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山脈西北側,靠近一處野湖的平谷之中。
因為山林之間潮濕,所以用來燃燒的樹枝不斷地傳出的噼里啪啦聲,炸的火星四濺。
天書院兩位掌事,秦榮與計敬堯,還有長老閣的方長老,葛長老,四人正立于一座矮崖之上,看著谷底暫歇的修行者。
東邊是他們天書院的弟子,而西邊和南邊則是問道宗與山海閣的弟子,除此之外,還有些零星的別宗子弟在此處恢復氣息,面容被不斷跳躍的火光映照的忽明忽暗。
追查竇遠空的事情花費了一月,而從進山到現在,又是一個半月。
從發現卜家人的存在,到發現低估了他們的可怕,再派了更多弟子前來,這半月他們折騰了許久,卻并未有什么收獲。
但無論是天書院,還是其他仙宗的人,都看不出疲倦,反而隱約有些興奮。
因為但凡是見過卜家人異化為邪尸的,都清楚這將是能夠顛覆世界的東西。
“卜家逃入山中的有二十余人,最關鍵的那幾個核心人物一直都未曾露面,如今看來應該是躲藏了起來。”
“而其中有一大半則被派出來擾亂我們的視線,牽著我們的鼻子在山中亂轉。”
“這些子弟,戰力也不過是高了融道一些,可我們卻連這些人都找不到,抓不住。”
方長老負手而立,陰沉的聲音散入風中。
他是無疆境的大能,神念也比其他人要強大一些,但面對浩瀚的東平山脈仍舊有心無力。
所以他們將弟子派遣了出去,四處搜捕,可這么多日以來都未見成效,語氣之中不禁帶有責罵之意。
計敬堯和秦榮聞聲看他一眼:“派去搜尋北山的弟子死了六個,傷了八個,這都是為了抓活的,若是以殺為目標,我們遠不會如此被動。”
方長老聞聲看向他們:“殺了還能問出什么?我們總要知道他們究竟是怎么樣異化為了邪種,也好有所防備。”
聽到這句話,二人忍不住對視一眼。
他們都清楚,防備是方長老的場面話。
實事實上山谷之中的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他們不覺得人可以異化邪種是大禍,而是覺得這是一種機緣。
尤其是長老閣之中的,這些壽元無多的老怪物。
他們陷入瓶頸已經多年,眼看著要油盡燈枯,知道這種消息又怎能坐得住。
方長老看著他們的表情,深陷眼窩的眸子閃過一絲冰冷:“青云天下的事情并不是一味的非黑即白,有些東西可以不用,但不能沒有。”
葛長老聽到之后立刻接話:“方長老所言不錯,沒有才是禍根,你們二人也在各自世家里也都是家主級的人物,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與你們有爭斗里家族里融道多如毛,應天滿地亂走,屆時你們又該如何自處?”
計敬堯聽后沉默半晌,隨后輕輕點頭:“二位長老所言極是,在青云天下,別人有你沒有,這才是真正禍根。”
方長老此時垂眸打量了一下山谷之中:“其他仙宗所派遣的弟子比我們多,境界也比我們的弟子更高,我們該再派些高境界弟子前來的。”
秦榮聞聲抬頭:“這種事情,該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有些機緣若大家都有,那意義便不大的。”
“那是得到機緣后才要去思考的事情。”
“方長老的意思是……?”
“內院弟子眾多,終日于山上閑坐悟道,總該為宗門做些貢獻。”
方長老要派遣更多弟子想法被精準地傳遞到了秦榮與計敬堯的腦中,可問題是這件事并不好做。
因為人越多,消息走漏的風險就越高。
而且這不是游歷,而是抓捕,是有死傷的,選人也需要格外謹慎。
此時計敬堯微微一怔,忍不住看向了秦榮。
秦榮與他對視一眼,腦海之中浮現出了一個與之所想相同的名字——季憂。
在掌事院的眾人眼中,季憂是天書院最好用的弟子,斬劍林、跨雪域,天道會奪冠。
只可惜他從先賢圣地出來之后沒能破境,不然的話,即使是進入融道也能堪大用。
秦榮微微嘆息一聲,忽然就聽到葛長老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怎么有些騷亂?”
四人齊齊抬頭看去,發現問道宗有一批弟子回歸,似乎是抬了什么。
未等幾人觀察清楚,有一隊天書院弟子也來到了谷中,頓時引起了議論之聲。
方長老見到這一幕,瞬間從山崖上呼嘯落下,而葛長老、秦榮、計敬堯也隨后而至。
然后他們就看到了一顆頭顱,雙目緊閉,蒼白的皮膚帶著一股陰沉黑色。
方長老看著面前的腦袋有些惱怒:“怎么殺掉了?!”
帶尸體回來的弟子聞聲抬頭,有些戰戰兢兢地開口:“雖然不是活的,但怎么也是卜家人,能……能否換些丹藥?”
“死掉的還有何意義?我不是下過命令要留下活口。”
“這,這……”
方長老陰冷的看著他們:“你們哪兒來的膽子敢不遵御令?”
回來的幾名弟子抬起頭,猶豫半晌之后忍不住開口:“回稟長老,其實這不是我們殺掉的。”
秦榮和計敬堯對視一眼:“不是你們殺掉的?”
“我們只是在搜尋的時候,發現了他們的尸體。”
方長老瞬間皺起眉:“何處見到的?”
回話的弟子立刻俯身低頭:“在東面的一處山谷里,一共有三具……”
“誰干的?”
“我們趕到的時候,那處山谷中就已經只剩下尸體,是何人出手我們也不知曉。”
聽到這句話,方長老的眼神瞬間陰寒:“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的壽元已經不多了,前幾十年一直把期望放在破境之上卻未有所成,心思本就陰沉,如今好不容易見些希望,卻在別人手中被糟蹋,整個人都無法平靜。
眼見著方長老氣急敗壞,兩位掌事忍不住對視一眼,眼神之中不禁閃過一絲迷惑。
因為他們方才查看了那脖頸的斬痕,發現傷口干脆利落,顯然游刃有余。
可他們卻不明白為何出手者不活捉他,用來兌換丹藥,靈石和術法,非要一劍斬首。
秦榮和計敬堯忍不住回神,看向了問道宗的方向。
如果剛才所看沒錯,他們所帶回的應該也是卜家人的尸首。
事實上,他們所猜的確實不錯,前來此處的仙宗里除了丹宗之外,其他仙宗幾乎都有弟子發現散落在山林之中的尸體。
問道宗、陳氏仙族、山海閣……此間全都議論紛紛。
“當真有人殺了卜家人,然后棄尸荒野?”
“不錯,已經發現五具尸體了,全都被一劍斬斷了脖頸,根本沒有為了留下活口而收手。”
“逃進山中的卜家人里最低的境界也是融道境,再加上可以異化邪種,更加可怕,誰會有如此強的戰力?”
“會不會是某個宗門的長老?”
“不可能,各大仙宗都有宗門御令,是要給卜家人留活口的。”
“也不全是。”
“據說靈劍山小鑒主是下了滅殺令的。”
“不可能,我們前段時間還遇到了一些靈劍山弟子,聽他們說,他們也是被要求要留下活口的。”
“那是天劍峰的弟子,靈劍山與別的仙宗不同,它是唯一有兩位掌權者的仙宗,天劍峰聽的是掌教顏重的御令,而玄劍峰聽的則是鑒主御令。。”
“莫非殺掉卜家子弟的,是玄劍峰的長老?”
靈劍山小鑒主確實是下了滅殺令的,這一點其他仙宗也都知曉。
所以當卜家人的尸體不斷被發現的時候,眾人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玄劍峰。
最重要的是,那些邪種確實是被鋒利的劍斬殺的,這一點極為符合。
山林之的濃重夜色中,來自仙宗的大能于群山之間負手而立,目光微冷。
在他們看來,靈劍山小鑒主年紀輕輕就已經執掌了圣器,又天賦極高,外求之心并不強烈,會下此等御令并不奇怪。
只是在這些大能的眼中,仍覺得她還是過于高傲了一些。
卜家人身上的機緣可不單單只關乎于某個人的境界,他甚至會影響青云天下的等級劃分,影響世家的存亡,影響整個九州。
簌簌簌——
陰沉的蒼穹之下,東平山脈的天色并未因黎明而來變得明亮多少。
季憂站在盤根交錯的千年古樹間,輕輕錘了下腰桿。
山林里沒太好的住宿環境,他昨晚并未入睡,而是在打坐靜神,醒來之后頗為想念自己在天書院的床,或者季寨的床,當然傲嬌鬼的鳳榻也不錯……
此時他躍空而上,落在一處高聳的青石之上,借著少有的天光判斷著路線。
東平山脈的地形是一直向上,山峰交錯又不見云天,以至于越是往深處去,這里的氣溫就越低。
往前的山坡此時已經到處都是積雪覆蓋,就連蟲鳴都少了許多。
“這環境,有點像我的來處了。”
卓婉秋就在旁邊守著,手提一柄秀氣的長劍,聞聲不禁抬頭:“姑爺說的是玉陽縣?”
季憂搖了搖頭:“別的地方。”
卓婉秋愣了一下,眼神呢有些茫然。
季憂見狀開口:“卜家那些用來擾亂視線的人分散極散,比起七大仙宗,我優勢是隱約可以感應到他們的位置,但劣勢卻是只有一個人,要搶在眾人前面殺掉的卜家子弟,速度便要加快,你們若是累了便跟我說。”
卓婉秋聽后搖了搖頭:“姑爺的事情要緊,我們可以跟得上的。”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丁瑤從遠處的山洞出來,身上的衣裙已經換了一套:“公子,我好了。”
季憂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隨后咳嗽兩聲:“那就走吧。”
“是。”
丁瑤覺得今日的姑爺有些高冷,但也沒有多想,邁步便跟了上去。
季憂的速度極快,靈氣呼嘯間踏地低飛,幸好丁瑤與卓婉秋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如此高強度的追殺,并沒有半點抱怨。
即便靈氣被耗空,也會默不作聲地掏出靈石進行補充。
許久之后,季憂在一座矮峰間拔出了長劍,渾身的氣血翻涌著,一躍而下。
隨即,劍吟嗡鳴。
盡管已經看過多次,但二女仍舊對自家姑爺的每次出手都感到震撼,此時目不轉睛地望向下方。
狂烈的劍吟聲中,面對著忽然洶涌的煞氣,那道白衣身影斬劍而下,氣勢滔天,嗡一聲將谷底的其中一道身影狠狠斬飛。
而隨著他的劍落,氣浪之中則有一只鋒利的爪子出現,帶著割裂風聲呼嘯殺來。
眼見那利爪即將封喉,下一刻卻在凌空之間被一只手臂死死鉗住,一陣骨骼的爆裂聲驟然響起。
丁瑤正看的認真,忽然就聽到卓婉秋打了個哈欠,于是忍不住轉頭看她:“你昨晚沒睡好?”
卓婉秋的眼神忽然變得古怪:“丁師姐昨晚睡的好么?”
“其實……睡得還不錯。”
“是睡的不錯,還是夢到的不錯?”
卓婉秋忍不住看了一眼山谷里的季憂:“丁師姐昨日睡下之后就開始喊公子了……”
聽到這句話,丁瑤的眼眸睜大。
她屬于是那種離了自己的床便睡眠很淺的人,尤其山林之中的環境實在不適合歇息,于是便會多夢。
而昨夜的夢著實是有些僭越,以至于她早間起來就匆匆找了個山洞換了衣服,順便換了衣裙。
但好就好在又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夢,所以她并未有多驚慌。
可她著實沒想都挨,自己昨夜說了夢話……
此時的丁瑤忽然想起了季憂看自己的古怪眼神,立刻開口:“大概是這幾日喊公子喊習慣了,睡夢之中忍不住叨念了幾聲。”
卓婉秋看她一眼:“可你喊著喊著就開始喊哥哥了……”
“鑒主還沒喊哥哥,倒是讓丁師姐先喊上了。”
卓婉秋的腦中瞬間浮現出昨夜的畫面。
她當時發現平日一副冷傲模樣的丁師姐不斷喊哥哥,瞬間就不敢睡了,怕自己睡著了也喊,結果強撐了一夜。
丁瑤自然是不承認的,嚴肅告訴卓婉秋自己叫的是別人。
卓婉秋信不了一點,只覺得如果鑒主撐不住的話,丁師姐也許可以分擔火力了。
正在此時,山谷之中的戰斗聲漸漸平息。
季憂再殺兩名卜家人,飄然躍上山崖。
之前在東平山外圍所殺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只是融道境的戰力,即便肉身強悍無比,但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困難的。
但今日所遇到的這幾個,實力明顯要比之前的強一些。
他將手中的長劍收起,涌動的神念向的遠處洶涌著,忍不住看向二女:“七大仙宗的人要來了,咱們先走一步。”
卓婉秋和丁瑤立刻欠身:“是。”
二女跟隨他離開,不斷地在山林之中穿梭。
期間季憂再次出劍斬殺了兩位卜家人,一直到夜色深深之際才在一處山崖間停下。
先前在紙上畫下的正字已經不剩多少,這讓季憂稍稍心安了一些。
與此同時,丁瑤和卓婉秋在此前已經將山崖上的積雪清掃干凈,隨后再升篝火。
只不過一直熬到吃過晚飯的深夜,丁瑤和卓婉秋誰都沒有要睡的意思。
“卓師妹熬了兩日,先去睡吧。”
“還是丁師姐去吧……”
“我……我打坐。”
卓婉秋此時轉頭看了一眼季憂:“姑爺還不睡么?”
季憂看她一眼:“不睡了,男孩子在外還是要保護自己。”
日升日落,星月輪轉。
濃密的山林飄起一陣山霧,而在這山霧之間,無數靈氣滿身的人影不斷飛馳而過。
同時,無數有名有姓的長老浮空于上,鋒利的眼眸不斷地在大山深處掃過,隨后足尖輕點,在漆黑的山脊之間倏然而去。
山林之中的修仙者越發密集。
這道不是因為又有人來,而是因為來自不同的仙宗的修仙者雖然各自為營,但其實都在極為默契地縮小著包圍面積。
在他們看來,只要將他們圍堵在中間,哪怕慢一點,這些的躲入山中的老鼠也必定會被抓到。
其實這也是季憂要加快速度的原因。
因為隨著包圍的越來越小,那些修仙者的神念也會越來越有用。
事實上,自打他進入群山腹地之后,有好幾次差點被別人的神念給捕捉到。
還有一次,明顯是有人以神念感受到了戰斗的余波,追擊而來。
如果不是他力量驚人,說不定還沒殺掉卜家子弟就已經被那些修仙者團團包圍。
他倒不是怕遇到別人,但若真的遇到了,他殺人的時候必定會受到干擾和阻撓。
季憂隱約開始覺得,自己下一次出手,可能就是從別人的手中搶人了。
最關鍵的是,卜家人不是死的。
他們雖然可以異化為邪種,但并非真正不怕死的邪種。
在他看來,隨著仙宗以環山式的搜捕漸漸逼近,卜家人必不可能坐以待斃,很可能會先行出手。
也就是說,越是往后他的出手就會越發艱難。
而同樣覺得憂心的不只是他,還有從仙宗而來的那些大能。
因為有好幾次,他們已經鎖定了卜家人,但趕過去之后卻發現的卻只有尸體。
一具兩具三具……
各大仙宗的長老的臉色漸變,心說這他媽有點不對。
他們不清楚這個斬首者究竟是如何找到這些卜家人的,卻發現這逃入山中的卜姓一家都快要整整齊齊了!
“好奇怪。”
“哪里奇怪?”
“沒有錢袋,但錢袋的系繩都在,而且每一具都是如此。”
有些人遇到的是尸體,有些遇到的則是熟人。
隨著搜尋面積的縮小,很多舊相識也在巧合之中相遇。
就如一處叫做墜鷹峽的南側谷地,在此處巧遇的人發現他們相互之間都認識。
如問道宗的姜晨楓、姜妍、屠日、還有山海閣私生子的霍鴻、師弟路大成、師妹蔣月柔,靈劍山的顏秋白和謝晨宇、以及玄元仙府的楚步天。
他們曾一起同出使雪域妖族,雖說各有各的目的,但怎么說也是曾同生共死的關系,尤其是經過妖族夜襲一事,相互之間也是有交情的。
于是這巧合的相見之下,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
“姜兄還未破境?”
“我在先賢圣地收獲極大,若不是邪種一事,可能早就閉關沖破了應天境的門檻,不過這樣也好,等拿到丹宗的丹藥再閉關,也許能更順利一些。”
“先賢圣地可真是玄妙啊,不過我聽說季憂未曾破境,此事是否為真?”
“親眼所見,自然是真的。”
“沒想到竟會如此,當初在雪域,在天道會,我還以為他能與我們同列,沒想到如此叫人唏噓。”
當初陳氏仙族受到重創,因故未曾派人跟去雪域,所以此間只缺了天書院的幾人。
相聚這件事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誰不在就蛐蛐誰,季憂當然就是最好的談資。
因為他未能破境,的確叫人唏噓,又會讓人覺得舒暢。
說說笑笑,姜晨楓一直在注意著只是站著,并沒有作聲的霍鴻。
從進入東平山之后,他已經是第二次見到霍鴻了,卻覺得霍鴻表現很奇怪,他本就是話很多的人,但這兩次相間卻一直沉默。
并非不愛說話,而像是的一直惦記著什么事。
姜晨楓注意了很久,發現常有人過來尋他,在他的耳邊一陣竊竊私語,似乎是有什么消息在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