與沈昱繼續前行。
不多時,一行人抵達聞府。
步入府中,只見院落布局錯落有致,層次分明。主宅巍然于最高處,俯瞰全府。廂房環繞主宅,猶如眾星捧月。
“貴府布置真是別具一格啊。”方寧由衷贊嘆。
聞府外表低調,內里奢華,尤其是那暗合風水之布局,令方寧暗暗稱奇。
從整體上看,聞府坐北朝南,形成“背山面水”之局,寓意家族昌盛,財源廣進。大門寬敞明亮,正對水池,形成“明堂聚水”之勢,象征財富匯聚,福澤綿長。綠植生機勃勃,擺放巧妙,符合“生氣旺盛”之原則。其余屋脊、墻角等處裝飾,亦有“辟邪化煞”之妙,確保府邸平安吉祥。
沈昱亦點頭稱贊,“這風水布局看似隨意,實則暗藏機巧。不知聞大人是否精通此道?”
林德貴面露與有榮焉之色,“二位真是目光如炬。老爺確實對風水學頗有造詣,這府中布局乃是他親自設計。”
言罷,他將方寧、沈昱引至客堂,“二位請稍候,老奴已派人稟報老爺,老爺即刻便至。”
此時,兩名年輕丫鬟端著茶水步入。
方寧眼神一動,搭在圈椅扶手的手微微一顫,一顆小石子飛射而出,正中其中一個端茶的丫鬟鞋尖。
丫鬟忽然手腳失衡,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向方寧身上撲去。
“師妹!”驚得沈昱立即起身,險些沖上前去。
方寧則氣定神閑,反應迅速的輕輕一拉,穩住對方,朝沈昱笑道,“師兄寬心,我無礙。”
沈昱松了口氣,重新落座。
“真是驚險呀。”方寧故作輕松道,“不過,這位姐姐,你還是小心些為好。”
“對不住!是奴婢笨手笨腳,請娘子寬恕!”丫鬟臉色慘白,當即下跪,連連道歉。
林德貴見狀,厲聲斥責,“你如何做事?還不快退下!”
方寧連忙打圓場:“林管家,不必如此,她也是無心之失。不過——”
她輕抬衣袖,露出點點茶水痕跡,但眉眼平和,并無怒意,“林管家,能否借個地方讓我稍作整理?”
林德貴連忙應允,吩咐丫鬟帶方寧去寮房。
方寧隨丫鬟離去,一路上暗自留意府中的一動一靜、一花一木。
府院深邃,卻無喧囂。偶見下人們穿梭于廊腰縵回之間,步履輕盈、井然有序,盡顯聞太爺治家有方。
丫鬟感激地將方寧引至寮房門口,細心提醒道:“娘子,里面有備好的清洗物件,我就在門口守著,有需要您隨時吩咐。”
方寧見無所獲,未再故意拖延,待處理好衣袖茶漬,便與丫鬟返往客堂方向。
然就在此時,一位神色倉皇、手提食簞的大娘朝他們疾步而來。
因不清楚方寧身份,大娘未施禮數,僅將食簞遞予方寧側畔的丫鬟,語氣焦急道:“翠兒,我忽感腹痛難忍,恐徐恭廁,勞你將這食簞送至大小姐的院落。”
話雖帶請,卻含不容置疑之威嚴,言畢就放下食簞離開。觀此情形,想來這大娘的位階應在翠兒之上。
翠兒面露窘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方寧善解人意道:“你且去吧,我看此地距客堂不遠,我自行前往便可,莫要耽誤了你的差事。”翠兒聞言,感激頷首,攜起食簞匆匆離去。
現下身邊無人,方寧正好借此機會細察聞府風水布局。她信步走至庭院深處,忽聞假山之后傳來細微爭執之聲。
方寧本能止步,悄然趨近。
透過假山縫隙,但見一位身著華裳、發髻高聳之溫婉女子,正與一戴面具男子纏綿悱惻,二人舉止親密,言語間盡顯深情厚意。
“你真的決定要這么做嗎?”女子眉宇間輕籠哀愁,聲含憂慮。
面具男子微微頷首,聲沉而堅:“如意,我別無選擇。唯如此,我才能護你周全。”
女子聞言,輕執男子之手,深情款款而言:“鳳聲,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方寧聞此,心中猛地一震。這位面具男子,竟然就是壇華戲院消失了兩年的臺柱鳳聲!
原來他受傷毀容后,一直待在聞府。那與他情感糾葛的這個女子,莫非就是聞家大小姐?難道聞家大小姐感念鳳聲的救命之恩,所以情根深種、以身相許?那他們此番言語,又是為了何事而惱?
方寧沉思之際,未覺鳳聲似已察覺有人窺視,正悄然逼近。
好再方寧武藝不凡,耳聰目明,于鳳聲發覺之前,忙收斂氣息離去。
險矣。方寧遙遙往假山看了一眼,意識到這次聞府之行或許比她想象的復雜。
她必須盡快將這一發現告訴沈昱,與他商量一下如何覓得良機,好揭開聞府背后的迷霧。
思及此,方寧重返客堂,剛近門,耳邊便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爽朗不羈的笑語:
“多年未見,賢侄的才華更勝往昔矣。我已著人在家中的觀星臺預設晚宴,一來為你接風洗塵,二來想與你好好探討一番近幾年的星官演化。賢侄莫要推辭啦。”
方寧腳步一頓,嘴角一揚,心道: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