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飛砰砰砰的不停朝方寧三人叩首,額頭立見青痕,還帶了點血跡。
方寧急忙將人扶起,道:“切莫如此,有什么事慢慢說。”
吳飛抽噎著,正欲張口,被邵夫子打斷道:“這里人多嘴雜,恐不是議事之地。”
眼看方才散去的人群又有重聚之勢,方寧思忖片刻,看向邵夫子和沈昱,問:“師叔、師兄,我想先去看看情況,你們以為如何?”
剝皮之刑乃本朝律法所不容,此等惡行實屬罕見。況且人命關天、吳飛也非惡徒,邵夫子和沈昱自無不愿。
得到二人支持,方寧心中也有了計較,遂對吳飛道:“你且先帶我等尋你胞弟,途中再細說事情原委。”
吳飛實是走投無路才會向方寧求救,心中本不抱期冀,不想方寧竟然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喜出望外又感激不已,胡亂擦干臉上淚痕,忙道:“謝謝恩公!你們請隨我來。我家翔弟就在前面拐角處的破廟里。”
言罷,生怕方寧反悔似的,輕輕扯著她的衣角朝某條巷子中走去。
方寧瞧著吳飛小心翼翼的模樣,寬慰道:“放心,我們不會跑,你不必如此緊張,你且好好說說令弟的情況。”
吳飛沉默片刻,這才說起了他們兄弟二人的遭遇。
吳飛出生普通,父母皆為商販,雖無大富大貴,但也家庭和睦、生活無憂。可就在前段時間,父母在跑商時意外死亡。
家中突逢巨變,年幼的吳飛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就連弟弟吳翔失蹤都不曾發覺,還是翌日街坊鄰居發現被剝了皮、丟在門口的吳翔。
那時的吳翔已奄奄一息。吳飛既心痛又悔恨,他已失去父母,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唯一的胞弟命喪黃泉。
吳飛開始四處求醫,但他年紀尚幼,常遇無人搭理或受人蒙騙之事。短短七日時間,他已變賣了全部家當,卻不曾為吳翔尋到半點生機,反讓兄弟二人無家可歸、淪為乞兒,過著食不果腹、饑寒交迫的日子。
今日若不是吳翔已餓暈過去、生命危在旦夕,他也不會冒險去行偷竊之事。
吳飛說著淚如雨下,神情愈加哀痛,“要不是有幸得恩公相救,我和翔弟可能都活不過今日……”
方寧為吳飛的遭遇感到痛惜,她輕拍其肩,語氣溫和而堅定,“世事無常,然天不絕人,今日你我相遇,便是你我有緣。雖無法保證救令弟于水火,但你且寬心,此事我等必當盡力相助,還望你莫悲慟傷身,好讓親者痛、仇者快。”
吳飛聞言銘感五內,然喉間哽咽無法言說,下意識便又要朝方寧跪下。
方寧立馬攔住,“莫再跪了,時間緊迫,我們還是抓緊趕路。來,我背你,你指路。”
方寧說著便將吳飛背在了身上。
吳飛已許久不曾感受過這份溫暖,他羞愧地掙扎了下,“恩公,你還是把我放下吧,我,我身上臟污不堪……”
方寧卻毫不介意,打斷他道:“心潔則人潔,再說你還想不想救你弟弟了?還有,別再喚我恩公,你若不嫌棄,叫我一聲寧姐姐便當得。”
吳飛聽后不再掙扎,認真給方寧指路。
確認好路線,方寧運功加快速度,不忘囑托邵夫子,“師叔,我師兄就交給你了!”
“方師侄放心,你且放心去,我保證把你師兄全須全尾帶到。”邵夫子正經起來確實靠譜,但見他一把扯過沈昱,跟在方寧身后不落下風,惹得沈昱連連后悔當初放棄學武這檔子事。
不多時,幾人便到了城郭一隅。
這里的屋舍簡陋,街道狹窄曲折,與相隔的繁華市井仿若兩個世界。
吳飛所言破廟,就隱在其中一角。
這間廟宇年久失修,墻皮已斑駁脫落,屋頂瓦片更是殘缺不全,難以遮蔽風雨。
然而,對于吳飛來說,這里卻是他們兄弟倆難得的避難所。
“寧姐姐,翔弟就在里面!”
方寧聞言把吳飛放下,跟著吳飛踏入破廟之中。
一股霉腐、渾濁之氣撲鼻而來。
昏暗之中,方寧瞥見四周還有不少乞丐,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或坐或躺,散落在廟內的各個角落。
驟然看見一個陌生女子闖入,他們紛紛抬頭,原本空洞的眼神里漸漸浮現出戒備、貪婪與興奮交織的情緒,像是在打量能從方寧身上獲得什么。
氣氛變的緩慢而沉重,方寧頓覺不妙,不動聲色地將隱星鏢滑至手心。
忽地,一道沙啞干枯的聲音響起,“飛子,你帶了什么人回來?”
方寧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一位坐在佛像邊老乞丐。
他的手上滿是皸裂與傷痕,臉上爬滿了塵土與風霜的痕跡,顯得格外蒼老,但那雙眼睛卻與其他乞丐不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精明。
吳飛一孩童察言觀色能力有限,滿心只想著救弟弟,絲毫未發現異樣,老實道:“莫叔,這位是我的恩公寧姐姐,今天若不是她出手相救,我可能就回不來了!她現下跟我回來,也是來幫忙救翔弟的!”莫叔盯著方寧,幽幽的語氣里似夾雜著質疑和嘲弄,“哦?這樣一位年紀輕輕的姑娘,能有什么辦法救你弟弟?”
此話一落,有些個膽大的乞丐似是得到了什么信號。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從地上站起,朝方寧緩緩靠近,攔住了她靠近吳翔的去路。
遲鈍如吳飛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莫叔,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方寧冷笑一聲,正欲開口,身后傳來邵夫子慵懶含笑的聲音,“方師侄,讓你久等了。”
話音剛落,邵夫子和沈昱就相繼踏進了破廟。也不知邵夫子有意還是無意,進門時特意未收斂會武的氣息。
蠢蠢欲動的乞丐們看又來了兩個與方寧看起來關系不錯、且實力強橫的男子,包圍的動作頓時遲疑起來。他們轉而看向了莫老,像是在等他指令。
沈昱也發覺情況不對,快步走至方寧身側,低聲道:“師妹,發生什么事了?”
“無事。”方寧搖了搖頭。她不想與這些乞丐糾纏,一是吳飛有可能會繼續與他們為伍,她不想吳飛因為她而失了庇身之所;二是這些乞丐雖不善武力,但人數不少,若真的發生沖突,不僅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還會延誤治療吳翔的時機。
念及此,方寧莞爾一笑,道:“師兄,他們是想替吳飛向我們表達謝意。不過現下吳翔性命垂危,容不得半點差錯,你說,他們是不是應該先把路讓開?”
方寧嘴上說著和氣的話,神情卻毫不示弱。
當然,如果這些乞丐真的不識好歹,那她也不介意親自活動活動筋骨,讓他們見點血。
莫叔見方寧氣定神閑,又覺邵夫子氣息內斂、不似凡人,心思電轉間順著方寧的話道:“姑娘說的沒錯,大家趕緊先散開,不要耽誤了他們治病救人。”
莫叔在這群乞丐間頗有威信。此話一出,原先圍著方寧的乞丐紛紛讓開,只余幾個身形強壯些的,亦步亦趨的跟在方寧他們身后。
方寧知道他們這是賊心不死,仍在試探。
但她懶得與他們浪費時間,只似笑非笑的看了莫叔一眼,便在吳飛的指引下徑直朝角落走去。
她早已瞥見那里蜷縮著一個瘦弱的身影。
走近一看,只見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幼童無力地趴在破舊的草氈上,身上只簡單包裹著白布,露出一張慘白削瘦的小臉,安靜地像沒了聲息。
吳飛見狀心中大駭,立馬奔向吳翔,從懷中拿出一路藏著的包子,顫抖地遞到吳翔嘴邊,“翔弟,哥哥給你帶了包子回來,還找到了愿意救你的好心人,你快吃,吃完就有力氣治病了……”
方寧看吳飛方寸大亂,立馬上前將人拉起,安撫道:“別急,先讓我們給你弟弟看看。”
言辭間,方寧與沈昱對視一眼。
沈昱立馬明白方寧何意,迅速上前為吳翔查看傷勢。
沈昱先探吳翔頸脈,確認還有氣息后微松了口氣,朝邵夫子道:“師叔,我觀這小子脈象虛浮,恐需補物吊氣。”
檢傷驗尸他雖在行,但若論治病救人,還是他們師叔更勝一籌。
邵夫子見狀,連忙上前協助。他蹲下身子,手法嫻熟地為吳翔把脈,神色漸漸凝重,“是極。此子傷勢頗重,若不及時救治,恐怕難以撐過今夜。”
說罷,他迅速取出一枚蜜丸,讓方寧幫忙喂藥。
方寧見吳飛在她的勸慰下已漸漸恢復冷靜,便騰出手上前幫忙,盯著邵夫子手中被一分為二的蜜丸,好奇道:“師叔,這該不會是傳說中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還魂丹’吧?”
邵夫子有些無奈地看了方寧一眼,笑道:“想什么呢。不過是參照古方炮制的急救丸罷了,只可吊氣,不可起死回生。”
“原是如此。”方寧輕嘆了口氣,似是有些遺憾,手上卻利索地運氣輔助吳翔吞下一半的蜜丸。
沈昱見吳翔氣息漸緩,這才小心翼翼地揭開他身上的白布。
霎時,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盡入他們眼底。
只見吳翔的后背上,從肩膀到腰部,已有大半皮膚被殘忍剝離,血肉模糊,隱見白骨,部分傷處已有化膿之勢,散出絲絲惡臭。
邵夫子眉頭緊皺,判斷道:“傷口被簡單處理過,也敷了止血的藥。只可惜藥不對癥,只延緩了傷勢罷了。”
沈昱眼中閃過一絲痛惜,細細為吳翔檢查傷處,生怕遺漏任何一處線索,“這傷口邊緣整齊,且傷口下的肌肉、骨骼受損輕微,應該是用鋒利的器具一次性完成剝離,而且手法嫻熟,絕非一般人所為。”
方寧聞言面色凝重如霜、語氣冷沉,“若要做到這等地步,還得受害者不反抗,說明兇手給吳翔下了麻醉藥物。”
“師妹所言不錯。他的鼻腔內還殘留少量褐色藥粉,極有可能是迷藥。”
沈昱說著用棉布輕輕從吳翔鼻腔內卷出些許藥粉,遞給邵夫子判斷。
邵夫子不多時便辨了出來,“是山茄子和草烏,確有致暈致幻效果。”
“興許可以去藥店查查最近是否有人購置了這些藥材。”方寧說著也蹲下身子觀察起了吳翔的傷口,忽見她指著一處傷口,輕呼道:“你們看,其它傷口邊緣都平滑光整,唯有此處,猙獰不齊,像是本來要繼續剝下去,卻被突然中斷了一般。”沈昱立即看向方寧所指之處,果然發現了不同尋常的地方,分析道:“這傷口周圍血肉模糊,顯然是在剝皮過程中被強行扯下。若是受害者處于昏迷狀態,不應產生這樣的傷口,除非……”
“除非兇手在作案過程中突然發生什么事,導致他不得不匆匆收手。”
沈昱認同點頭,“知我者,師妹也。”
“可會是什么事情呢?難道有人看見了他在行兇?”方寧沉思不已,又仔細辨起了吳翔的頭頸之地和四肢之處,忽然在吳翔的指甲縫中發現了些許金粉。
方寧摩挲著手中金粉,感覺這質地有些熟悉,問向吳飛,“你弟弟平常可有玩帶金粉之物的喜好?”
吳飛見方寧一行人神情嚴肅,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立即搖頭道:“沒有,翔弟喜靜,不曾見他玩過這類物什。”
“會不會吳翔曾在剝皮中途醒來?”沈昱指著吳翔手上、臉上的幾乎快要消散的青紫淤痕,“這些傷痕有可能是吳翔在兇手手中掙扎所致,這金粉也有可能是兇手身上之物。若如此,便能解釋兇手為何會匆匆收手,也能解釋吳翔后背的傷口為何會有一處猙獰不堪。”
邵夫子卻仍有疑惑,“可這迷藥藥性,不說孩童,便是成人也受不住。”
一旁的吳飛像是想到什么,連忙道:“若是我沒記錯,以前有大夫曾說過翔弟體質特殊,對致迷藥物多有抗性!”
“竟是如此。”邵夫子看著吳翔背后的傷處,又為他診斷了一次,道,“這或許也是吳翔死里逃生的原因,若是兇手將他整塊后背的皮剝下,他無法撐至今日。”
邵夫子說著站起身,“此子氣息已穩,但若想性命無憂,我也難有把握。兩位師侄,此地藥材短缺,我需再去尋些止血消炎、補氣安神之藥,你們且在此處等候,半個時辰后再讓他服下剩下的急救丸,切莫讓他再受傷害。。”
方寧忙向邵夫子拱手,“勞煩師叔跑這一遭。”
邵夫子擺擺手,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下,對一旁暗自窺視的莫叔道:“你且隨我前去,帶我尋近處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