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寧、沈昱推開驗尸房的門,恰一道寒徹月光照下。
昏暗的驗尸房里,陣陣死寂,風過留聲。
她見徐老爹全身被一張白布蓋住全身,只露出發白的手腳,嘆惋道:“可惜,再過一月,就要年關了,卻那么凄冷的走了。”
“盡快驗完,還他老人家一個清靜吧。”沈昱揭開白布,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徐老爹左額前的血痕,應是百姓口中與李昶推搡時撞在桌角所致。
目前血跡已經干涸,凝固在徐老爹臉上,一路蜿蜒到了鼻腔。
“按出血量來說,這點血跡不會是致命傷,但是不是傷到了頭顱,我得將他腦骨撬開才知道。”沈昱的兩只手揉摸著徐老爹的頭,一雙眼睛仔細觀察,對一旁的仵作道:“記錄,頭頂的膿包,確實有半掌大小。”
方寧主動道:“那我先幫你將他頭發剃了。”
沈昱點頭,趁著方寧剃發的時間,檢查起徐老爹的其他地方,見他口中銜著白沫,鼻腔也有黏液,順勢往下探去,口中道:“他是猝死的。猝然死亡,死者肌肉會有凹陷,且口鼻內有涎沫,面色紫赤。同時,徐老爹眼開睛白,口齒開,牙關緊,間或有口眼歪斜的,手腳拳曲。都可以證明,他是心臟停搏,驚厥而死。”
方寧剛好剃下最后一片發絲,循聲問去,“可否知道他是摔頭后引發的驚厥,還是獨獨因驚厥而亡?”
沈昱搖頭,拿起解剖頭骨抓用的錘子和刀具自徐老爹的頭頂心到囪骨輕輕敲打、切割,露出一塊鮮紅色組織,細細觀察道:“頭上的傷口應不是致命傷,其組織往外溢出的血塊不大,及時就醫的話,半月便可痊愈。”
方寧想起自己先前粗粗勘查過飯館內的情況,道:“徐老娘那時應是不在徐老漢身邊,不然及時去找醫師,也不會丟了性命。但當時店內,除了徐老漢和李昶之外,也沒有別的客人,她若不在接待客人,又在作甚呢?”
沈昱將工具卸下,同仵作重新規整縫合好徐老漢的顱頂,擦擦手道:“我同你去牢里審一審李昶。”
二人一路到了地牢,剛進就被一陣刺鼻的雄黃酒味逼得鼻頭泛酸。
方寧心中陡然升起一種不祥之感,覺得很可能是李昶遭遇了不測,腳步更快。
因雄黃酒通常是牢獄中,牢卒審問犯人后,因怕犯人身上的皮肉因銅酸得了破傷風,而進行消毒保命的工具。
且剛才牢頭說了,今日進地牢的犯人除了李昶,沒有第二人。加之她見那牢頭心情頗好,與其他衙役討論時,還說起得了橫財,卻在聽到他們二人說要審問李昶時,神色顯有心虛,不得不讓她聯想。
她按牢頭說的位置,直奔倒數第三間,牢房,尋到了李昶。
給李昶剛買的新衣已經被血肉染濕,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少說也有十幾條。
“你好大的膽子,縣令還未開堂審案,你敢用私刑。信不信我也給你幾鞭子!”方寧臉上染著薄怒,回想起問衙役要地牢鑰匙時,那些人臉色的難看,冷笑著對沈昱道:“師兄,你夸贊過的常縣令治下不嚴啊,看來也不是那么明月清風。”
李昶聽到方寧的聲音,跪爬著撲到牢門前,哭冤道:“姐姐,你信我。真的不是我,人不是我殺的,我還不想死,村子里的人等著我回去救命呢。”
方寧讀懂李昶眼里的恐懼與冤屈,雖沒有全然信任,但口氣軟了幾分,“你與我說說,在徐家飯館究竟發生了什么?”
李昶臉上似乎也多了層對徐老爹身亡的悲慟,道:“姐姐,我絕不會殺了徐老爹,他是除你以外,為數不多真心待我的人。我接過你給的錢,就去買衣衫了,等買完回來,我肚子餓了,本想著可以去徐老爹那里要些免費的吃食,卻不知為何今日徐老爹還沒等我吃完,就要將我趕走。誰知,一出門,就被一小賊偷了錢包,我心急之下,推搡間,撞到了徐老爹。但我瞧見徐老爹除了額頭的傷外,生龍活虎的,還撐著桌角,要起身幫我一起捉賊呢。我說了一句不用管我,先去藥館就去捉賊了。等我回來想看看徐老爹傷得如何了,就見徐老娘抓著我的衣領,哭著說我殺了徐老爹。”
方寧捕捉到李昶話里幾處古怪,追問:“若按你說的,徐老漢有爬起來和你一起追賊的念頭,為什么他死時,是正臉平躺在地上的?按理來說,他要起身,就得側身去借桌腿的力,若那時腦疾發作斃命,死時也該是側身、趴著或者臥躺才對。”
李昶狠狠揪著自己的碎發,疼痛讓他保持著頭腦的清晰,“我確定。我離開前飯館前,確實看見徐老爹已經起身了。”
方寧打量了李昶許久,幽暗的目光似要將李昶看穿。若李昶說的沒錯,按李老爹的死相,一定是李昶走后,被人挪動過。
可徐老娘一口咬定,殺了徐老爹的人是李昶。究竟是徐老娘說了謊,還是李昶自始至終都在騙她?
她見李昶一臉正色,未有改變,最后問道:“我看他們飯館生意蕭條,為何要免費給你吃食?”李昶戴著鐐銬,低垂著頭,眼底生出悲憫,“說來,徐老爹和徐老娘也是可憐人。他們老來得子,對那不爭氣的兒子徐立本極盡寵愛。可那徐立本,拿著他們夫妻的血汗錢吃喝嫖賭。我一早與徐老爹認識,每次來采買藥材時,都會途徑徐家飯館落腳,買些吃食,同時麻煩徐立本幫我采購一些東西。但三個月前,徐立本賭債累累,輸的傾家蕩產了,將我的三兩銀子卷款跑了,我本想報官,但念在他們真心待我,而且馬洧城百姓也不待見我的份上,只好作罷。徐老爹答應我,日后可以一直免費在店里吃飯。誰知,沒有以后了。”
方寧感覺李昶所言不像假的,點點頭,感嘆著寬聲安慰:“是個性情中人。你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給姐姐。你要是真沒殺人,肯定讓你好好地回村里。”
說罷,她轉頭斥責了牢頭,并警告不準在動用私刑后,與沈昱一同離開牢房。
“又是一個不眠夜啊。”方寧看天上的云層頗厚,蓋住已然稀薄的星空,獨獨祿存土星芒色畢現,幽幽道:“巳龍見之,雖起伏結穴,出人無壽。都是些短命人啊。”
沈昱朝著方寧視線瞧去,眼底是無甚所謂的孑然,“徐老漢活了六十又五,也不算短命。此番星象,說的不一定是他,許是你我呢?”
方寧打量著沈昱,見他臉上對生死全然不懼,反倒心底多了幾分清澄,調笑道:“師兄忘了,我替你補過卦,人過七十,還有桃花劫呢。”
沈昱觀察著方寧此話真假,很快低笑一聲,“罷了。無論真假,真相也離我們不遠了。去一趟徐家,看看徐老娘吧。”
霧色深重,于晨曦與夜色交織中行路,方寧、沈昱猶如地府黑白無常般,無聲無跡地進了徐家。
徐家草屋實在是一貧如洗,庭院除開打水的井口外,只有半截晾干的臘肉。
肉顯然已經發霉,但似乎還有今日切開的痕跡。
方寧走到草屋前的腳步微頓,聽聲辨息,屋內應有兩人。
她繞道到草屋的側邊,視線從破舊的紙窗瞧去,由于窗紙裂開一條貫穿的口子,能直接瞧見屋內構造。徐老娘睡在榻上,似乎入了夢魘,嘴里嘀嘀咕咕,“老頭子,你要帶我走可以。兒子是無辜的,可別害了他啊。
而床榻下,是抱著被子,一臉猥瑣笑意,春夢無邊的徐立本在喃喃自語:“小美人,等爺贏了這一把,便來尋你作樂啊。”
方寧與沈昱視線一接,對李昶的話更多了一分信任。
二人正欲進去審問,卻見門口疾步來了五六個壯漢,一腳踢開房門,直接走到徐家母子身前,一人一腳的踹醒。
“徐立本,第三日了。我看你往哪兒逃,你是斷手還是斷腳啊。”領頭的大漢身上穿的是某個賭場專用的看場子的衣服,說話間,已經拿著一把斧子,抵在徐立本左腿上。
其余的人,堵住徐老娘叫嚷的嘴,晃著尖刀威脅道:“死老太婆,再喊一句,我就捅你兒子一下。”
徐老太被嚇破了膽,鼻涕橫流,搖頭表示自己會乖乖順從,得了嘴巴自由,忙跪下求道:“求各位給我們母子一些時間。他老爹死了,是那李昶干的。我們可以問他要賠款,負荊村雖窮,但好歹每月看病的那些錢,也夠五兩銀子了。我們可以用李昶的性命,威脅負荊村把錢給我們。你們就饒了我唯一的兒子吧。”
那大漢摩挲著刀柄,似乎在想徐老太的話是否可信。
徐立本也跟著點頭如搗蒜道:“真的,我娘說的都是真的。李昶殺了我爹證據確鑿。官府衙差現在都在嚴刑逼供,就等著李昶承認殺人了。”
方寧眼神一凜,瞬間明晰李昶身上的傷是誰派那些衙役去做的。
“這二人絲毫無所謂徐老爹的死,反倒關心起是否能盡快落案,獲得賠款。看來有問題。”沈昱低聲說出方寧所想。
“我就給你一天。你若想逃出馬洧城,老子一箭穿了你,再把你賣到男妓館里。”領頭的見有錢賺,自然也不愿意要徐立本的爛命,威嚇后,帶著人離開了草屋。
方寧見那些人走遠,戴起面紗,并給了沈昱一方長巾遮面,挑眉道:“師兄,會演惡霸嗎?”
沈昱知道方寧有意套話,正想拒絕時,已被方寧一手推進了虛掩的大門。
方寧冷聲一喝,“不對!方才老大走得早,派我們來問問。我可聽說,徐老爹死前,是想隨李昶去追賊的,他那時還生龍活虎。若到時衙門放了李昶,我們不是人財兩空?”
說罷,她抄起剛才大漢落下的斧頭,就要往徐立本身上砍。
沈昱見狀,沉聲一咳,攔了下來,“小子,老子給你最后一個機會,說說你有幾分信心能讓官府判定是李昶殺了你爹?敢忽悠我們,讓你生不如死。”
徐立本見方寧的斧頭已經挨著自己肩頭,再往下一寸,胳膊就沒了,嚇得腿都軟了,急急交代,“放心。這本就是我與我娘設計好的,就是為了騙負荊村的錢,我們還拿家里最后一頭豬,換了縣衙里的當差的給我們掩護,縣老爺那么多案子,也管不了這一樁,很快就能結案了。”方寧與沈昱視線一對,一時心寒,徐老漢這一生存善意行善事,臨了竟被妻兒如此算計。
她手上的力道更重,掐著徐立本的脖子,威脅道:“你仔細說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立本見方寧眼底的狠色,喉間施加的力道讓他一時頭暈目眩,馬上和盤托出,“其實昨日,我與老娘本想綁了李昶,去負荊村要錢。誰知那死老頭太過頑固,聽到我們的計謀后,竟不幫我,還要趕走李昶。我不甘心,見老爹恰好被李昶裝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去訛詐李昶一筆,誰知那老漢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很快就咽氣了。這事兒必是李昶干的,他撞傷了我老漢,才讓我老漢咽氣的,對,肯定是這樣。李昶這樣的喪門星,就該下地獄。”
徐立本最后幾句話,音色極輕,如鵝毛渺小輕微,卻引著真相一同浮于水面。
方寧將面紗摘了,見徐立本不敢相信的盯著二人,遲遲說不上話來。
她將斧頭揮在地上,橫亙在徐立本兩腿之間,離他命根子只有一寸距離。
徐老娘見狀,差點嚇暈了過去。而徐立本雙腿間一緊一松,不受使喚的有水流從腿中釋放。
方寧不屑的將徐立本踢遠些,鄙夷道:“狗東西,你父親死因是驚厥而亡。他是被你和你娘活活氣死的。合該下地獄的人,是你們。我提醒你們兩個,審判時若敢胡言亂語,冤枉好人,官府奈何不得,我多得是手段讓你舒服舒服。”
她走出草屋時,身后是徐老娘放聲的哭嚎,眼前是大亮的天光。
光色如流金,撒向人間,仿佛世間那些丑惡都能洗刷。她乏累的與沈昱道:“走吧。去還李昶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