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店大夫將配好的藥包遞給方寧時,月已西懸,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四散,整條街都寂靜了下來。
“娘子,我提醒你一句,負荊村可不是個適合活人去的地方。”大夫在方寧已然走遠時,揚聲叫住,猶豫間還是憂色重復。
方寧鄭重點頭,這趟渾水若不是邵夫子在,誰又想淌呢?她揮手告別大夫,提步去尋李昶,“怪了,算著時辰也該買完吃食與衣服回來了,這小子人呢?”
方寧四下環顧,兩旁的街道悉數打烊,一陣蕭條,也不知李昶究竟混到何處去了。
“讓開。官府辦案,莫要擋路。”十字巷口忽而出現七八穿著衙門官服的大漢,撥開人群,朝著西面走去。
原本已經要收攤的小販也跟著看熱鬧去,打聽道:“發生了什么?許久沒出動這么多官爺了。”
“我剛從西面回來。死人了。一個穿著帷帽新衫的小男孩殺了徐家飯館的老板,被人發現,報了官,現下已經被扣押住了。”受驚的大媽拍著自己的胸脯自我安慰,“幸好抓住了。不然真是禍害人呢。”
方寧本無意在摻和其中,但聽到“帷帽新衫”時,與沈昱眼神交接,已然確定,那人應該是李昶不假。
“哎,又起事端。”方寧一聲低嘆,尾調未落,就提步往西邊趕去。等方寧二人到了徐家飯館門前,已圍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而李昶的帷帽也被衙差揭開,露出一副倉皇失措的少年模樣。
衙差二話不說,直接用押解犯人的行枷將李昶囚住,一左一右推著李昶往衙門走去。
身后還跟著勢要李昶給個說法的徐老娘,她掩面流涕,聲音嘶吼高揚,激得自己肺都承受不住,嗆咳了起來,“李昶,我老漢對你不薄啊!你恩將仇報。可憐我孤兒寡母啊。”
方寧本欲跟上衙役,先一步了解情況,卻被沈昱按住。“先聽聽百姓怎么說。”沈昱的面色平靜疏冷,似對李昶帶著些警戒。
方寧細想之下,確實不能全然信任只有一面之緣的李昶,主動探問一旁的大娘,“究竟發生了何事?”
大娘看清李昶面容后,一甩手,堅決道:“就是他,殺了徐老爹。我親耳聽到他與徐老爹在店里發生沖突,推搡間,將徐老爹推倒,頭磕在桌角。誒喲那個血就順著額頭流下來,他倒也不管,直接跑走了。”
就此,流言紛紛不止。
“果然是災星啊。徐老爹對他多好啊,整個馬洧城,只有徐老爹愿意收留他,給他熱菜吃。怎就不知道感恩呢?”
“是啊,不愧是負荊村的人。要我說啊,他就是得了瘋病,也是受到詛咒的。要我說,就干脆一把火燒了,給徐老漢陪葬。”
“娘子,我見你先前與他一道,趁著沒被他傳染傷害,趕緊走吧。真是作孽啊。”百姓雖是勸誡,但似乎對方寧沈昱也自動遠了距離。
“我們得去縣衙走一趟,雖憑借我二人身份官職,可生疑惑:竟走得如此急,都來不及就醫了?
想罷,她跟上沈昱,走在去往官府的路上,注意起李昶逃生的路線,“我剛才就在想,從李昶撞倒徐老爹后,若他是有意殺人,為何還要折返?若他是無意殺人,馬洧城的街道四通八達,兜兜轉轉很難回到原處,何況一來一回耗費時間不少,不像是犯了瘋病的模樣。”
沈昱默然,心中雖對李昶提不起多大好感,但也不愿冤枉了任何一個人,低聲道:“我總覺得李昶有些拿捏著我二人的慈悲心,這一日與他相逢,再幫他拿到藥材,都太過巧合。興許,徐老爹的尸體會告訴我們答案。”
方寧從不排除李昶是故意引得他們可憐,再受他們幫助的可能,無所謂道:“只要他對咱們不存壞心,不耽誤咱們的事,無甚所謂。”
等二人進入官府衙門,沈昱亮出圣上欽賜手牌,公布自己的身份時,前來接待的常縣令常富國倒也沒多少阿諛話,只是聽到來意后,爽快答應交由沈昱來驗尸。
方寧見常富國根本沒巴結二人的舉動,連一盞溫茶都沒送上,轉頭就去處理別的案件,如此的冷待倒讓她有點欣賞了,“常縣令的性格我喜歡。官場那些阿諛奉承的招數,說好聽了是互通有無,說難聽了就是利益互換,做作得很。久而久之必成朋黨。他這樣最好。”
“嗯,是吧。時辰不早了,我們早些去。”沈昱淡淡一笑,隨口附和,算著將過子時,走在衙門窄道上的步伐更快幾分。
這一路上,庭廊游柱的紅漆悉數褪去,原本該布置錦鯉的池水里也只有幾條新鮮的鱸魚,以供伙房宰殺。
他默默打量著周圍,默不作聲,思索起方才與常富國的寒暄,笑意逐漸隱沒于靜流之下。
很快,二人到了驗尸房。
沈昱見引他們前來的衙役走遠,才將隱忍不發的話悉數吐出,“師妹啊,官場之道若是能讓你一眼看透好壞,那不成唱戲耍把戲了嗎。哪有那么簡單啊。有的官吏對咱們冷淡,或因性格,但也可能是因為壓根瞧不上咱們啊。人家有高枝可攀,有自己的上級可依,又不知咱們是敵是友,何必示好呢,說多錯多,萬一打臉了呢。再者,人家心里指不定多嫌棄你我多管閑事呢。我倒覺得這個常富國,剛正有余,智謀不足。他是八年前的探花郎,那時風頭無兩,一篇《治國論》在朝中激起千層浪,父親與我都以為他有朝一日會官拜卿相。”方寧眼底少有的露出驚異之色,疑道:“探花郎?那少說也是翰林院編修抑或是監察御史,或從六品之上的京官。怎地會在偏遠馬洧城里當縣令?”
沈昱略一短嘆,似也在惋惜,繼續道:“是啊,因為他不會結識權貴。甚至居高自傲,對所有上面恭賀的門客都閉門不見,未等到授禮的那一日,他便以對國師不敬之名,逐到了馬洧來,七載時光,都不得晉升。”
“人各有命。”方寧感慨,反倒對沈昱一反常態,讓她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可惜人才,還是不滿常富國此人的木訥性子?”
沈昱回頭,瞧著庭廊盡頭,遠處常富國的屋內,燈火通明,面色無瀾,“都是。我恨他一腔熱血,才華敏人,卻終是因性格固執愚忠,被大浪淘沙。你可知,這十年來,朝廷說招賢納士,但寒門出身的只有五人,且現如今能在京城有話語權的,一個都沒有。而常富國,他本只差一步,若他做了京官,現如今官職應在我之上,那篇《治國論》也不會就此石沉大海。當然,我并不鼓吹受害者有罪,是世道如此,朝中世家大族,幾朝首輔都把持著朝政,是他們害的這樣的人才被驅逐到馬洧來。我只愿終有一日,若你我遭遇不測,大宋還能有人前赴后繼,如你我一般,初心不改。我只愿未來的寒門子弟,平民百姓皆能憑自己能力立于大宋朝堂之上,為國效力,實現抱負。”
方寧望著師兄的側臉,一時無言。她似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第一次認識披著皎皎月光,負手廊下滿腔熱血的沈昱,也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認識了大宋的國策不足,與他字句中憂國憂民的大義。
“師兄,我從前覺得你是個繡花枕頭,成日擺著筆墨,與那吊兒郎當的紈绔無非多了些善意與智謀,如今看來,是我錯看了。”方寧的聲色隨夜風,吹進沈昱的耳中,像溫柔的手抹平沈昱翻涌難平的心緒。
他朝著方寧扯出一個極難看的笑,與那俊朗清雋的面容極為不襯,“不矯情了,驗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