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者都在山上送葬,山麓之下只有八個站在山崗上的看守弟子監視著百姓跪拜。
但隨著一股氣勁于夜色之中忽然沖出,那八個弟子直接眼前一黑,匍匐在了地上。
此時,季憂落在了戲臺前的一處陰暗角落之中,看向高臺。
臺上的花臉已經完成了開場的亮相,隨后在舞臺的桌案上撿起包袱,同時亦有悠悠唱腔襲來。
“暗室整裝心似鐵——”
“束衣緊,系行囊,長劍磨霜!”
“此身早許蒼生愿,修得神仙——”
武花臉將長劍束緊后向向后轉身:“佑四方!”
此時一位老生上臺,緊走幾步撩起袍裾一揚:“師弟且慢!”
“師兄,師弟心意已決,此去勿念。”
“貓狗同檐尚牽腸,何況同門數載長!”
武花臉聽罷斜指臺下:“人間鬼火夜煌煌,神仙閉目裝聾盲!我寧做野墳鎮煞劍,不學金殿木雕梁!”
老生雙手震顫:“這一去……千山魍魎,師弟啊。”
高臺之下,季憂斜身而立,聽著高臺一段拉著唱腔的念唱,眼眸中涌著淡淡的金色……
郎家的這出戲名叫《郎家老祖救世》,據說要唱整整九個大夜,從每日黃昏開始,到卯時雞唱作罷。
其中的白日是留給戲班歇息的,而百姓也可歸去務農,黃昏之前再來此跪下。
第一夜的戲名叫名叫《辭山》,講的是郎昆早年修煉有成,見人間疾苦,下山護佑四方,見天旱揮袖布雨,見洪災振臂搬山的故事。
黎明時分,辭山云游唱到最后一幕,戲臺上的藝人們開始紛紛離臺。
臨時搭建的棚屋之下,年輕的班主邁步走了出來,拱手與幾位臺柱子道了聲辛苦。
他前夜盯了半場,確定一切順利之后便去睡了兩個時辰,此時帶著未消退完全的疲倦送走藝人,便開始指揮手下的雜行來到臺前更換布景。
昨夜唱辭山,背景搭的是山巒云霧,下一處戲搭的則是小鎮湖泊。
那些布景已經有陳舊的痕跡了,不像是新作的,尤其是戲臺上《郎家老祖救世》之中的郎,也是用帶著色差的布臨時縫制上去的。
季憂其實早就可以確定了,這確實是一出唱過無數遍的老戲,而不是為了郎昆所現編。
他從北向南,中途改道向西,繞了一個大圈,聽了各種形式的唱演。
皮影、大鼓、三弦……所聽到的故事大多都是類似守夜人的仙人誅殺妖邪,受萬民跪拜的故事,但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在唱其來處。
季憂知道,這戲班的曲目一定知道更多的東西。
于是他在黎明時分飄然離去,尋了一處僻靜之所煉體,接著又在黃昏時分重新回到了望陽山腳下的戲臺。
第一夜辭山,第二夜云游,隨后就是救世,斬妖邪。
這出戲本來就是為郎家老祖哭喪,受萬民敬仰所用的,所以戲劇演唱的重點仍舊是在歌功頌德之上。
與先前所聽的皮影戲、三弦,大鼓書相比并沒有太多的區別,可季憂還是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后續斬妖邪開始的時候,很多畫著青面獠牙的藝人都是披著黑布上來的。
開場亮相之前,他們都要撐著這塊黑布環臺一周。
季憂以前每晚都會失眠,吃過很多的安眠藥,也聽過視頻網站的助眠音樂,還聽過相聲評書。
相聲評書中有一句話他記得很清楚,叫說書的嘴,唱戲的腿。
意思是說書的先生將上下嘴一碰就是十萬八千里,而唱戲的環場一周就是走遍了天下。
在季憂眼中,那黑色的布匹代表的若是黑夜,那環場一周便代表了夜色籠罩了天下。
這和那本《守夜人》中所講的故事,有著很高的相似度。
而他家的傲嬌鬼有一句話,叫做若是巧合太多,那就一定不是巧合。
“有點沒有必要啊。”
“這個新加入的角色……”
第五日的夜晚,季憂看到了除黑夜之外另一個不同之處。
仍舊是的斬妖邪的故事之中,類似于守夜人的角色身邊忽然多了個男孩。
這個男孩的出場方式很簡單,是戲曲中的守世仙人在路過一處莊戶的時候救下的,因為無父無母,于是便待在了他的身邊。
但男孩的唱詞很少,基本就是吃飯睡覺等等,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讓季憂覺得這個被特地安排的角色,看上去好像可有可無一樣。
而在他之前聽的所有戲劇之中,全都沒有這個小男孩的存在,甚至連那布匹代表的夜色都少見。
這或許是因為其他戲曲在借鑒的時候,也察覺到了這人物和設定沒什么必要,于是便剔除了。
可季憂卻知道,無論是這男孩還是那塊黑布,存在這戲曲之中必定有其緣由。
不然的話,這些不會被留下。
唱戲所有表演形式中最麻煩,又要扮相,還要練習動作,多一個角色就會麻煩許多,自然沒必要留下。
第八天的白日,青天朗朗。
昨夜所唱的仍舊是類似于趙老頭皮影戲當中斬孽鬼的橋段,故事中的郎昆簡直如救世主一般,一人一劍守護四方。
季憂耐著性子聽完,隨后就去找個地方煉體,準備等待這最后一場。
對于一場需要連唱數夜的大戲來說,中間片段或許會以激昂慷慨的斬妖橋段填充,但最后一場勢必要交代一些不一樣的。
不過當他于午后時分修行歸來,卻發現望月山上有些亂糟糟的。
遠遠看去,周圍有些前來吊唁的小世家被堵在了門外,似乎不讓進入了。
沒等太久,遠天之上就有無數修仙者從望月山飛出,帶著驚疑與茫然飄去四面八方。
抬頭看去,密密麻麻橫布天空,如同螞蟻搬家。
山麓的位置已經有百姓前來此處惶恐等到,見此一幕立刻噗通趴下,顫抖的身板傳遞出了惶恐與不安。
其實從第一夜開始他們就發現了,那些守著他們的仙人一開場就會睡過去。
所以他們并不是真的在跪,而是在蹲,或坐。
因為若是真的跪,不需九日,僅需一夜,他們就會把雙腿跪廢。
所以當看到仙人從山中飛來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大不敬”的行為被發現了,全都在忐忑等死。
但等了許久之后他們才發現,那些仙人走了。
季憂此時也看向了望月山那座偌大的仙宅,眉心忍不住稍皺。
因為就在剛剛,他捕捉到一股術法的氣息在院中綻開,又迅速消失。
這是郎家老祖的大喪,按道理來說不該有人動武,而且吊唁未滿九日,這些送葬者就匆匆離去,也顯得十分古怪。
九向來是青云天下的吉數。
人族分九州,修道分九境,在第八日離開似乎是有些不合理數。
不過季憂等著要看最后一場,眼見著休息好的藝人已經聚集到了臺前,便將目光收回,沒有過多關注。
“有幾個新人物……”
“穿的似乎很寶氣……”
季憂打量著臺側,目光落在了那幾個沒見過的角色身上,不禁喃喃自語。
因為這出戲是要為了向百姓歌頌歌頌一些郎昆自己都不清楚的功績,所以除了張冠李戴的郎昆之外,出場的人物除了妖魔,就是等待拯救的百姓。
百姓的裝扮很樸素,都是灰衣灰褲。
但今日這幾個角色的裝扮,一看就不是百姓,這讓季憂覺得或許會出現別的人物關系。
不過戲臺開唱,山上就忽然有一群神色凝重的修仙者沿山而來。
戲班那位年輕的班主,剛剛準備登臺的小花旦、扮演了許多路人角色的老生都被叫了過去,幾聲呵斥之后,三人的眼神立刻充滿了慌張,回來便開始叫人收拾東西。
同時,那位老生也帶著幾個雜行匆匆離去,半個時辰后回來,還牽回了四輛板車。
緊接著,戲班的人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裝車,一車服裝,一車道具,兩車人,收拾到正午時分,打算揚鞭而去。
不唱了?
季憂微微一怔,隨后邁步走向了班主所在的頭輛馬車。
“班主。”
“啊,是公子啊,莫某見過公子?”
戲班里的人其實早就注意過他,知道他每日都會在臺下聽戲,看他穿著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回話中帶著卑微。
季憂向著山上的宅院看了一眼道:“我這幾日一直聽戲,見你們唱的極好,為何這最后一出不唱了?”
聽到詢問的老班主咽了口唾沫:“我們也不知道,就是說我們沖撞了天威,讓我們趕緊收拾東西走。”
“沖撞天威?”
“大概是覺得我們唱的戲不合適吧。”
季憂轉頭看了一眼那望月山頂處的大宅,發現不知何時,山道上已經有了修仙者在把守。
不過從他們衣著上來看,這些把守在外的并非是郎家子弟,而是山海閣的子弟。
班主見季憂沉思,不禁拱手開口:“敢問公子可還有其他事,若是沒有的話,我們還要趕路。”
季憂回過神后拱手:“敢問諸位這是要去哪兒?”
“要回鄉,這一出戲唱的極累,我等需要休息休息,少唱一場倒也算是好事。”
季憂聞聲掏出一枚銀子:“我有些事情想請教請教,可否與諸位同路?”
班主未敢輕易出手,而是有些警惕地的看著他:“不知公子想問的是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就是你們唱的那出戲我沒聽完,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不然心中總是有些放不下。”
“這……”
季憂見他猶豫便又掏出一枚銀子:“閑著也是閑著,何況我看你們的馬車也不算擁擠。”
老班主思考半晌之后伸出手,將其中一枚小的拿走:“這些就夠了。”
“多謝班主成全。”
“公子請上車吧,這仙家門前是非多,我們還是早些離去。”
季憂點了點頭,隨后坐上了馬車。
隨后馬夫在前方揮鞭,車子開始緩緩而動。
這戲班子里的眾人以凡人之軀,吃仙家之飯,走南闖北一直都十分謹慎,不會問什么就說什么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有秘密要保守,而是因為他們害怕說出去的話若有不當,流傳出去就會成了沖撞仙人,而遇殺身之禍。
季憂倒未開始直言目的,而是與班主隨意閑聊了幾句。
他們這支戲班的所有人都來自云州東南的一個叫做平西的縣城,走南闖北多年,因為拿手曲目頗受仙人歡迎,活的還算可以。
也正因如此,他們這一脈不像皮影戲那般中途斷過傳承,連師傅是誰都說不清楚。
相反,他們這一脈的傳承很清晰,這讓季憂感到慶幸。
而關于這八天唱過的那出戲,也確實沒有出乎季憂的預料。
據老班主所說,這出戲的確是他們戲班子吃仙家飯的一出老戲,已經唱了數十年了。
每當有仙人過世,世家要萬民同悲的時候,那些仙人都要點名要這出戲,還要他們的將故事中的主人公換成自家老祖的名諱,以塑造家族光輝。
百姓懂什么?
他們甚至連修仙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人聽了之后確實會信,覺得雖然仙人老爺每年都要收錢收糧,但真的是在庇佑他們。
換句話說,這出戲的原本很可能就是守夜人的事情。
季憂順勢地切入正題道:“那最后一出戲呢?最后一出戲講了什么?”
班主聽后將身后的箱子打開,從中掏出一本書卷:“這便是最后一出戲的內容,請公子過目……”
“這本子,還挺新的。”
“是啊。”
季憂伸手捻開了封皮,目光隨即落在了書中。
此時的馬車已經出了望月山的地界,晃晃悠悠地走上了一條叢林密布的破舊官道。
有天光穿過樹蔭,照射出滿地的斑駁,被從路上駛過的馬車撞散。
在和班主相隔兩車的最后那輛馬車上,并排坐著花旦、青衣、老生與武生等等。
自從望月山離開,小花旦就一直都心神不寧,等到已經看不見望月山,終于忍不住張開了口。
“那郎家的老祖,怕不是詐尸了……”
老生聽后心中一顫:“胡扯,凡人才會詐尸,仙人怎會詐尸?”
小花旦唇色的發白地開口:“若不是詐尸,他們為何質問我們可否唱了什么起尸還陽的戲碼,而且那些仙人忽然就離開了。”
坐在旁邊的武生自上車后就一直都沒開口,眼見兩人聊起此事終于忍不住張口:“我昨夜看到靈堂中有影子坐了起來……”
郎家的戲分為內場和外場。
外場的歌功頌德是給百姓看的,內場則有表演給仙人看的。
昨日有一場武戲,這武生被帶入了山上,回來之后就心神不寧,此時才將事脫口而出。
小花旦的臉色更白了:“此話當真?”
“只是模糊一眼,我也未看清楚,說不定只是隨伺的孝子……”
“行了,別忘了班訓,耳不進門,眼上遮簾,守住口舌,心中無瀾。”
老生膽子極小,忍不住制止了他們的議論。
那位小花旦和武生也知道這種事非同小可,終于閉上了嘴巴,在顛簸的馬車之上陷入了沉默。
與此同時,季憂已經將那最后一場戲的底本看完,表情有些無語。
他以為最后一場的信息量一定會極大,畢竟里面可是出現了新人物關系的。
在他看來,即使找不到守夜人本人,但只要縷清他周圍的關系也未必不算收獲。
但他草率了,或者是說忽略了這出戲的目的。
這最后一場的底本根本不是守夜人的事,而是改成了郎昆的事情。
故事之中,郎昆救世之后去了山海閣,苦修道法,最后壽終正寢,受萬民哭嚎送葬,于光華之中成仙歸去。
進入仙界之時,那位大德郎昆還面對凡間念了一句詩。
千年修道一朝成,回首山河淚暗生。
天階未踏心先倦,不忍人間悲泣聲。
季憂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王法要看這種東西,伸手將底本交給班主:“這一出戲是接在老戲后面新寫的?”
班主點了點頭:“前八場都是固定的,最后那一場則是根據主家提供的生平所編寫。”
“怪不得多了些錦衣華服的角色,敢情是郎家子弟,真是造孽……”
“公子對這郎家老祖很是崇敬?”
季憂抬頭看向班主:“不,我只是對故事里原本的那個人十分崇敬。”
聞聽此聲,班主不禁愣了一下。
季憂見狀又道:“班主可否將未刪減的故事跟我說說?”
“未刪減?”
“就是沒有被改編的。”
班主聞聲搖了搖頭:“其實莫說原本的故事,我就連原本的第九場都未曾聽說過,我們這一門有個規矩,老一輩臨死之前,這最后一場才會傳授下來。”
季憂聽后思量半晌:“那夜呢?你們唱的那出戲里,充滿了妖魔的夜色代表的是什么?”
“這個……也還沒有傳下來。”
“也都是你們這一門的老一輩才知曉,對吧?”
班主并未正面作答,而是忽然開口道:“公子莫非覺得這故事真的?”
季憂微微一怔:“難道連班主自己都不信?”
“哪有這種仙人,若真有這種仙人,這世道又怎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不過也不止有公子信吧,我們的太師傅倒一直都是的信的……”
“太師傅?”
班主點了點頭:“我太師傅是我們這一門最老的一輩了,不過他老人家現在年紀已經太大了,不再出來營生。”
季憂聽后有些好奇地開口:“敢問太師傅今年高壽?”
“七十多了。”
“這等壽齡還真不多見。”
季憂感覺自己似乎是找對了人,沉默半晌后再次開口:“班主可否帶我去見一見你太師傅?”
其實戲班的班主一開始并不相信季憂是對自己唱的戲感興趣,以為是另有所圖,但經過這一路的閑聊,他卻發現這人真的只問了關系戲曲的問題。
戲本就是唱給別人聽的,沒什么能藏著掖著的。
而起他從言談舉止之中覺得季憂并未什么壞人,于是班主沉默半晌,隨后在猶豫之中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