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將天幕劈開,如洪瀉般傾倒在馬洧城的縣衙門前。
清晨,方寧與沈昱再次拜會常縣令,將徐家母子一事告知,并講出牢頭受了徐立本恩惠一事。
常富國似是沒想到自己管轄森嚴如斯,竟還出了如此一事,漲紅了臉,許久未說話。
方寧從牢中將李昶救出,見他乖乖牽著馬,走到街的對角等自己與沈昱,頗為滿意的朝他招了個手,旋即問沈昱:“你方才將我喚出去,留自己與常富國在屋中,可是說了什么話?”
沈昱先是回看了一眼李昶,見其與自己對視時立刻低下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頗是不解。
方寧盡收眼底,忍不住批評,“師兄,你太嚴肅了些,嚇壞了小孩子。”
“色令智昏。你便是那紂王。”沈昱忍不住揶揄,但他沒心思糾結,轉言道:“我直白地將常富國為人、為京官、為一城父母官的問題道出。若是你在,只怕他面上過不去。他是治下嚴明,可那牢頭的妻子癱瘓在床數載,憑借他那一點微薄工資,怎夠開銷藥費?他作為上司,是清風霽月,后世留名了,旁人難得不活不過了?我勸他想庇護城民、守住大宋江山前,先讓自己羽翼豐滿。隱而不發啊,是為了積蓄更大的力量。而不是他現在這樣,孤立無援,七載時光也不得往上爬。”
方寧想起昨日沈昱與自己道的官場晦深,好心提醒,“你就不怕常富國如你說的那般,心中傲慢,未將你的苦心看出,甚至有可能轉性子,到了你的敵黨,做了貪官?”
沈昱回頭瞧了衙門前的望柱,上有常富國親自刻下的八個大字“慎勤當正,通達民情”時,面上帶著沉著與孤傲,“師妹,你記得師傅教過我們,若有人棋藝在你之上,那我們入棋當險,險才能制勝。他本就無路,我也不打算給他辟出一條路,若他真的足夠聰明,會靠自己重回京城。真到了關鍵時候,他心中志向能不能引領他做正確的選擇,全憑他自己的意志。但我相信,當年的《治國論》不會蒙塵,揮斥方遒的少年郎也該在沉淀后,重書理想。”
方寧觀察著沈昱,總覺得他話中還藏著更深一層含義,疑惑道:“馬洧一地,位處西北,除了常來往關西與河西兩道的提舉常平司外,常富國接觸不到任何能將他向上舉薦之人。我記得那提舉常平司是蔣太師的人,而且與你最是不對付,更是個貪得無厭之輩。你是想讓常富國打入敵營,收集他的罪證?”
方寧推敲著聲音越發微小,對沈昱越是側目而視,暗暗慚愧真是太小瞧這個師兄了,看似人畜無害,實則官場玩的賊溜。
想罷,她撤出一步,朝著沈昱一鞠躬,“師兄,這一路上,師妹我多有得罪。你念在我年幼不懂事,日后可別給我小鞋穿。”
沈昱有時覺得方寧冷靜得不食人間煙火,又有時候覺得方寧審時度勢,實在適合當朝為官,故作姿態道:“若本官想拿你是問,你的腦袋還會在頭上安穩呆著?你想多了啊師妹,我們是好友是同門是親人。”
方寧憨憨笑意浸滿眼底,穩了穩脖子上的頭顱,佯裝正經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可不能害我九族啦,不然連累了你自己。我們黃泉路上不孤單。”
“少貧,該走了。”沈昱點了下方寧的鼻尖,看向一直在等待二人的李昶,正色提醒。
方寧對李昶關心道:“你傷勢若是不重,我給你另擇一匹馬,一道同行?”
李昶咳了幾聲,露出自己被打到脫力的手,眼巴巴的委屈道:“姐姐,我恐怕握不住韁繩。能和您乘一匹馬嗎?我保證不會添亂的。”
方寧見傷口確實不小,一短嘆,估摸著跟在自己身后,也能早些達到負荊村,剛想點頭答應,就聽沈昱開口:
“男女有別,況且李昶雖年歲不大,但也到了可以擇婚的歲數,對你二人名譽都不好,讓李昶坐我的馬吧。”
說罷,沈昱牽著馬到李昶身邊,做了一副請的姿態。
李昶愣了一瞬,有點不情愿的答應了一聲,然剛剛邁上馬鐙,又轉身拉著方寧的衣角,怯生生道:“馬洧到負荊村山路崎嶇,姐姐騎馬務必小心,一路莫回頭,若摔傷了不好。我與哥哥兩人一匹,行路會慢些,姐姐莫心急。”
“不會有事,我師兄雖武功差些,但馬術算是一頂一的。”方寧本想借此上馬,先行一步,轉念一想,山路難行,何況沈昱與李昶體重過大,對行路的馬也是挑戰,干脆道:“算了,你還是同我一起吧。”
于是,她將李昶往自己身后一拋,待穩穩坐下,鞭彎如月,一鞭落下,疾馳數里。
沈昱在身后吃癟,看著二人身形遠去,品味著方才李昶的神色與話語,嘖嘖的感慨道:“這若是個女子,入了后宮,大宋豈不危矣。”
方寧一路未語,只同沈昱跟著李昶的指引一路疾馳,從赫赫日光走到黃昏西斜,亂云渡飛,終算是跟著李昶的指引,趕到了目的地。一座通天的高山映入方寧、沈昱的眼簾。
山峰聳立,在積蓄的云海里,不見影蹤,只有一處山壁被鑿開,用木頭板做出橋梁。
山壁的右邊,是一塊破爛木排,潦草寫著的“負荊村”三字。
她低頭瞧了眼所謂橋梁之下,是萬丈深淵,細聽似有水流之聲,伴隨著鳥鳴與山風,聽不真切,如遠古幽冥的夢曲,讓人足底生寒。
“馬是過不去了。剩下的路只能棄馬前行。”方寧率先下馬,剛想去扶身后的李昶,就見他額頭已是密密汗珠,而胳膊上幾道血滴順著衣袖劃出,還有大片已經干涸的血跡,在后背開出朵朵花。
“你傷口開裂,為何不早說?”方寧將人小心的放下馬背,喂了個止疼的丹藥,接著又發現李昶的幾處傷口還因沒有及時用藥而潰爛。
“可惡,那些牢卒要用雄黃酒,也不買個好些的。你也是個蠢的,早說傷口痛,我就不那么急地馳馬了,跌跌撞撞,將原本都要愈合的傷口也崩開了。”方寧一邊抱怨,語氣卻是溫柔了不少,覺得李昶小她幾歲,如今這副模樣也是自己行路太急,多少有些歉疚。
誰知,李昶擦去額汗,顫巍著起身要往橋上走,臉上露出個天真無邪的笑來,“姐姐已經因為我耽誤不少時間了,我不想姐姐為難。”
恰是此時,沈昱也如實趕到,剛準備放馬過橋,就見這李昶楚楚可憐的模樣,打趣道:“師妹是準備美救英雄?馱他進山?”
方寧從馬背上解開韁繩,繞出一個吊索,綁在李昶身上,再將另一頭牢牢穩固在參天古樹上,白了一眼沈昱,“少看些戲本吧。”
說罷,她將李昶如一件貨物般,輕巧滑過了山壁,而自己輕功如躍飛山頭的雀鳥,絲毫不把腳底的萬丈懸崖放在眼里,不過落橋三步,就到了山頭。
被獨留下的沈昱,仰天的長嘆后,拉著橋上的粗繩,顫顫巍巍地過了橋,一邊過一邊念叨:“真是見色忘義啊。師父您看到了嗎?氣煞我也。”
待他走到另一頭,方寧已給李昶簡單包扎完。
兩人繼續跟著李昶,彎過數十山道,進了村落。
一進村,方寧便聽到了此起彼伏的憨笑聲。
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恰是日暮褪去,月華如霜,銀白光影蒙蓋山脊,慢慢拉扯出一輪彎勾橫刃。
方寧觀察著負荊村,村子不大,約莫也就十畝地,村民的屋子建的集中,除開他們所在的中心地帶外,只有放養的牛羊,再無別的人家。
寒意自山風鼓動時一瞬而起。
“誰?”方寧背后一涼,冥冥中感覺從進村前。就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們,手里的隱星鏢作勢就要往聲音的源頭擊去。
“姐姐且慢。”李昶張開雙臂,用身軀擋住方寧要擲出的鏢,逼得方寧急急收手。
“這很危險。就算要保護村民,也該建立在自己的安危之上。”方寧不滿李昶的動作,皺眉責備,“我的鏢會有分寸,此番我只打算試探,絕不會隨意取人性命。”
最后一句是假的,她分明感受到,有濃濃的殺意向她這邊奔襲而來。
她的鏢出則必見血。
“庸醫,我殺了你!”這時,村民的叫喊聲從西邊的草垛傳來。
這一聲吼如群獸的號令,將原本藏身在方寧三人周圍的村民一同激起。
他們有的藏在草屋中,有的藏在糞房中,還有的干脆直接埋在土堆里。
他們藏身的地點,方寧一早就有感知。
她只是好奇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才按兵不動。
此刻,離方寧最近的村民手里抄著斧頭,率先向他們砍去。
方寧下意識躲了兩下,感知到這些村民雖是下手狠戾,但毫無章法,而沈昱武功雖不及自己,但護身夠了,便趕到李昶身邊護住他。
“姐姐,別殺他們,他們只是瘋癲了。沒有壞心。”李昶在方寧身后懇求。
方寧也已經看出來這些村民雙眼猩紅,面色青紫,應是中毒之兆,或許真的沒有壞心。
她沒有用隱星鏢,在面前村民揚手揮斧的空隙,見縫插針,一掌劈暈對方。
剩下的,同第一個一樣。
只有一個,略微棘手一些。
那人剛剛在糞房里待過一陣,身上沾滿了糞便,惡臭難擋。
他原本在沈昱那里,奈何沈昱實在下不去手,一味躲閃,才到了方寧那處。
“沈昱,你還是不是男人?”方寧的手刀也是劈不下去,只好先逃為敬。
沈昱無奈的聳聳肩,“他要往你這兒走,我有什么辦法?”
“師侄。我的好侄兒,救命啊。”忽然,邵夫子的聲音從西邊傳來,越來越近。
方寧、沈昱向西看去。
邵夫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年約五十的身強力壯的男子,
那男子手里拿著殺豬刀,說話間,就朝著邵夫子狠狠空劈了兩下。
他們目色清明,腳步穩健,神志應是正常的,至少是真心想要邵夫子性命的。
方寧記掛著邵夫子給她闖下的禍事,面帶殘忍的笑,“師叔,你武功被廢了?這點小事也要我來代勞?不應該啊,師父說過你的武功只是比他弱點而已啊。你也太貪玩了,連自己命也拿來玩啊。”邵夫子東躲西藏,全不見之前的體面醫圣模樣,嘶吼道:“別廢話,我能和這些無知村民一般見識嘛!好侄兒,快救救我。”
方寧此時也是泥菩薩過江,眼見那渾身糞臭的村民就要朝自己襲來,連連退到了墻角。
此時,身后的李昶竄了出來,掏起地上的木板,就是一通砸,喊道:“對不起,五叔。比起你,我還是更想保護神仙姐姐。”
五叔隨著第五下木板咔噠斷開,也是徹底不再掙扎,昏了過去。
方寧心頭一暖,生平第一次被人保護,覺得責任感真是不分年齡。
想罷,她眼含冰刃地刮向沈昱與邵夫子。
李昶探了探五叔的鼻息,見還有氣,才長呼口氣,從地上坐起來,擋住要打殺邵夫子的人,“村長,為何要殺了邵大夫?”
帶頭拿刀的村長見李昶來了,身后跟在方寧與沈昱,停下觀察,審問道:“你們三人,是同伙?”
“同伴!我師叔所犯何事,要你們私下處刑?”方寧聲色略冷,對這個村子本就沒有多少好感,經歷完剛才那一出,更是沒了。
“你問問他干的好事。他今日為我們施完針,下午這些人的瘋病更重了,拿頭錘墻的有,拿黃土要將自己活埋的也有,不是庸醫是什么?”村子帶著口黃牙,說話雖難聽些,但能看出他真心對那些村民的安危著急。
方寧聽罷,只覺邵夫子的臉面可以丟,但渾天派的卻是萬萬不能。
念落,她一句不讓,下意識護住邵夫子,“你可知,欲解毒,先將毒素逼出的道理?”
李昶見村長與方寧劍拔弩張,連忙打起圓場,將一路經歷和盤托出,還在村子耳邊加了句什么。
村長本是嚴肅板臉,而后喜笑顏開,甚至往方寧身后張望,滿意道:“好啊好啊,昶小子長大了。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純享福。”
沈昱一旁“撲哧”笑出了聲,在方寧耳后道:“還是師妹厲害,化干戈為玉帛咯。”
方寧手里的隱星鏢握得略緊,咬牙切齒道:“老娘恨不得掃了你們一圈人,都別給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