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立政殿。
宮人在門外垂首靜立,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亮著燈光的宮閣內,一只靈氣逼人的小雀雀,放在圓桌上,嘰嘰喳喳叫喚。
乾帝身著明黃睡袍,坐在圓桌之前,地面還有個摔碎沒來得及收拾的茶杯。
皇后則拿著毯子,披在乾帝背上:
“陛下息怒。李公浦也是犯了糊涂……”
“他比誰都聰明。”
乾帝用了李公浦二十年,豈會不知道手下這條狗的能力德行:
“他只是覺得朕大限將至了,在自謀后路。
“他向來會察言觀色,朕想什么,無需多言他就能猜到辦好,沒想到朕覺得自己熬不過這個冬天,他同樣猜出來……咳咳……”
皇后坐在跟前幫忙順氣,神色復雜:
“唉……李公浦是陛下身邊老人,就算鬼迷心竅,要按律懲治,也該等往后景桓接下擔子,做給文武百官看……”
“朕本來是如此打算,且只想著死他一人。”
乾帝看向紫霆雀:
“但你不明白,李公浦取悅人心有多厲害,朕都把這只鳥忘了,他還記得一清二楚。且在朕玩膩某樣物件后,他總能及時找到新的心頭好,安排的妥妥當當。
“朕殘病之軀,以前當皇子吃過苦,剛登基也壓不住朝中元老,道道枷鎖讓朕知道收斂。
“而景桓不一樣,他才二十歲,朕這些年已經幫他打掃干凈朝野,他登基便能大刀闊斧。若良臣輔佐,他能成一代明君,若親近弄臣,就是獨斷專行、驕奢淫逸……”
皇后輕輕嘆了口氣:“那圣上意思是?”
“朕還沒死,李公浦就開始巴結新君,若朝臣有學有樣皆是如此,朕還當個什么皇帝?往后景桓繼位,他們會不會又和藩王暗通款曲?”
“呃……陛下所言極是。”
乾帝轉眼望向門口:
“佛兒,去把朝臣彈劾李公浦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的折子,整理起來,送去大理寺;還有丹陽李家活埋賭徒、私販登仙散、私鹽等等,也一并送去。讓赤麟衛查抄私產,犯首從重斬刑,涉案族親流三千里,以儆效尤。至于李公浦,看在往日苦勞之上,讓他自行了斷。”
曹佛兒覺得圣上還是有點念舊情,想了想道:
“李公浦收買周明安,執意重判謝溫,雖說侯繼業堅持公正判罰,但終究有殺謝溫之心。謝盡歡也是因為這個,才盯著李公浦找馬腳。要老奴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乾帝沉默一瞬,輕輕頷首,又看向紫霆雀:
“這只鳥給太子送去。幼年讓景桓求而不得,是年紀太小心智不全,怕他得寵驕縱;如今已經及冠,行事自有分寸,矯正過枉,會適得其反。”
“是。”
時至子夜,街上本該人跡罕至,但李公浦府外的街道上,卻是燈火通明。
從各街聞訊而來的御史言官、國子監生、市井閑人,在街上敲鑼打鼓;飯館酒樓家家爆滿,酒水全被豪客大手一揮買單,不為別的,就是普天同慶!
就在一個時辰前,大理寺卿侯繼業、太子老師范黎等,聯合數位朝臣,在宮門外進諫,彈劾李公浦——蠱惑太子、貪污受賄、以權謀私、枉殺百姓、為禍鄉里等二十條大罪。
乾帝聞訊震怒,下令赤麟衛查抄李府,因李公浦祖籍丹州,丹州府衙人手協查。
抄李公公家,可是人人稱贊的美差,鎮撫使曹懷安親自帶了三百紅袍瘟神,把偌大李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謝盡歡忙完之后,本來還想著去找大冰坨子,結果也不知怎么的,就被抓了壯丁,變成了丹州府衙代表,跟著赤麟衛過來一起抄家。
楊大彪聽到這大好事,那是垂死病中驚坐起,硬帶著一瘸一拐的小王等人,換上衙門制服,從御藥監爬了過來。
此時李府之中,諸多赤麟衛正在集中人員、清點財產。
后宅,家徒四壁的書房內。
李公浦身著官袍,孤零零坐在茶榻上,手邊托盤里,放著三尺白綾,整個人如同失了魂魄,只呆愣愣望著前方。
謝盡歡腰懸雙兵站在門口,打量著熟悉的書房:
“圣上確實念舊,你光收買官吏判冤假錯案,就害的不下十余人家破人亡,竟然還給了你一個體面。李侍郎請吧,再耽擱,赤麟衛不好對外交代,只能幫李侍郎體面了。”
李公浦眼神動了動,回過神來,望著謝盡歡:
“那天在麟德殿,你對老夫用了幻術?”
謝盡歡并未否認:“李侍郎準備出去喊冤,說我陷害你?”
李公浦知道出去喊沒意義,兩人名聲擺在這里,他詳細描述看到的場景,也只會被當做瘋狗瀕死亂咬人。
其次就算有人猜到謝盡歡在背后給他下餌,買紫霆雀巴結太子,可不是謝盡歡在安排。
如今他一頭撞在了皇帝逆鱗上,墻倒眾人推,有誰會為了他一個人盡皆知的弄臣,來查謝盡歡這背靠丹王名滿京城前途無量的俠士?
李公浦知道皇帝要他死,他就不可能活,而謝盡歡滴水不漏,根本沒辦法反咬,沉默良久后,撐著膝蓋起身,拿起三尺白綾:
“老夫錯就錯在,三年前做事不夠絕,未曾斬草除根。”
“也差不多。你不給韓靖川支招,我爹就不會被拉出來背鍋;不貶官瑞州,隊伍就不會遇到襲殺,隨行仆役不會全部慘死,我爹也不會生死不明。我能活下來,全靠運氣。你只落個如此下場,都算便宜你了。”
李公浦把三尺白綾搭在房梁上,踩上了凳子:
“如此說來,老夫也沒遭報應,不僅得了全尸,還讓你沒法手刃仇敵。”
謝盡歡對于這番激將,并不在意:
“想說就說吧,也沒幾句話了”
“呵現在是圣上要殺我,不是你,圣上甚至給我留了體面,老夫走的很暢快,若落在太子手上,老夫得被斬首凌遲,說起來還得謝你一聲……”
李公浦把繩子綁好后,就把脖子掛在了上面,望著謝盡歡,用腳踢開凳子。
鐺——
圓凳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公浦身形擺蕩了幾下,但依舊盯著謝盡歡,盡力做出從容坦然,想讓謝盡歡不爽,畢竟這時候越恐懼憤怒,對手就必然越心神舒暢。
但謝盡歡顯然沒在意這眼神,想了想,從懷里拿起一根舊毛筆:
“對了,這支筆確實挺玄,你拿著科舉高中、飛黃騰達,是不是找高人開過光?”
“嗤……盜……荷……”
李公浦本來已經放棄掙扎,瞧見毛筆,瞳孔劇震,整個人竟然又活躍起來,奮力扭動抓住繩子,想要掙脫,發出壓抑嘶氣聲,眼神極力望向門外,看起來想叫人。
但這顯然不可能。
謝盡歡望著李公浦雙眼,也沒再說什么。
李公浦雙腿奮力擺動,滿眼不甘極力想要開口,但隨著時間推移,掙扎卻越來越弱,不過片刻就沒了動靜。
謝盡歡確定死透后,收起舊毛筆,轉身走向院外廊道。
等在廊道里的兩個赤麟衛百戶,見此進去查看了一眼,驗明正身確定死透后,才出去叫人進來整理起書房財物……
外宅。
府上所有人員都被集中在大院之中,逐一核驗身份,短期雇傭的仆役丫鬟就地遣散,賣身家奴以及家族成員收押待審。
楊大彪站在院子里,看著烏泱泱的家仆,以及擺在面前的賬冊,眼底滿是震驚:
“李公浦簡直是貪的喪心病狂,這得搶了多少民脂民膏?!盜圣鬧得滿城風雨,我還以為搬空了,結果就搬走九牛一毛……”
令狐青墨以前在丹陽,就已經對李家仗著圣寵目無法紀為禍鄉里的行徑不滿,此時站在旁邊,記錄財產信息,心頭全是鏟除大貪官的揚眉吐氣:
“贓物都得上繳國庫,全讓盜圣搬走,朝廷拿什么犒賞謝盡歡這樣的有功之士……”
長寧郡主在跟前督查,也有點震驚于李公浦的駭人家底,在等待片刻,見謝盡歡出來后,才來到跟前,詢問道:
“怎么樣?”
謝盡歡其實沒啥感覺,畢竟李公浦是罪有應得,皇帝看似厚道,給了他一個看著李公浦死的機會,但皇帝不貪圖私欲,早點處理這貪污受賄的弄臣,會少禍害很多人。
事情已經結束,謝盡歡并未在已死之人身上多留戀;
“圣上就是讓我來看看李公浦體面,也沒我們什么事,要不打道回府?”
長寧郡主也不想在這待著,帶隊走在前面,想了想道:
“李家為禍鄉里多年,能拔掉也是為民除害,本郡主豈能不賞,要不今晚讓青墨伺候你洗漱……”
“嗯?”
令狐青墨走在旁邊,還在打量李府富麗堂皇的房舍,聞言頓時回眸:
“翎兒!”
朵朵跟在后面,笑瞇瞇道:“要不我來?我保證不占謝公子便宜,就洗素臉。”
洗素臉……
謝盡歡感覺奶朵不讓他以朵洗面都是收著了,雖然大為意動,但想到大冰坨子的事兒,還有婉儀肯定做了飯在家等著,想想還是道:
“嗯……我說好了晚上去探望林大夫,耽擱的確實有點久了……”
令狐青墨眨了眨眸子,想到只會睡覺的花瓶姐姐,走近幾分:
“這都幾更天了?林大夫都睡了,你忙了一天,回去洗漱好好休息,明早再過去不也一樣。”
“呵呵呃……”
謝盡歡笑了下,也沒多說,護送三個沒陪好的恩客上馬車:
“我先送你們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