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山脈浩如煙海,有山風呼嘯于山間,不斷在密林之中嘶鳴。
像這種面積的山脈,若是有個方向也許數月就能走出,但若沒有方向,怕是要一輩子困在其中了。
仙宗弟子對此處并不熟悉,搜尋了近半月的時間,才僅僅找到他們兩次。
然無論肉身強度,或是速度,抓活一事都屬實太難。
事實上,仙宗都有應天境及以上的大能來到山中,但人數終究不足以覆蓋浩瀚的東平山脈。
這就是處于明處對比處于暗處的明顯劣勢,找比躲要困難許多。
尤其是在看過卜家人可以異化邪種,又發現他們的境界遠遠高出預料,仙宗之間其實已經各自為營,都想獨自捉活,難度便更大了。
此間,隨著數千道洶涌的靈氣于陰沉的天空之下散開,進山搜尋的數千名修仙者已經將搜索范圍拉大。
問道宗有一支小隊,此間搜到了東平山脈的南側。
此間地勢已高出平地許多,寒意逼人,林深處還有終年未化的積雪,看上去已經結晶。
“有血跡。”
問道宗的姜晨楓此間握劍立于林中,伸手從葉片之上沾了一滴鮮血。
隨他而來屠日見狀抬頭:“已經凝固了?”
“此處寒意深深,就算是有些凝固也算較為新鮮了,人應該沒有走遠,去搜。”
“是。”
問道宗弟子聽到這句話,立刻四散開來,向著周邊搜索。
姜晨楓見狀伸手,將手臂之上的繃帶緊了兩下。
他曾隨大夏使團出使過雪域,遭遇過蠻族與妖族,見識過這兩個種族強悍的肉身。
原以為那樣的肉身就已經極為可怕了,卻沒想到在卜家人面前仍屬下乘。
三日前,他在搜尋的過程中遭遇過了幾個卜家人,受了對方一刀,而自己的劍卻未能刺穿對方的身體,每每想起那種畫面,他都會覺得心有余悸。
蠻族是三族之中肉身最強的,可與這次異化的邪種相比,那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卜家人邪種化后,與那些枯朽的干尸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當真是銅頭鐵臂。
他雖然也讀過關于遺族統治太古時代的史冊,但對遺族能統治天下的強大一直都沒有實感,但此刻才明白遺族為何會被稱之為天道眷顧的種族。
正在此時,樹林之中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引起了眾人的警覺。
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來者并不是自己的追捕對象,而是陳氏仙宗的弟子。
他們從西側搜尋而來,也看到了沿路的血跡。
雙方碰面后并沒有太多的交流,但卻下意識地加緊了腳步,靈氣呼嘯之間輕飄離地,在寒風中開始環山繞行。
此地必然是出現戰斗的,也就是說仆家人就在附近,就看是誰先一步找到了。
不多時,姜晨楓就忽然停止了身形,氣息收斂之間落地,眼神變得鋒利起來。
倒不是因為他看到了卜家人,而是陳氏仙族的子弟正以靈氣御空,從四面八方而來,落于一處積雪深深的幽谷之中,明顯是找到了什么。
姜晨楓率弟子隨后趕到,手中長劍已經在隱隱鳴顫。
但讓他們意外的是,他們找到的并不是卜家人,而是一具那尸體,卜家人的尸體。
其上并沒有太多的傷勢,只有胸前帶著幾道劍傷。
而最為致命的,則是將其脖頸斬斷的那一劍。
看到這一幕,周圍的修仙者全都有些訝然,對視之間疑惑深深。
他們所接到的宗門御令是抓活的,若是抓捕成功,就可以換得丹藥、妖石、術法。
看這具尸體所受的傷,以及那干脆利落的斬首一劍,出手的人必然是有能力抓住他的,卻不知為何選擇了殺死他。
另外還有一點,讓姜晨楓覺得疑惑。
此時的他輕輕抬起頭來,看向積雪之間那被融化成水的深坑,仿佛是被灼燙過一般……
與此同時,在南峰向西很遠的位置。
一道身影正在山林之中狂奔,踏足之處沙土飛揚,炙熱的氣息不斷在山林之中搖曳。
隨著那道身影踏碎山巖,其手中的長劍也在倉啷一聲之間被拔出。
雪亮的劍身倒影出一雙冰冷的眼眸,隨后一劍迎山而下。
山崖下方的東側有三個道身影正在穿行,隨著頭頂的劍氣升騰瞬間大驚。
剎那之間,一股磅礴的煞氣從三人體內涌出,倏然將那利劍閃避過去。
隨后他們回望西北,就見頭頂山崖之上立著個白衣的身影,一臉漠然地看著他們,手中鐵劍爭鳴。
“就一個!”
“一個!一個!一個!”
“殺了他!”
“吃掉他……”
如同是擠出聲帶一般的低吼之中,三人的周身瞬間有濃重的煞氣洶涌而出,從背后擴散開來,如同活物一般包裹纏繞了全身。
同時,他們渾身的筋肉也開始詭異地扭曲蠕動,骨骼爆裂的脆響也隨之接連炸開。
三個身形也仿佛被迅速拉長,以至脊椎彎曲如弓,指爪延伸似鉤。
不多時,搖曳的煞氣之中就露出三雙猩紅的血眸,眼神之中不斷浮現暴虐。
山風驟然凝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陰毒的氣息不斷涌出。
見到這一幕,山崖之上的季憂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鐵劍,渾身氣血開始沸騰,同時一股灼熱的氣息不斷搖曳。
隨后他從山崖轟然躍下,震顫的鐵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火紅的弧線,如同狂潮一般奔流而去。
天道法則之中是有火焰之術,據說雍州便有一個千年世家深諳此道,以雷火雙法聞名。
但那鐵劍之下的火紅明顯不是術法,而是劍刃劈空所摩擦出的炙熱。
山谷之中似乎是靜止了一秒的時間,劍壓之下瞬間有狂暴的氣浪被狠狠切開,從山地翻卷上了山坡,卷積著沉重的砂石滾滾如流。
撕裂山風的氣勁之下,一陣鏗鏘之聲瞬間響起。
其中一人被直接劈飛了出去,肉身直接撞斷了數顆老樹,轟一聲砸進了山壁之上,渾身的煞氣瞬間擴散。
隨后咔嚓一聲,一顆腦袋咕嚕嚕滾落在地,而其上半身如膠皮一樣癱軟了下來,如同沒有骨骼。
見此一幕,剩下另外兩只尖嘯一聲,瞬間開始向西狂竄。
確實不一樣。
雖然煞氣入腦之后,這些鬼東西的語言能力降低,神志也不變得不清。
但他們卻是會逃跑的。
季憂拎著劍,小腿的肌肉瞬間鼓脹,“砰”一聲踏裂了谷底,揮劍追去。
與他對戰過的人對他的評價確實不錯,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只吞天兇獸,呼嘯山林,壓得奔逃的那兩人身上的煞氣都無法浮動。
丁瑤此時已經追至了季憂方才躍下的那方山崖,俯視著那如同神魔的身影狂嘯山林,紅唇微張,眼神微怔。
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建議季憂進來的,因為這里太危險了。
七大仙宗派了無數弟子前來,修為最低的也是融道初境,一方面是為了不讓此事泄露,一方面則是因為融道境以下的人進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季憂這一路而來,所展現出的是幾乎逼近了鑒主的氣息。
那干凈的鐵劍沒有術法的加持,甚至沒有靈氣的附著,但每一次揮下的氣魄都如同開天。
先前在靈劍山接到季憂的來信,得知他出來之后,丁瑤一直都不明白為何季憂進入先賢圣地之后沒有破境,也不明白鑒主為何不覺得憂心。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曉,季憂的力量提升并非是來自于天道,而是來自于自身。
那渾厚的氣魄以及強悍的力量所帶來的威壓,已經是初現上位者之姿。
記得起初見到季憂,丁瑤并不喜他,后來知道鑒主喜歡他,又深深覺得他配不上。
但經過了后續一系列的事情,如斬破劍林、天道會對決,她的念頭開始改變,漸生乖巧。
在丁瑤心中,季憂天賦強大,若真一直這樣下去,就算比鑒主差或許也可以勉強讓人接受。
但她真的從未想過,季憂有一日竟能讓她覺得,哪怕是仙宗親傳也不過如此。
狂舞的氣浪之中,季憂一掌將剩余兩只的其中一只拍飛了出去。
接著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就如同拉滿了圓弓,倏然割下另一只的頭顱,白衣的身影踏地而起,手中鐵劍落下之際不但將最后一顆頭顱取下,還將谷底的青巖斬的炸裂成渣。
見到這一幕,丁瑤心中巨顫,隱約間有點替自家鑒主擔憂了起來。
從天道會歸來之后,鑒主一聽到他們提起季憂就慌慌的,就連愛吃的油條也讓她充滿了警惕。
后來丁瑤在鑒主枕頭下偶然發現了一本充滿了姿勢的書,才明白是為什么。
兩個人好像真的已經在考慮珠胎暗結了。
她看過季憂在天道會的表現時就覺得自家鑒主可能會扛不住,現在看來就更懸了……
山谷里的戰斗平息,留下的只有三具殘缺不堪的軀體,以及未曾散盡的熾熱。
季憂的喘息開始減緩,隨后立于山石之上,將周身的氣息收斂,神念則開始外放。
霎那間,其眼中的金色神念如同流動的金水不斷溢出,不斷地在眼瞳之中蕩漾,璀璨奪目著,向著山林呼嘯而去。
卓婉秋此時也來到了山崖上,盯著看了許久開口:“姑爺的神念……”
丁瑤抿了下嘴:“像是玄海一樣,對吧……”
他們進山已有五日,期間一直都在密林之中穿行著,遇到仙宗弟子便會避開,繞了很多的路。
她們兩人一直覺得自家姑爺是在亂走的,只是想看看能否幸運地碰到邪種。
對于這種想法,兩人并未抱有太大期望。
因為就連仙宗派出的數千修仙者都很難在這浩瀚的山脈之中準確地找到目標,自家姑爺只是一個人,能夠碰到的幾率實在太小。
可漸漸地,她們發現真實情況并不是這樣。
因為每次當他們越過山林、雪谷,總能找到卜家人。
卜家進入山中之后并未坐以待斃,而是派出了一些子弟在外圍游蕩。
這一點并不難理解,因為這樣做可以尋找時機擺脫追蹤,也可以把仙宗的搜索方向打亂。
可她們不明白姑爺為何總能準確地找到卜家這些人的藏身地,就好像有一雙俯瞰蒼生的眼在幫他。
直到有一次,二人不小心與那金色的雙瞳對視了一次。
僅是一瞬間,她們就覺得仿佛有什么龐大的東西沖進了自己的腦海,沖的她們神魂顫栗,瞬間便開始香汗淋漓。
用丁瑤的話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要被姑爺撐裂了一樣。
然后她們才知道,原來自家姑爺最強的不是肉身,是神念……
修仙者以神念為基,感應天道。
但并沒有人會刻意鍛煉神念,一方面是它只要夠用就行。
另一方面,除了服用丹藥之外,很多鍛煉神念的方式都沒有太過顯著的效果。
但季憂不一樣。
他的肉身越強,對神念的限制就越大,就仿佛身上被綁上了沙袋一樣。
每一次肉身沖關,他神念外放的就無比艱難。
為了神念不被肉身鎖死,他在先賢圣地除了肉體沖關,做過最多的就是借助肉身熬煉神念。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所以盡管東平山脈確實好大,但他仍舊可以感應到一些蛛絲馬跡。
此時,季憂目光之中流動的金魂漸漸消散。
他漸漸從入定狀態回神,向著東北的方向望了一眼……
因為天氣和山中植被茂密的原因,東平山脈的天色陰沉的很快。
季憂帶著丁瑤和卓婉秋向東北而行,知道天色黢黑,伸手不見五指之時才于一處隱秘的山澗停下。
“夜色下行動不便,逃脫機率較大,我們先在這里休息一晚上。”
卓婉秋與丁瑤乖巧點頭:“是,姑爺。”
季憂如今對姑爺二字已經十分習慣了。
他覺得外出有兩個貼心的人兒跟著還挺不錯的,尤其是在這陰暗的山林,能有人說說話都是極好的。
隨后,季憂利用枯枝落葉燃起了篝火,接著便尋了快平整的山石開始恢復氣勁。
而丁瑤和卓婉秋從儲物葫蘆之中取出桌椅板凳,還有些進山前帶來的食材,將其架在火上烘烤,隨后便坐在一旁觀察著自家姑爺。
除了第一日進山沒有戰斗之外,后面的幾日一直都有戰斗。
但姑爺好像并沒有太多的疲累,這讓兩位貼身的婢女更為自家鑒主感到擔心了。
想到這里,兩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鑒主枕頭下面以為誰都不知道的那本秘籍,腦補著自家高冷小鑒主的表情的。
“姑爺先前一直想讓鑒主叫哥哥的,但好像現在都沒有叫過。”
卓婉秋聽到丁瑤的話后沉默了一下:“鑒主一定會叫的……”
丁瑤點了點頭:“我看也是……”
卓婉秋忍不住向四周看了一眼:“你說鑒主如果知道我們在背后蛐蛐她,會不會罰我們?”
“沒事,鑒主有相公管著了。”
“不是鑒主管著姑爺么?”
丁瑤將烤制的黃魚翻了個面:“鑒主是頗為傳統的女子,你看她現在一副嘴硬的樣子,那只是因為還沒嫁,嫁了的話多半還是會從夫的。”
卓婉秋驚訝于丁瑤的肯定:“為什么?”
“因為公子身體好……”
說到身體好的時候,兩人忽然有些走神,腦子情不自禁地就開始代入,不多時,一股糊香的味道就開始飄出。
丁瑤與卓婉秋瞬間回神,隨后手忙腳亂地將微微有些發焦的魚肉翻轉,臉頰微粉。
然后她們緊盯著篝火,誰也不說話,似乎是怕對方詢問自己剛才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全部食物都已經上桌,季憂也從入定的狀態之下脫離。
“姑爺,吃飯了。”
“好。”
季憂起身,隨后挪到了小桌旁邊。
他方才的入定與感悟天道的入定不同,所以五感對外界仍有感應,方才隱約間已經聽到了二人的虎狼之詞。
此時他看著兩條微微發焦的小黃魚,心道你們這是光搞黃色,魚都烤糊了嗎?
丁瑤和卓婉秋看到了他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將眼睛瞥向一邊……
季憂將其中一條黃魚拿起,一邊吃一邊開口:“你們知不知道卜家人逃入東平山脈的具體數量?”
卓婉秋思索了一下:“根據靈劍山行走的回報,山里的卜家人應該有二十五個。”
“二十五個……”
季憂此時放下手中的吃食,從儲物葫蘆之中取出紙筆,寫了五個正字,接著就將第一個劃掉。
看到這一幕,卓婉秋和丁瑤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七大仙宗來山里,是覺得卜家人的身上有機緣,想要占下。
但他們家姑爺進山之后卻一言不合地就開殺,如今已經殺了五個,而看著剩下那些用以計數的字符,她們覺得姑爺好像要把他們都殺掉。
丁瑤此時忍不住抬頭:“公子難道不覺得卜家人的身上有仙緣?”
“不,我只是來殺人的,一個不留,然后回去。”
“為什么?”
“因為害怕人性。”
季憂將紙筆收好,重新拿起手中的那條黃魚。
人能夠異化邪種,而且肉身強悍,境界大幅度提升,季憂在客棧聽到她們描述的時候立刻就決定要來東平山脈。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是抱著搶在仙宗面前殺到一個不留的念頭來的。
因為他害怕仙宗不把這件事當災厄,而是當機緣。
試想你修行多年,如今陷入瓶頸,壽元無多,如果遇到了能大幅度提升境界,只是讓自己換個樣子,你會不會選擇接受。
果不其然,那些仙宗下令要留活口。
那么卜家人身上機緣會何處,這一點用屁股想也知道。
那是太古遺族的遺產。
當初鄭家老祖飛升失敗,仙宗以清繳邪種的名義將鄭家老宅內的一切全部搬走,想要的其實就是這個。
只是遺跡之中的一切都帶不出來,才遏制了他們的貪婪。
但季憂知道的事情,其實是要比仙宗更多一些的。
因為岐嶺一事之后,盛京城外涌來了大批難民,當時有個名叫慶娃的孩子得了疫癥。
而他之所以會換上疫癥,是因為他小偷小摸的時候接觸了一車從遺跡中被運出的嬰兒。
那時候他就隱約覺的,遺跡之中的仙緣是可以帶出來,可能需要繁瑣的步驟,過程。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最后哪一步,可能是要用嬰兒作為容器的。
試想如果這件事被青云天下的修仙者知道了會怎么樣?季憂不敢想象。
所以他要殺掉所有卜家人,不管他們掌握了什么東西他都不感興趣,他只是要殺光卜家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