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天下向來以仙道至上,戲曲本就是下三流的消遣,根本不會有人閑來無事去講究它的傳承。
況且稅奉之下,百姓難活,這些老藝人的傳承能連續三輩就已經是蒼天垂憐了。
有的老藝人被餓死了,因為稅奉被打死了,這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過好就好在民間會編故事的不多,各種戲曲形式都會相互借鑒,才令許多唱段未曾失。
趙老頭把皮影看作是吃飯工具,只知道演的好了能有賞錢,但對于這故事從何而來,他并不覺得有多么重要。
季憂未曾問到關鍵信息,但對此并不失望。
連仙宗都在刻意隱藏的東西,若是直接在這些消遣唱演之中一聽便聽到了,那才真的需要謹慎留心了。
不過既然能從隨意的唱段之中就能聽到類似的事情,說明與守夜人相關的事還并未到失傳的那一步。
“老先生可有常念的本子。”
“這個倒是有的,在我的箱子里。”
趙老頭回神,從自己的一對家伙什中搬出一只掉了漆的木箱。
將木箱的蓋子打開,里面都是一些破舊的手抄本,看上去已經年頭不短了。
“我能否翻看一下?”
“自然是可以的,公子隨意便是。”
季憂從懷中掏些碎銀子遞給了趙老頭,隨后讓小二搬來把椅子,坐在幽暗的茶樓后臺,開始翻閱這些手抄的話本。
這是趙老頭那出皮影戲的底本。
老藝人將手藝傳給后輩的時候,會先有這么一摞話本,讓弟子死記硬背下來,作為入門的功課。
其中所記錄的,是老藝人這一生所會的所有選段。
季憂沒有時間將所有唱演聽完,畢竟青云天下的所有酒肆茶樓都不是只有唱演,還有歌舞,想要聽全一部戲,沒有幾個月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每次聽到在意的,都會像現在這樣,花上些銀子直接去翻看這些藝人的話本,用來節省時間。
他有些遺憾沒把自己的便宜小舅子帶上。
若是元辰的話,能嗷嗷看一夜不眨眼的。
不過正如趙老頭所說的一樣,他的皮影戲來自于三弦書的改編。
為了讓故事適應自己的表演,他的話本早就經過了祖輩數次的改編,其中夾雜了很多能夠吸引人的原創段落。
比如世家小姐們愛聽的霸道世子愛上我,再比如世家公子愛聽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基本都已改的面目全非。
不過季憂還是找到些關鍵信息的,比如趙老頭皮影戲之中關于大德斬孽鬼的幾處戲中,那位“大德”永遠都是孤身一人。
如果按照皮影戲的理解來說,孤身一人自然是好表演的,畢竟一個人的皮影好控制。
但季憂前段時間聽的大鼓書中,卻也是孤膽英雄的故事。
不同演繹方式里有著一樣的設定,受改編的可能性便很小了。
這與季憂當初所想的,確實不一樣。
他一直以為守夜人是個組織,暗中挑選合適的天驕,pua他,讓他為了天下而放棄花花世界,加入組織。
但如今看來,守夜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修仙者的壽元比凡人綿長,但最高也就三四百歲,守夜人應該是換了一代又一代,但每一代都只有一人。
至于其他的故事橋段,水分太大,季憂也無從分辨,于是在昏暗的戲臺后方細思半晌之后,他將話本還回了箱子。
日暮之時,夜色緩緩垂降。
附近的茶樓酒肆變得燈火通明,各種仙門貴人云集于此。
老板順勢而為,將表演曲目換成了當地紈绔喜聞樂見的歌舞。
季憂起身從茶樓后臺離開,回到了方才的客棧。
住了一宿,從床榻之上起來的季憂迎著熹微的晨光出了城,越山林后來到了下一處靈氣較為濃郁之地。
隨后他盤膝而坐,如前幾日一樣,開始吐納其中靈氣,引燃靈火煉體。
待到靈氣逐漸無法供應,他又起身離去,找了個茶館花錢點了一出三弦書。
如此循環往復之間,季憂從中州邊境,逐漸來到了西南。
“破關的契機差不多到了……”
“搞點靈石,尋個地方去沖關。”
季憂默念一聲,邁步去了附近最近的一座城池,找到了一家靈石鋪子。
他這幾日一直不眠不休地練體,那種環繞周身的緊縛感已經達到了頂點,仿佛有一層彈性十足的結界包裹著他的全身,阻止著他的肉身的繼續增強。
這是生靈本身的限制,相當于一道困住人體的枷鎖。
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從先賢圣地歸來之后磨蹭了大半年的功夫,終于抵達了肉身無疆的第一重關。
煉體與沖關是不同的。
煉體可以因為靈氣不足而隨時中斷,后果只不過是靈火熄滅而已。
但沖關,則是需要將肉身限制直接打碎沖開。
而這個過程若是因為靈氣不足而中斷,那后果就要嚴重了,會被反噬也說不定。
所以他需要用靈石來維持靈氣不斷,以此來增加沖關的可行性。
得益于先前將大批雪域妖石送入九州,此時的靈石價格已經復歸了先前的水平,沒有新元時那么昂貴了。
他在商鋪之中采購了大批靈石,收入了自己的儲物葫蘆之中,隨后離開。
沿城中主道向南,隨后西行而去,季憂進入到了一處山林。
隨后一路穿行,翻過低矮的山岳,最后來到了一方地勢低洼的圓形大湖。
這方大湖的周圍全都是霧氣彌漫,在露珠折射之中就如同鑲嵌于大地的藍色晶石,其中靈氣氤氳,環湖流動。
季憂邁步來到湖邊,發現此處還有幾位年輕的修行者在不遠處靜坐入定。
似乎是因為腳步驚擾,那些入定的年輕修行者全都睜開了眼睛,目光朝季憂望來,眼神中出現一抹警惕與威嚇。
季憂并未在意,尋了個平整的地方坐下。
這附近是有幾個小世家的,有其他修行者出沒并非奇怪之事。
他將袍裾整理好,將靈石從自己的葫蘆之中取出,將其一個個敲碎,令靈石之中的精粹靈氣飄散而出。
見到這一幕,那些在湖邊修行的年輕子弟對視一眼,隨后起身向著湖對岸而去。
季憂此時已經閉眼入定,渾厚的靈氣開始通過他的吐納不斷地沒入其身,隨后心念一動,體內的靈火開始洶洶燃起。
一瞬間,那股強烈的緊縛感便驟然壓來,令他整個人都如同被推入了沼澤之中,連呼吸都開始變得無比沉重。
好在季憂早有心理準備的,僅僅只是發出了一陣悶哼。
隨后他開始攥緊了雙拳,開始不斷發力,渾身的氣勁都在從四肢百骸之間匯聚,開始不斷沖撞那無形的枷鎖。
仿佛神人擂鼓一樣,那分離沖擊的悶響開始隨著他的心跳不斷增強。
“族叔,有外來者在咱們龍泉湖修行!”
“哪兒來的人?”
“不知。”
大湖向西不遠處的一座宅院之中,方才還在湖邊入定的男女已經跪在前堂之中。
這里是中州懷家的祖地,而這些男女則都是懷家子弟。
懷家在青云天下雖然排不上名號,但在這附近已經算是個比較大的世家了。
龍泉湖并不屬于他們家,但因為周圍的其他世家勢弱,加上靈氣的濃郁程度對上五境的悟道修行幫助不大,難抵丹藥之功,所以一些大型世家對此也沒什么興趣,于是此地便被懷家當做了私產。
此刻,高堂之上坐著的融道境族老聽到有人不請自來地去了龍泉湖,臉色不禁變得陰沉了下來。
“來者是何境界?”
“比我等修為高,無法確認,但看上去很年輕。”
正在此時,門外出現另一位中年男子:“那人與我一樣,是通玄境。”
懷家族老聞聲皺眉:“如此年輕便到了通玄境,怕也是顯赫世家的嫡系了,但如此不請自來,還是太沒規矩。”
“族老意下如何?”
“通玄境已是高手,我便親自將其捉來,問清楚是哪家的人,叫他們家中來人賠禮領人。”
須發花白的族老從座椅之上起身,帶著家中子弟踏出了房門。
懷家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他們和背靠何家的邱家一樣,背后也有依附的世家,自然是不會發怵的。
只不過當他們接近龍泉湖的時候,卻隱約感覺到一股似有若無的熱氣。
這還是初春時節,涼意森森,有股熱氣就顯得十分明顯。
不過懷家族老正氣勢洶洶,也并未太過在意,在家中后輩的指引下繼續環湖而行。
可走著走著,他們就感覺到那股炙熱感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
就他們漸漸開始產生疑慮的時候,一股龐大的威壓忽然猛灌眾人雙肩,同時有一股令人顫栗的氣息不斷于心中升騰而起。
那位融道境的族老還好一些,只覺得頭腦發脹,渾身的汗毛豎立,而那些年輕子弟則是眼前一片昏黑,難以透氣。
被壓彎了脊背的眾人臉色大變,感覺到那撲面的熱量如同日輪。
隨后,那股磅礴的氣勁轟然散去。
但沒過幾息,又再次襲來。
如同潮汐一般的來去之間,他們的都能感受到比先前更加兇悍的力量,似乎是在掙脫著什么。
而當那氣勁再次散去的剎那之間,那名融道境族老立刻抓起兩名弟子轟然而去,回到院中,將宅門緊閉。
“族老……”
“莫要出聲,通知家中子弟,這兩日莫去湖邊!”
懷家族老低喝一聲,額前已全是細汗。
于是兩日之間,懷家都是大門緊閉,沒有人再出門,唯有家中幾位老人暗中不斷地探查。
早中晚三次,只覺得湖邊那道氣息越發強悍。
兩度日升月落的黃昏,隨著靈火的不斷洶涌。
坐于湖邊的季憂已滿頭大汗,唇色也逐漸開始變得蒼白。
那股束縛已經被他沖散了多次,緊縛感已經沒有一開始那么強烈。
于是他將留住的最后一股氣勁聚集,深呼吸之間全力撞向那緊縛而來的禁錮。
龐大的力量在其堅固的肉體之中兇狠沖撞,如同山崩海嘯,就在其近乎力竭之時,他聽到體內似乎有什么東西發出了咔嚓一聲。
剎那之間,所有的壓力盡數消去,同時一股疲憊感從他的四肢百骸中涌出。
第一重關,終于沖開了。
他睜開了那雙燦金色的眼眸,雖然有汗珠不斷從額前滴淌而下,但卻感覺渾身一陣通透。
煉體之術是蠻橫之道,隨著關卡的沖破,他并未得到任何神異,但肉身的堅硬與純粹的力量得到大幅度的增長。
喘息半晌,季憂捏緊拳頭向前揮去,剛猛的拳風瞬間壓得面前大湖一陣洶涌。
隨后他輕輕合上了眼眸,仰倒在了草叢之中。
早春寒冷,花還未開,但龍湖旁有一塊區域因為溫度的原因,噗一聲在月色下的展開了花葉。
一朵,兩朵,花蕊漸漸綻開……
待到第二日晨光熹微之際,季憂從草叢之間坐起,周圍已經是一片花團錦簇。
比玩一夜塑料姐妹都累……
稍稍緩了緩心神,季憂順坡而下,將衣服除去之后一躍進入湖中。
等到將渾身的汗漬清洗干凈后,他又飛身而出,靠著氣勁的蒸騰讓渾身的水珠被烤成了一陣煙氣,接著繼續吐納著靈氣,直到體內開始慢慢充盈。
煉體的整個過程之中,最為耗費靈氣的就是沖關這一步。
而隨著關卡被沖破,平日所需的靈氣量會回歸到正常水平,暫時不需要刻意去尋靈氣充裕之地了。
接下來就是第二關……
季憂默念一聲,抬頭看了一眼湖對面的山莊,隨后邁步而去。
餓了,要搞些東西吃吃。
他出了叢林,而后的沿路西行,在最近的城池大吃一頓,隨后繼續煉體、聽曲兒,不斷來回。
沖破第一關之后,他不遺余力地去接近第二關,沒有俗事的紛擾,速度要比在盛京快上許多。
至于聽曲,他還是沒有找到什么關鍵。
也許這就是相互借鑒的缺點,大部分的唱演聽起來都好像差不多。
中州西南往西是康樂郡,也是青云天下的一方大郡,比廣明郡更加繁榮,其中位有不少世家坐落。
季憂一路向此而來,數日后進入到了這方城池。
只是令他覺得疑惑的是,這明明是一方大城的,但城內卻顯得無比蕭條。
路上沒有行人,只有些野狗野貓。
沿街的酒肆茶樓都未開張,只有一些做買賣和一家食坊正在營業,但也都是靜悄悄的。
季憂邁步走進了食坊,找了個座位坐下,然后便見到小二提著茶水而來:“客官,您吃點什么?”
“隨便來兩碟廚師傅拿手的,再來碗飯。”
“好的客官。”
季憂將銀子放在桌上,隨后又開口道:“這城中為何如此寂靜,連茶樓酒肆都關門了?”
食坊的小二聽后壓低了聲音:“公子外鄉來的吧,咱們康安城有仙人歸天,下令嚴禁歌舞。”
“哪位仙人?”
“郎家的仙人,是山海閣的長老嘞,據說是活了一百多歲了,也算是壽終正寢了,現在被送回了家中,也算是葉落歸根。”
季憂聽后皺了皺眉:“嚴禁歌舞也就算了,怎么街上也看不到一個人?”
食坊小二聽后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郎家下了令的,要萬民同悲,挨家挨戶都要派人前去送葬,您若是來的早些,說不定還能看到打幡的隊伍。”
“如此大動干戈?”
“唉,仙人嘛……”
康樂郡的茶館酒肆不開,食坊里的人便多了,周圍的食客也在對郎家那位仙人議論紛紛。
季憂邊吃邊聽,等將碗盤清空之后便離開了食坊,前往了望陽山。
郎家是山海閣的姻親世家之一,這死去的仙人名叫郎昆,一位應天初境長老。
他于山海閣之中修行多年,一百零八歲后開始閉死關,沖境延壽,今年新元后沒多久就出關了,而后便于山海閣坐化,被弟子送回家中,葉落歸根。
這是他從那些食客的談論之中聽來的,但心中稍稍有些疑惑。
應天境已經無比接近天道,也許不明天機,但對自己的大限應該了解的十分清楚才對。
按道理來說,在算出自己大限之后,他應該提前歸家,該傳功傳功,該坐化坐化,不應該是的直接死在山上,被人搬回來的。
而且新元后沒多久就死掉的,一直到現在才送回家,效率未免太慢了一些。
他來望陽山北側的一座山坡之上,遠遠地看向了郎家的道場,只見青山之上白幡舞動,看上去如同雪浪。
不時有趕來拜祭的修仙者乘虛御空,衣袂飄飄之間落于山巔。
季憂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到了山麓的位置,見到一處戲臺正在點燈,看樣是打算開唱。
而在戲臺面前,則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百姓,全都是穿著白衣,看上去烏泱泱一群,匍匐在地不斷磕頭。
臺上的那出戲就是演給他們看的,為的是向世間宣揚這位郎姓長老的功德,讓萬民心存感恩。
季憂以前就聽說過這種事,但心中只有嗤笑。
仙宗也好、世家也好,仙莊也罷,全都是枯坐深山,不事生產,被萬民供奉,吃著人血饅頭。
這種人死了,真不知道會有什么事情值得拿出來歌頌的。
欺男霸女?吸盡民血?
季憂沒心思去看這種事情,只覺得天底下又死了個白吃供奉的仙人真是不錯,然后轉身便要離去。
不過就在此時,一道開場念白忽然從山麓的位置傳來,令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鐵衣凝露守更寒,四面妖氛欲破欄。”
“劍挑殘星沉古堞,燈扶孤影壓危巒。”
“風嘶枯木疑魑嘯,云裂中天見血盤。
“熬盡深宵唯一諾,人間不許夜闌珊。”
帶著咿咿呀呀的唱腔隨著夜風鉆入耳朵,令季憂的后背倏然一麻,轉身向下看去。
高臺之上有一位武花臉出場,左手一只酒壺,右持腰間佩劍,在丁零當啷的彈奏之中在臺上來回轉圈,閃轉騰挪。
看其動作與道具之上的痕跡,這不是一出新排的戲劇,應該是傳承已久。
枯坐深山,吃萬民鮮血供奉的仙人確實是沒什么功德可向百姓歌頌的,但沒人說他們不可以借鑒別人的故事。
季憂運轉靈氣,飄然間向著山麓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