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城的熱鬧持續到酉時一刻,才算落幕。
暮色散去,一輪清白的月色替代,打更人的聲音自城南街頭一路向西而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方寧宿在城西的客棧里,趕路的疲憊隨著街角的更鼓聲傳來,襯著燭芯跳動的火光,讓人眼眶酸漲。
她打了個極大的哈欠,以為可以美夢一場時,卻見原本沉寂的夜空忽而閃過一束烈火的焰色。
火光有沖天之勢,源自城西一隅,烈焰如熱浪翻涌,天際瞬間燒紅一遍。
“那里,是秦家。”客棧的小二從柴房出來,蹬蹬兩下,跑上二樓,才看的真切。
方寧與沈昱同時從屋子里趕出來,只見西邊約三里外,如浪的火焰似要將一切吞沒般,向長空躍去,黑煙滾滾。
然而,那火焰畫地為牢,如深潭蛟龍般,似乎只積聚在一處,并沒有蔓延之勢。
“快去救火。”來萬春城趕路的商人見到這景象,急忙催促小二。
誰知,那小二只有先前失火時驚詫了一瞬,看清火源的時候,反而鎮定起來,甚至抱臂靠著二樓游廊,打起了哈欠,“這事官府都管不著,是火鳳凰要審判秦家老爺。與我這等凡人何干?”
方寧擇了個廊道拐角的窗戶,幾步攀上頂柱,看清秦家火勢。
火光如巨龍吞焰,秦家游廊庭柱已被火焰吞噬,悉數鏤空成黑洞,周圍已成灰燼,再無解救之力。
萬春城的衙門倒是迅速,須臾的功夫便趕到秦家。
不稍片刻,方寧借著登高的角度,堪堪瞧見他們將秦家老爺的尸體從廢墟抬出。
妾室如煙的哭嚎聲歇斯底里,傳得大街小巷人盡皆知,“老爺,你去了,我可怎么辦啊。”
還真被店小二說準了。那秦老爺果真死了。
方寧嘆了口氣,走回二樓游廊,好奇問向店小二,“你方才說火鳳審判秦家老爺,可是秦家老爺犯了什么錯處?”
那店小二見周遭圍滿了看熱鬧的外地人,也不免多嘴多舌起來,低聲道:“秦家老爺秦寶旭,可是萬春城出了名的混蛋玩意兒。就說他五年前得了個愛妾,名喚如煙,那寵的呀,干脆叫當家主母的掌家權讓給了如煙。那秦家打拼下來的寶物珍奇悉數給了如煙,可惜那秦夫人,日日以淚洗面,惶惶不可終日喲。”
方寧聽罷,倒也無甚反應,只覺這世上渣男往往都是被秦夫人這般性子溫順軟弱的女子慣出來的。
若她是那秦夫人,必給秦寶旭的字畫珍寶全換作假的,再與秦寶旭和離,讓那對奸夫淫婦抱著滿家滿院假貨自個兒過日子去吧。
沈昱見方寧眼底幽色幾轉,在她跟前晃了晃,“憋什么壞呢。你可想去瞧瞧秦家究竟出了何事?”
方寧恍然回神,這才想起沈昱作為正四品提點刑獄司,若真想插足此事,官府必當配合他。
她稍想片刻,決然道:“你我二人還是分頭行動的好。現下官府的人已經到了秦家,師兄你可先一步去秦府,隨仵作一同去驗尸。我想等夜半時分出發,在秦府暗中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意外之獲。”
沈昱細想之下,點頭道:“也好,我即刻出發。你一路辛勞,不若休息會兒,明日再查也不是不行,況且我們還是要以《步天歌》的正事為緊。”
方寧搖搖頭,不以為然,伸了個極長的懶腰,松動筋骨,與沈昱悠悠的眨眨眼,調皮道:“哎呀,我可沒那么嬌貴。畢竟師妹我年輕,干的動。只是可憐我師兄年近三旬,還要折騰這幅老骨頭。”
沈昱嘴角一抽,斜睨著方寧,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下,一副好心當作驢肝肺,隨你便的樣子。
方寧輕笑一聲,正了正神色,思忖道:“這座城中不信鬼神,只信那可斷人生死的火鳳凰。現如今看來,死的還真真切切都是些該死的。傳言非虛啊。一只鳳凰,還接管起了閻王爺的差事,這事必有蹊蹺。這世上等待挖掘的真相,又何止《步天歌》一樁。這一路,我也想盡自己可能懲惡揚善。況且,聽店小二的話中,秦家算得上為富不仁的富戶,按《步天歌》以往的發掘經驗,說不準真有點什么關系。其他的,權當是老天安排,讓我置身此地,做一回管閑事的主兒。”
如此說著,方寧只覺此行不虧。
沈昱贊許的看了眼方寧,臨行前,瞧了眼昏暗天際即將消逝的火光,沉聲道:“若真有火鳳降世,望它能指引我們盡快找到殺害師父、師祖,還有你父母的兇手,望它能為大宋朝廷焚盡一切奸佞惡人。”
“任重道遠啊。”這一番期盼在方寧耳中,無非蒼蠅過耳,撣撣余灰。
她攀上客棧檐頂,低頭見沈昱急步走在街巷,自己腳尖幾步一躍,已超越他幾里,心嘆道:“傻師兄,騎匹馬多好呢。文人的腦子,就是耿。”
念落,方寧先沈昱一刻,進了秦家失火的中心。
秦家書房。
為何是此處?
方寧觀察周圍地形,不近柴房,且有假山與造河,水源充足,就算真有火源,很快就會被澆熄。可方才那火聲如爆竹,“噼啪”的炸響聲連方寧的客棧都能聽到,一定是有外物作引。
究竟是什么呢?
方寧在廢墟彎腰穿行,如今秦家的人都已被官府叫去問話,剛好給了她時間與空間,查看現場。
方寧聞到空中一股明顯的酸臭味,還未隨著濃煙四散而去。
她蹲在地上,掛出一片已然燒盡的木屑,上面沾著粽墨色的灰燼,湊近一聞,頃刻了然。
“我就說怎地燒成這樣,原是用了硝石火藥啊。這火鳳凰作為上古神獸,還挺有學識,竟懂這個。趕明請教他一下,說不定略懂些機關之術。”方寧低笑嘲諷,見秦家有人從遠處來,緊忙擇了個燒了小半的書柜藏身。
“可惜了老爺這一屋子的寶物,都毀于一旦了。”說話的是個下人打扮的小廝。
方寧見來人有二,另一個一直窩在小廝打扮的男子身后,估量著身形,應是個小丫鬟。
那小丫鬟嬌滴滴的開口道:“幺哥,你說帶我來撿漏,可這里什么都沒有,說不定再撞見老爺的冤魂呢,怪嚇人的。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那名喚幺哥的小廝摸了兩把小丫鬟的胳膊,挺直胸膛道:“小娘子膽子就是小。老爺是被火鳳凰審判而死的,若說還有冤魂,也下陰曹地府了。你快隨地看看,說不定有什么名家字畫或者瓷器,沒燒干凈的。我們得到了,賣個邊角,也能有幾兩銀子呢。”
小丫鬟受了差使,心不甘情不愿的翻找起來,嘟囔道:“你說老爺也真是。不珍惜夫人,夫人與老爺年少成家,受了多少苦才有這偌大的家業。結果就被如煙姨娘幾句話,迷得找不著北了。”
小廝似乎回憶起什么,猥瑣笑道:“哪兒止幾句話,你是沒見到那如煙姨娘的腰,盈盈一握。她與老爺調情時的舞步,腰上別著金鎖琉璃墜成的腰鼓,絲帶繞頸,酷夏的夜里,一身薄紗,但關鍵部位還用狐裘披著,頭上帶著羊氈的帽子,嘖,這異族風情,玩得可是真花。那如煙姨娘活脫脫妖精轉世。老爺有福啊。至于夫人嘛,今晚臨出門前還與老爺大吵一架,你說老爺偏心誰,這不高下立見。”
方寧藏在柜中,空氣本都是硫磺味,再配上那小廝的臭嘴,更覺得翻江倒海的難受。
但有一點,她倒是聽了進去。
如煙姨娘與秦老爺調情的秘事,不像尋常中原女子所用。
若說是閨房之樂,小廝口中如煙的打扮,更像是契丹人的服飾。
按店小二所言,如煙應是中原人才對啊。
她從哪兒學來的異域舞,還能扮得如此風情?
小丫鬟嫌惡地蹬了眼那小廝,朝他的小腿就是一踹,“你真是賊心不死,上月偷看如煙姨娘洗澡,若不是我替你解圍,早被老爺打死了去。如今還看起了閨房事,怎地火鳳凰未將你燒死。”
小廝眼見心上人生氣,出言哄道:“莫生氣,若不是我看了,怎知如煙姨娘肩頭有只雀鳥圖紋?還替老爺采買哄姨娘的雀鳥發簪時,給你也帶了只素銀簪子。”
說罷,他便將那只簪子帶在了小丫鬟的頭上。
方寧見那小丫鬟漲紅的臉蛋轉而粉嫩起來,嬌嗔地窩在小廝懷里,不知在哼唧什么。
她只覺每一個毛孔都戰栗起來,冷哼一聲,心嘆:“世上就是這般無腦的女子太多,才滋生了這么多惡臭男子。”
想罷,她見也勘查不出什么更多線索,本想提步離開,卻在藏身的柜角發現了一跟拇指長度的器皿,周身都被黑炭裹住,瞧不見里面具體的形態。
應是個大件的一部分,隨著硝石爆炸,四散而開。
方寧隨手拿住,藏在兜里,準備交給專業人士瞧一瞧。
想罷,她拋開身后正你儂我儂的二人,朝著不遠處的窗格,縱身一躍,消彌在黑夜中。
方寧的動作極輕,甚至等不及二人反應時,秦家已不見方寧影蹤。
她在黑夜的萬春城中如魚得水,畢竟此時已是丑時三刻,再是驚心動魄的一夜,也會隨著更聲鑼鼓,而翻于腦海。
百姓要生計,萬春城中真正在乎秦寶旭生死的又有幾人?
恐怕那位如煙姨娘,也無甚在乎吧。
至少方寧在秦家的半柱香內,除開著火時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早沒了如煙的身形。
秦夫人倒是寸步不離的守在驗尸房前,就差哭瞎了眼。
癡男怨女,癲公癲婆,方寧覺得只在一念之間罷了。
想罷,她又去了一趟秦家周圍仔細查看,想著能否發現其他有用的線索。
既然是用了火藥之類的爆燃物,那鳳凰往來之處或許會留下人為操控的痕跡。
她現在對這只鳳凰是真的鳥,還是機關做的,產生了懷疑。
但提燈細看近半個時辰,除了撿到幾只黑色和彩色的羽毛,再無其他。
她算著時辰,沈昱應是已經回了客棧,便匆匆回了客棧,進了沈昱屋中。
“師兄,醒醒。”方寧手里揣著油燈,打在沈昱沉睡的臉頰上,骨骼俊秀,棱角分明,一路從下顎到眉骨都似遠山青黛,讓人挪不開眼。沈昱清醒時,打眼就瞧見方寧握著盞油燈,燈油再一瞬就要滴自己鼻孔里,深吸口氣,“你這番做派,是要給我驗尸嘛?用蠟油封住我的尸體,便可存封更久,可對?”
方寧不置可否,憨憨一笑,放下油燈,乖順道:“師兄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敲過門的,可你睡的太沉,沒應我。在秦府查的如何了?”
沈昱被方寧嚇得睡衣全無,但額角卻在青筋直跳,方才只是淺淺打了個盹兒,若真睡下去,也不知方寧到底能不能給自己留個全尸。
他再好的脾氣也要被方寧磨沒了,幽聲道:“沒什么問題,確實是被火燒死的,我也沒在秦寶旭體內找到毒劑,身上也確實沒有外傷。”
方寧在屋中踱步,點頭間,眼神流轉中將千言萬語匯成一句,“師兄辛苦。”
沈昱自是看出方寧這句并非是對他的慰藉,而是嘲諷他的沒用,咬牙道:“你呢,什么收獲。”
說罷,她將自己從秦家翻找出來的器皿交給沈昱,“師兄博學多識,必然知道這物件是什么。”
他接過細細瞧了眼,在手心又掂量幾下,本是半靠在床圍的腰瞬間繃直了,“這是蓮鶴方壺的手柄。”
方寧瞧著那塊煤炭似的小棍,嘆服道:“就憑這一眼,師兄都能看出原形?”
沈昱起身,拿出驗尸用的刻刀,一點點將硝石灰剝離,低聲道:“我不能確定,但憑重量與結構來看,這是青銅物件。這右下角的圖文,隱約是只卷尾神獸,那是蓮鶴方壺獨有的刻紋。”
方寧深吸口氣,暗嘆道:“這一把火,可是燒毀了多少值錢物件啊。”
誰知,沈昱接過方寧手里的油燈,在手心晃了幾下后,又將那手柄扔回她手中,沒好氣道:“師妹,大晚上不睡覺,拉著我鑒寶了可是?這里面的青銅器,火打之下只有白煙,沒有藍光,是新鑄而成的,是個仿古物件。”
方寧自是也沒想到秦寶旭大家大業,竟收到只假物件,托腮道:“假的也好。不然那一書房的名勝古跡,一炮仗全沒了,豈不可惜?那鳳凰燒人也真是挑對了地方,若是在臥房殺了秦寶旭,可不就保住了那些字畫瓷器?”
沈昱聽出方寧眼下有意,面色稍霽,“看來師妹此行頗豐。”
方寧打了個哈欠,瞧著天已泛魚肚白,而自己眼底的血絲,像個厲鬼,幽幽道:“我先回地府補覺了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