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慮商號于去年冬日成立,在九州內救濟了不少貧農。
開春之后,隨著豐州的冰雪消融,當初簽下了雇傭單據的那些受接濟者便來到了豐州做工。
其實在來此的路上,他們內心之中仍是充滿了忐忑的。
一方面是因為人生地不熟,很難預料到自己去了之后會遭遇什么。
另一方面是青云天下往常也有一些為了生計而去外面做工的,無一不是客死異鄉的下場。
可等他們真的跟著無慮商號的車隊來到豐州之后,忐忑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愕然。
因為他們看到的,是與其他八州完全不同的場景。
地肥草豐,集市眾多,稚童不用父母看護就敢上街,走在路上的修仙者也是一臉和氣,仿佛與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
官府隨后給他們分了住房,六個人為一屋,吃穿由官府負責。
隨后他們有的被派去了農田,有的則被派去了牧場。
但無論做什么,做工時間都不長,他們甚至有時間可以去學堂聽人講課。
不過直到他們真正融入豐州,開始適應了這里的生活節奏之后,這些異鄉人仍舊不知道那位名叫季憂的仙人要的是什么。
但好景不長的是,隨著夏日來臨,豐州的氛圍似乎變了。
有一些平日和氣的修仙者忽然沒了以往的和氣,官府也忽然沉寂了。
豐州本土的百姓說起話來變得小心翼翼,尤其是遇到修仙者,惶恐再次浮現在了眼底。
據說,是那位仙人老爺出了問題。
盡管青云天下仙凡相隔,但豐州這些年變化這么多,底層的老農也都知道是為什么。
豐州變好不是因為那些外來的仙人生了憐憫之心,而是因為有著憐憫之心季家少爺在變強,而且越來越強。
可是自打夏日之后,關于季少爺出關的消息流傳開來之后,他們漸漸從周邊的修行者口中聽到過不少關于這件事的討論。
有人說,今后的季少爺可能再也壓制不住豐州了。
其中憂心最重的,是天元山莊出身的張平陽。
他娶了農戶之女蘭蘭,在豐州成了家,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豐州人。
關于仙人就要高高在上,凡人不過螻蟻的概念,其實在他的心中早已漸漸模糊。
可隨著季憂進入先賢圣地卻未能破境導致周圍氣氛忽然變化以后,他感覺自己似乎是正在從一場美夢之中清醒了一樣。
因為他也清楚,那些做主的莊主和長老并非是心甘情愿地參與豐州農事,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被季憂所鎮壓,折騰不出什么。
而現在,他鎮不住豐州了,那么豐州一定會回到從前的樣子。
屆時各大仙莊將重新盤踞,分割稅奉,繼續高高在上。
可他卻無法拋下已經有了身孕的妻子,更回不到他的仙莊去了。
這種焦慮感的頂峰出現在季憂回到豐州的前兩日。
那時候有不少進入到天書院的家族天驕傳訊而來,想知道季憂到了沒有。
張平陽先前就聽莊子里的人說過,季憂因為出身問題在天書院并不合群,不然的話他也不會明明已經入了內院,但卻進入不了仙殿。
這些人如此關注他的回歸,大概也是為了看他笑話的。
可想象之中的事情,并未發生。
季憂回來的事并沒有遮掩,他乘馬車入城,休息一日之后開始四處拜訪仙莊,先是附近勢力較大的仙莊,接著就是周邊的仙莊。
每一家,他都是孤身前去。
而被拜訪后的每一家仙莊都變得格外安靜,尤其是莊主,恭敬不已,看上去格外的老實本分,只不過頭發有些凌亂,眼神有些恐懼。
第六家被拜訪的仙莊是清徐仙莊。
季憂在其中待了半個時辰,隨后離去。
清徐仙莊的莊主則帶著一眾長老來到門外,目送那氣勢滔天,身如火團的身影離去,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
在他手掌所按地方,隱約有一個十分鮮紅的巴掌印正在紅腫,同時他的嘴角也在流著鮮血。
其實在聽說季憂拜訪了前幾個山莊的時候,清徐莊主就把莊內弟子叫回了莊中,殺氣都已經凝聚完了。
不曾想迎面而來是一只偌大的巴掌,那巴掌應該還是收著勁的,卻讓他感覺到面前似乎坐了個吞天的兇獸……
那搖曳升天的氣息磅礴而呼嘯,讓他覺得對方可以輕易弄死自己。
“媽的,前五個仙莊的嘴太嚴了!”
“莊主,他們定然是故意的。”
“故不故意這巴掌也挨了,去,把莊里的鐮刀都取出來,到門前磨一磨,我這幾日就不出門了。”
“莊主慎言,那可不是鐮刀,那叫圓月彎刀……”
清徐山莊的首席長老忍不住提醒一聲。
不知是說好了,還是豐州的這些外來仙莊之間都有著不約而同的默契。
不多時,便出現了每家仙莊門前都有大批弟子在磨鐮刀的場景。
隨后,清徐仙莊的一位長老手捧著一只玉匣出了門,隨后快步來到了豐州府外城的一家客棧之中。
此時的客棧二樓之上,從云州而來三人正在對座品茶,表情有些疑云密布。
其中兩人來自丁家,一個是丁家家主的胞弟丁遠,另一個則是丁家長子丁少杰,另外一人則是欲云州的商道管事,都同屬于靈石商會。
其實在知道季憂從先賢圣地出來卻沒破境之后,靈石商會就做了一系列的謀劃。
在他們看來,連融道都沒成功的季憂再難掌控豐州,而豐州掌控權也會很快就歸到外來仙莊的手里,而那條雪域妖石的運輸管道肯定也不例外。
先前季憂不搭理他們,他們也無計可施。
而現在,困境則不攻自破。
他們可以通過豐州這些仙莊控制住豐州的官道,從而變相獲得雪域妖石的經營權。
可是自季憂回來之后,他們先前送出去的誠意卻被一件接著一件地送了回來……
這和他們先前的計劃大相徑庭,以至于房間內的三人全都沉默無聲,但眼神之中的疑惑不減。
豐州的百姓對于這種事情并不敏感,也不知道那些仙莊之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卻可以感受到氛圍的變化。
生活于青云天下的修仙者們明顯變得比先前更加和氣,官府的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氣。
最明顯的是他們在門前磨鐮刀的行為,仿佛要做給誰看一樣。
見到這些,百姓心中便可以確定,今年又可以安穩了。
“其實有這么一遭也是好事,這樣一來,那些仙莊以后不管聽到什么風言風語,在沒真正見到我之前應該都不會輕舉妄動了。”
“不然的話每一次還都得專門去哄他們,手都要累壞了。”
此時季憂回到了季寨當中,目光平緩地望向了那些他沿路走來的仙莊,喃喃自語著,
老邱發現少爺心情不錯,也稍稍放心了下來。
自家公子常年在天書院修行,春耕秋收之事一直都是他這個家仆來代為負責。
經過這些年的親歷,關于豐州仙宗、官府與自家少爺之間的關系,他基本也都摸透了。
他知道,如果少爺真的像是外界傳言的那樣將要泯然眾人,那么后果絕對不僅僅是秋收停止,稅奉被重新瓜分。
畢竟當初少爺來此建立世家時,當街殺了不少人,回饋回來必然是關乎生死的報復。
現在一切都沒有發生,著實讓他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不過除此之外,老邱還有一件惦記的事情。
“少爺該娶親了。”
老邱已經見過顏書亦和元采薇了,總在惦記著去年來過的兩位少奶奶何時才能過門。
若說以前的話,這窮地方想娶親還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但豐州現在日子越來越好,已經逐漸開始擺脫了貧瘠的頭銜,從別州遠嫁而來的女子越來越多,老邱倒是很自信了,于是建議季憂前去提親。
“上次不都說了,這事不急。”
“可是按照我們玉陽縣的傳統,第一次進門之后若是覺得滿意,第二天就要送聘了。”
“等我再練幾年不遲,不過娃娃可以先要著。”
裴如意此時正帶著邱茹在院子里溜達,聽到之后忍不住頭皮發麻。
她先前從天道會回來,就聽說了靈劍山小鑒主來過的事情。
據說她曾在寨內寨外到處溜達,到處聽人叫季夫人,少奶奶。
裴如意腦補許久,卻覺得怎么都匹配不上那種畫面。
而且她也很難想象以后會跟靈劍山小鑒主住在一個院子里,還能看著她抱著娃兒溜達的場景……
午后時分,一輛馬車正沿著去年修繕好的官道匆匆而來,隨后進入豐州府,在季寨的前方停下。
馬車的車簾挑起,匡誠從馬車的車轅之上走下。
他和季憂是一道從盛京歸來的,季憂負責去“問候”那些仙莊,而他則去了丹水郡。
鎮北軍駐地大營在丹水郡西南,去年官道修繕之時,鎮北軍負責督工,那時匡誠就已經去過一次了。
而這次去,主要是感謝鎮北軍幫助豐州清除了邪種的事情。
雖說修路與清除邪種都是大夏所指派,但按季憂的話來說,這份情緒價值也是要給的。
當然了,這些兵將常年鎮守北境,即使在豐州什么都沒做,在匡誠看來也是值得慰問的。
匡誠此時邁步入院,見到老邱后不禁開口:“季兄呢?”
“少爺去書房了。”
匡誠聽后去了后院,走到書房門口就看到季憂正在案牘之后坐著,正在細致地閱讀著手中的一本籍冊:“那些不安分的仙莊現在怎么樣?”
季憂聞聲抬起頭:“關心過后都老實很多了,秋收一事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鎮北軍那邊呢?”
“北境不太平,他們這幾日正在商量拔營,重返北境。”
“蠻族這段時間活躍異常,許是和九州最近這半年發生的事情有關,有鎮北軍回去駐守,也能放心一些。”
匡誠聽后點了點頭,但心中對于天生異象和邪種出沒被背后所隱藏的事情仍舊覺得擔憂。
熟讀歷史他一直都清楚,真正能將一個國家,甚至族群引向滅亡的,很少是因為的外患,更多的則是因為內憂。
匡書生此時回過神:“季兄在看什么?”
季憂聽后拿起手中的書:“我先前的叫人從玉陽縣帶過來的縣志,想看看咱們縣以前有沒有什么神異的事情發生過。”
“神異的事情?”
“就是跟仙人相關的事。”
看過守夜人的故事之后,季憂便多為留意與此相關的消息。
他猜測自己撿到的半卷天書院來自于守夜人,那么守夜人應該是來過豐州。
這地方的貧瘠而閉塞,就連那些被他關心過的外來仙莊歷史也不算悠久。
所以如果玉陽縣當真出現過強悍的修仙者,一定會被記錄在縣志之中。
事實與季憂所料不差,關于仙人事情縣志上確實有所記錄,例如當年季家因為得罪仙人而家破人亡,還有關于自己與方若瑤被天書院收入,都撰寫的十分詳盡。
不過再早一些的就十分瑣碎了,而且很少有明確記載。
匡誠拿過其中一本縣志翻看了兩眼:“若說神異的事情,我之前收集民俗故事和鄉土傳說的時候倒是知道幾件。”
“聽老一輩的人說,我們玉陽縣以前確實是出現過很厲害的仙人,而且還與旁人起了沖突,打的昏天暗地,群山震動。”
季憂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明明是個讀圣賢書的書生,為何會去收集民俗故事和鄉土傳說?”
匡誠聞聲怔了一下:“額,我有個遠方的朋友,對豐州比較感興趣。”
“還有什么,繼續說。”
“之前還有傳說,說仙人住在附近的一座山中待過一段時間,時不時地會出來賭兩把。”
季憂皺眉:“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匡誠搖了搖頭:“很早很早之前,具體時間不知道。”
“就沒有最近的?”
“最近的?可最近出現的仙人就只有季兄。”
季憂聽后陷入了細思,心說匡誠所說的故事雖然模糊,但聽上去豐州確實是有過疑似守夜人的存在出現的。
那么自己那半卷仙書的來源,或許真在于此。
只是沒有細節,便很難考證。
半晌之后,季憂將縣志合上。
其實他也并非一定要追溯仙書來源,只是對與自己相關聯的事情感覺好奇。
因為丟東西這個說法其實是有些說不過去的,他只是想知道關于那半卷仙書的事是否當真如此簡單……
親切慰問了那些不老實的仙莊,確定了秋收一事可以如期開展,季憂與匡誠一道從豐州離去,回歸了天書院。
季憂因為入了先賢圣地卻未能破境,已經在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一段時間。
畢竟青云天下有句古話,叫做江山代有才人出。
以往也有些修行速度極快的人,但因為自身天賦限制,進入到了永恒的瓶頸之中,也是這般慢慢就淡出了眾人的視野。
現在內外院最關注的,是去年天道會后入院的那位長老閣子弟,等待著他破境進入通玄。
但秋收一事,似乎又將那些偏移的目光重新拉了回來。
如果說去年那場秋收,豐州那些仙莊畏懼的是從先賢圣地歸來的季憂,可連融道都未入的他對豐州仙莊的威懾應該會煙消云散,眾人不清楚為何那些仙莊連反抗都不曾反抗。
曹勁松自然是知道原因的,此時看著歸來的仙莊忍不住開口:“出手了?”
季憂搖了搖頭:“只是問候了一下。”
“那肯定也很疼……”
曹勁松毫不懷疑季憂現在的手勁。
季憂此時越過墻頭看向西南方向:“掌事院的人到現在還沒回來?”
“不只如此,前些日子就連三位掌事都出去了,還有幾位長老也都離開了天書院,我這月俸,本月想來是發不下來了。”
季憂正在思考,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掌事院文思遠來到此處,推門之后緩施一禮:“方才在院中聽人議論,說季師弟回來了,沒想過果然如此。”
季憂看到他后立刻開口:“文師兄來的正好,我有件事想問。”
“季師弟但說無妨。”
“掌事院這次出去是為了做什么?”
“這……我也不知,掌事院派出去的上五境的師兄,地點和任務都是保密的,我此番過來是有你的一封信,已經放了三日了。”
文思遠伸手將信掏出,遞給了季憂。
信上只有一行簡單的小字,寫著春華客棧的名字和房號。
季憂原以為這封信是來自靈劍山,沒想到會是從盛京城中寄來。
在盛京會給他寄信的應該只有匡誠一個人,但匡誠是剛剛才和他分開的。
而且這封信之上并未署名,也不像是匡誠的風格。
觀察了一下字體后,季憂覺得有些眼熟,于是起身離開了天書院。
來到客棧之后,根據所留的房間位置,季憂來到了二樓的廂房,伸手推開了房門。
丁瑤和卓婉秋正坐在客棧之中,見到他后立刻起身。
“姑爺。”
“公子。”
兩人都未穿靈劍山的劍袍,而是換了尋常的衣裙,姣好的身材將布料撐的鼓鼓的,看上去玲瓏挺翹。
季憂將房門關好之后看向她們:“你們怎么來盛京了?”
丁瑤和卓婉秋對視一眼:“公子先前來信問鑒主有關竇遠空的事情,鑒主覺得寄信不太安全,特地派我們二人過來了一趟。”
季憂聽到這句話,眼神逐漸變得凝重了起來。
因為聽她們的口氣,這件事的確很嚴重。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七大仙宗一路追查竇遠空的行蹤,發現了能夠化身邪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