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暮。
李公浦做尋常儒生打扮,確定無人注意后,在四方館后方暗巷下車,跟著太子詹事何瞞,進入后門,杜慕山隨行其后。
四方館規模頗大,內部全是番邦使臣,晚宴尚未開始,太子在宴廳后方的翠云閣歇息,因為是一國儲君,安保十分嚴密。
李公浦跟著左彎右繞,很快來到了的翠云閣外,孤身進入大廳,見身著明黃袍子的太子,在棋榻上研究棋局,連忙上前見禮,雖然官居二品,卻謙卑的像個小廝:
“微臣李公浦,拜見太子殿下。”
趙景桓研究著棋局,抬手示意對面:
“免禮,李侍郎坐吧,剛好陪著我下完這局棋。”
李公浦在對面側坐,屁股都只挨著半邊,略微打量棋盤……
這他娘哪個臭棋簍子擺的局?!
這還下個錘子……
不過李公浦并未說什么,拿起白子不急不緩放下:
“說起來,微臣看著殿下成年,這還是頭一次搭上話。”
趙景桓大優局面,自然落子如飛:
“不至于,六歲的時候,我摔了一跤,李侍郎搶在侍人前面,把我抱了起來,當時哄了幾句。只是父皇不喜,你就敬而遠之了。”
李公浦聽見這話,有熱淚盈眶之感:
“原來殿下還記得,唉……微臣其實就是個老奴才,能伺候好圣上皇后乃至殿下,就心滿意足了,不掌兵不弄權,也沒啥抱負。
“圣上時而訓誡兩句,也應該,只要能讓圣上心里舒坦,微臣哪怕天天被打板子,心里都高興……”
這話第一句強調自己沒野心,第二句強調能背黑鍋。
趙景桓知道李公浦的定位,回應道:
“父皇只尊母后一人,又勤于政務,需要你這么個老人伺候,理所應當。我對父皇喜歡的那些,沒啥興致,只想竭盡所能,當個開明之君。”
“太子有此抱負,實乃大乾幸事,不過勤于政務之余,也要勞逸結合……”
幾句話間,兩人落子七八步,結果局面僵持起來了。
趙景桓眉頭一皺,眼底多了幾分訝然,思考了片刻棋局,才重新落子。
李公浦本來還在說話,但最后也神情專注,目光全放在了棋盤上,兩人如此鏖戰了近兩刻鐘,殘局才以太子險勝而告終,嗯……
一場險象環生、酣暢淋漓的對決!
趙景桓沒看出李公浦在讓棋,一盤棋下完,連在趙德那受的氣都給沖散了,抬眼望向對面的老臣:
“怪不得李侍郎能在父皇身邊伺候這么多年,這棋力當真不差。”
李公浦稍顯不甘:“唉,是這殘局太難解,發揮不出水準,微臣棋力可不止于此,要不我再陪殿下下一局?”
趙景桓感覺再下一局,他不是險勝,就是雖敗猶榮。
不過看不出來放水,就是真爽,當下搖頭一笑:
“書畫琴棋,終是閑時玩樂之物,朝中棋力勝于李公的人,可不在少數。”
“呵呵那是自然。”
正說話間,大廳外傳來了兩聲:
“嘰嘰”
悅耳啼鳴若有似無,卻又聽得很清楚。
太子趙景桓的反應,便如同機車佬聽見排氣響動、謝盡歡聽見美人呻吟,幾乎是下意識轉頭望向來源。
“哦,對了……”
李公浦似是才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來小碎步來到門口,從杜暮山手里接過鳥籠,放在了棋臺上:
“微臣近日得了只觀賞雀,但不會養,今日順道給殿下帶了過來,不知殿下喜不喜歡。”
趙景桓微微蹙眉,略微遲疑,才掀起覆蓋鳥籠的黑布。
結果一只通體紫青的小鳥,就呈現在了眼前,瞧見生人,就張開翅膀,羽毛泛出金屬般的光亮色澤,繼而:
滋滋
頭發絲粗細的紫色小電花,自羽尖出現,擊打鳥籠邊緣,雖然威力最多電死蟲蟻,但場面確實華麗玄奇。
紫霆雀為山澤靈禽,又有紫氣東來的寓意,只要找到,一般都是當做瑞獸上貢,極其罕見。
趙景桓只是瞧見第一眼,就面露訝然:
“這是李敕墨那一只?”
李公浦瞧見太子細微神態變化,就知道這事兒十有八九成了,含笑道:
“太子好眼力。大乾現存的紫霆雀,不到雙手之數,這只品相最佳。”
趙景桓打量著籠中鳥,還用手指逗了逗:
“父皇不喜歡我接觸這些,李公莫非不知道?”
“知道。”
李公浦低聲道:“但大乾就您一位儲君,無論如何,這大乾三十二州的擔子,都會落在殿下肩膀上。此物送過來,沒有外人知曉,太子閑時養著,沒大礙。”
“呵……”
趙景桓逗了片刻小雀雀,才抬眼看向卑躬屈膝的李公浦,略微斟酌,忽然詢問道:
“李侍郎覺得父皇大限將至了?”
李公浦神情一呆,連忙躬身:
“微臣不敢。此物單純是想孝敬太子殿下……”
“父皇有國丈進貢的仙丹養護,龍體無礙。”
趙景桓把黑布蓋起來:“但以你謹小慎微的性格,沒有十成把握,絕不會走這步險棋,所以你應該中套了。”
“嗯?”
李公浦眼神有點疑惑。
但也在此時,外面的街道上,傳來了密集馬蹄聲:
踏踏踏……
繼而急促腳步聲也來到了門口,何瞞恭敬稟報:
“殿下,欽天監、赤麟衛、縣衙,來了大量人馬,說四方館可能藏匿妖邪,詢問太子可否入內巡查。”
“啊?”
李公浦臉色驟變,當即起身:
“呃……那微臣暫且退避?”
趙景桓稍微思索了下,抬眼望向窗外:
“謝盡歡帶隊?”
“對。”
趙景桓點了點頭,望向李公浦:
“這是‘甕中捉鱉’,你自己出去吧,別擾了使臣清凈。”
“殿下!”
李公浦渾身一震,直接滑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趙景桓把鳥籠遞過去:
“世事如棋,一步錯便萬劫不復。你做局殺謝盡歡,結果周明安死了,你沒抓到人;如今人家做局讓你自尋死路,你還真來了。
“以‘妖邪隱匿’名義圍了四方館,篩查館內人員,名正言順,我不讓人進來,欽天監就會請示父皇。
“父皇重視冥神教作亂一事,也欣賞謝盡歡能力,我攔不住;人家沖著你來的,今天不把你搜出來,也不會走。你也是聰明人,自己出去,還體面一些。”
李公浦如墜冰窖,訥訥無言,最后甚至都忘記了禮節,倉促起身提起鳥籠,就往外跑去……
轟隆隆……
入夜,四方館外馬蹄如雷,大隊赤麟衛乃至欽天監天文生,手持各色法器在街道上奔行,搜查周邊房舍,上百衙役也在街上嚴防死守,。
赤麟衛鎮撫使曹懷安,騎乘黑色烈馬,站在四方館的大牌坊外,神色稍顯猶豫:
“太子殿下在其中宴請外使,若是打擾了清凈,又沒查出什么,著實不太好交代。”
謝盡歡腰懸雙兵,騎馬處于身側,示意天空中那只黑鷹:
“我這只獵鷹,眼力極好,往日不少妖寇,都是它先發現。如今它說這里有妖邪,我實在不敢疏忽,本想自行查證。但太子殿下在其中,我不敢驚擾,才請諸位大人過來協查。”
凈空和尚轉著佛珠,插話道:
“謹慎是好事,白跑一趟,總好過妖邪傷及使臣,墜了大乾顏面。”
曹懷安剛才猛然聽到四方館可能有妖邪藏匿,是真嚇了一跳,如果換做其他人報信,他或許不敢搞這么大動靜,但報信的人是謝盡歡!
謝盡歡自從現身以來,斬妖無數沒撲空過一次,就算情報來源再離譜,他也不敢不信。
畢竟撲空了,是謝盡歡情報有誤。
而他不帶人來,真出事可就是他背鍋了!
妖邪驚擾太子、外使,流放嶺南都是從輕發落。
而欽天監、縣衙急匆匆過來,顯然也是一樣想法,不怕沒出事兒,就怕出了事兒自己不在場。
因為太子在四方館宴請外使,三大暴力機構肯定不敢冒然闖入,當前只是封鎖周邊,嚴禁任何人乃至飛禽走獸出入。
如果有人會望氣之術,那從天上往下看,勘察妖氣的各種氣機余波,交錯迭加,已經快把整個四方館化為了沸水。
就這這陣仗,不說李公浦,就是隗云涯來了,也無所遁形只有被逮的份兒。
眾人如此等待片刻后,未曾等到太子殿下的搜查許可,反倒是兩道人影,快步走向了大門,為首之人遙遙就質問:
“曹懷安,太子在四方館宴請外賓,你帶隊圍了四方館是何用意?”
聲音一出,在場諸多衙門中人,就微微愣了下。
曹懷安騎在馬上,打量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這里的李公公,眼神訝異:
“李侍郎晚上不在家陪著……夫人,來四方館是何用意?”
走在李公浦身后的,是西戎外使,膀大腰圓梳著個麻花辮,此時連忙插話:
“李公此行過來,是商議進貢御馬之事,我部新得了一匹良駒,吾王愛不釋手,但李公想購來進獻給圣上。”
“哦……”
曹懷安作為紅袍瘟神首腦,又不是傻缺,轉眼望向謝盡歡:
“謝公子來抓的妖邪,莫非就是李公?”
“曹大人說笑。”
謝盡歡騎在馬上,打量著強自鎮定的李公浦:
“我那只獵鷹,不會把人視為妖邪,等太子許可,我就進去搜查,找到應該不難。”
李公浦則看向外使:“既然出了岔子,御馬之事明日到我府上來談,李某先行告辭。”
“誒!”
謝盡歡驅馬上前兩步,攔住了去路,語重心長道:
“鬼修能‘借殼還魂’,為防妖邪逃遁,館內所有人員,都得認真篩查。不過李公身份尊貴,我等得先請示圣上,圣上允許后,才能搜身。在驗明正身之前,還望李公能在館內等待。”
李公浦聽見這話,眼角都抽了下,張開胳膊:
“我李公浦行事堂堂正正,豈會害怕衙門搜檢?你可以自己來查,大晚上驚擾圣上,成合體統?”
謝盡歡連忙道:“我又不是無法無天的愣頭青,哪里敢冒然搜查天子近臣,為防妖邪逃遁,還望李公稍安勿躁,等圣上口諭。”
“你……”
而也在兩人交流之時,館內響起了腳步聲,太子詹事何瞞,就提著個鳥籠出門:
“李公行色重重,似乎把東西落在了宴廳。”
李公浦發現太子幫他體面了,神色不由一僵,轉眼望向西戎使臣:
“獻給貴部的東西,你沒收起來?”
西戎外使一拍腦門,連忙上去接:
“哎喲,我都給忘了……”
呼
話音未落,一道白影就飛過頭頂,落在了何瞞近前,接過鳥籠。
西戎使臣腳步一頓,眾人也是把目光移過去,卻見黑布遮蓋的鳥籠內,隱隱呈現出紫白電光,還能聽到滋滋聲。
謝盡歡如臨大敵,小心撩起掀起黑布,露出里面‘滋滋’放電的小雀雀,目光微凝:
“這是妖獸!怪不得會讓獵鷹盯上,這是李公的物件?”
諸多衙門眾人,瞧見這‘指靈為妖’,都安靜了一瞬。
但妖獸、靈禽本就是一種東西,只以傷不傷人劃分,謝盡歡硬說獵鷹把紫霆雀誤認為幼年期妖獸,倒也沒啥毛病。
李公浦臉色鐵青,咬了咬牙:
“這是本官送西戎之物!謝公子莫非是想栽贓李某私藏妖邪?”
“誒李公言重。”
謝盡歡小心翼翼提著滋滋放電的‘大妖’,遞給凈空和尚:
“鬼修能把魂魄藏于鳥獸體內,常人難以甄別,還望凈空大師將此物上呈監正親自查驗,若是沒查出異樣,今日興師動眾,還有冒犯李公與使臣之處,我會請郡主殿下進宮,親自向圣上詳細解釋原委。”
凈空和尚明白謝盡歡在干啥,提著鳥籠打量略微思量:
“貧僧感覺沒啥異樣,要不謝公子直接向圣上解釋原委?”
謝盡歡覺得這和尚有點皮,語重心長道:
“衙門辦事,得按照流程走,不能唯心定奪。”
凈空和尚點了點頭,也沒多說,提著鳥籠驅馬離去。
曹懷安作為曹佛兒義子,知道‘紫霆雀’的典故。
南疆以前進貢一只紫霆雀,四歲的太子哭了好久,皇后想賞賜,圣上怕玩物喪志沒給,為了不讓太子整天惦記,最后甚至把紫霆雀當賞賜,賜給了番邦。
如今瞧見李公浦拿著此物,在太子跟前現身,曹懷安就知道這人看似活著,但魂兒已經在地府排隊等叫號了,當下也調轉馬首:
“既然異常源頭已經找到,收隊,別驚擾了太子和使臣。”
一直跟在后面看戲的斐濟,也擺了擺手,衙門人手隨之撤走,欽天監相繼離開。
謝盡歡騎在馬上,掃了眼孤零零站在大門口的李公浦,也沒說什么,輕架馬腹:
“駕——”
蹄噠蹄噠……
李公浦臉色從鐵青轉為蒼白,緊緊攥著雙拳,望著飛馳而去的白衣背影,滿心憤恨卻又無可奈何。
便如同謝盡歡明知他在做局,卻拿他沒辦法一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