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鶴灣。
處于江畔的竹林燈火通明,近百赤麟衛在周邊搜尋的蛛絲馬跡。
周家大宅內,已經人滿為患,赤麟衛、欽天監的人都在其中檢查。
李公浦站在書房之中,抬眼望著懸在梁上的尸體,臉色鐵青詢問:
“這么大個活人,莫名其妙在屋里上了吊,你是一點動靜沒瞧見?”
公孫斷人都是懵的,因為還有其他衙門人在場,汗流浹背回應:
“卑職今晚帶著屬下,一直在江邊釣魚,確實沒發現任何動靜。而且對比筆記,那封悔過書,也確實是周明安親筆所寫……”
赤麟衛鎮撫使曹懷安,也被驚了過來,此時拿著周明安所寫的悔過書,掃視被涂抹掉的幾十個名字,微微頷首:
“‘死前’能識趣把名字涂掉,這東西應該假不了……”
公孫斷知道故意破壞證據,就坐實了周明安的悔過書為真。
但這玩意必須涂,畢竟他、李公浦乃至很多京城顯貴的名字都在上面,這東西要是送到皇帝桌子上,那可不是死一個周明安那么簡單了。
之所以不直接藏起來,是因為公孫斷必須讓專業人士分辨筆跡,來確定是否為周明安所寫。
但經過欽天監、赤麟衛的驗證,悔過書就是周明安親筆所書,甚至連筆墨功夫不俗的李公浦,都認可了這說法。
李公浦瞧見周明安死前字里行間對他的憤恨,此時也懷疑周明安是不是太聰明,意識到是被當了棄子,今晚絕無生路,自己體面了。
在仔細思量過后,李公浦望向過來看熱鬧的仙官凈空和尚、荊五娘:
“兩位是修行中人,可有妙法查出死因?”
凈空和尚搖了搖頭,說話一如既往的好聽:
“枉死之人怨氣過重,彌留世間化為厲鬼,倒是可以查出東西。但化為厲鬼的條件太苛刻,多半得陰時陰日,死于大兇之地。
“此地風水極好,周大人若是流程走得快,現在已經出生了,就算沒投胎到富貴之家,能投到鳥獸巢穴,也算避開人世爾虞我詐,得了一世清閑。”
鳥獸就是畜生道,凈空和尚顯然什么都懂,只是沒有明說。
荊五娘是玄狐觀道人,此時也頷首道:
“人死如燈滅、氣絕則魂散;哪怕是尸巫、鬼巫,也是用活人煉化,已經死透的人,只能當養料。若能讓死人開口,世上哪還會有這么多冤案。”
曹懷安見李公浦滿心不甘,想想來了句:
“李公疑心別太重。周明安若是真被人所害,李公現在操心的不該是抓兇手,而是自身安危。
“您老要是也掛這兒,赤麟衛縱然有心查案,沒證據也不能妄殺忠良。”
李公浦很想把這事兒栽到謝盡歡頭上,但所有衙門都判定自殺,沒找到任何行兇者痕跡,硬說是謝盡歡殺的,無異于無理取鬧。
為此在得到確定答復后,李公浦便拂袖離開了宅院。
門客杜暮山一直在外面候著,等李公浦登上車架,才眉頭緊鎖道:
“李公,要我看,周明安真有可能是自殺。謝盡歡就算再手段通神,也不可能把痕跡做到,所有人都看不出問題的地步……”
李公浦眼底滿是陰霾:
“周明安什么德行,本官不清楚?拿他全家性命要挾,他都能想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不過這個局,確實沒給周明安留活路,不排除這狗東西太聰明,自己體面。
“既然找不到證據,那就從謝盡歡身上查,看看他今晚在什么地方。”
杜慕山搖頭一嘆:“估計在丹王府,咱們派人去世子府監視,鬧不好就得被扣上一頂‘預謀行刺皇族’的帽子,以謝盡歡展現的能力,發現盯梢之人不難……”
“那就買通內應,我就不信丹王府各個都是忠烈死士……”
兩人如此交談,車隊慢慢回到了內城宅邸。
李公浦在仆人簇擁下踏上臺階,沿途還在思考怎么按死這只如同滑泥鰍成精的雛龍。
杜慕山作為貼身保鏢兼智囊,也在思考如何處理,作為江湖出身的武夫,最后提議道:
“謝盡歡太過棘手,按規矩來根本收拾不了,要不就出盤外招,暗中直接……”
抹了抹脖子。
李公浦單手負后,認真思量:
“京城不是江湖,非萬不得已,不能落人口實,你能把事情做到松鶴灣那么干凈,現在就可以去除掉此子……子……”
吱呀——
走在前面的侍從,先行打開房門。
李公浦單腳跨入門檻,瞧見‘家徒四壁’的寒舍,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房間太過陌生,李公浦先退出來左右看了看,確定沒走錯院子后,又往里屋里打量,眼神茫然。
杜慕山躬身對著李公浦說話,發現異動,才望向屋里,繼而眼神就化為震驚!
李公浦原本的書房,稱得上琳瑯滿目、富麗堂皇,里面有多少件名貴擺件,他都數不過來。
而此時此刻,書房空曠了一大截,能看到的只有四面白墻,以及搬不走的大柜書桌。
至于其他的,不說古玩字畫,連筆筒、筆架都不見了,就剩光禿禿的桌子擺在窗戶旁邊。
“誒?這……剛才有人清掃過房間?”
負責看護院子的門客,此時才來到近前,剛往屋里掃一眼,也懵了:
“沒人打掃呀?怎么會……這不會是遭賊了吧?”
唧唧唧
幽幽蟲鳴在偌大庭院內回蕩,前呼后擁十余人都是鴉雀無聲。
畢竟堂堂從二品大員的私宅主院,僅僅只是出門去溜了個彎,就被人搬成家徒四壁!
這從前朝開始算,恐怕都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李公浦掃視只剩大花瓶、空架子、空桌子的房間,初還以為是赤麟衛秘密來抄家了!
在確認是被豪俠義士打包帶走了,李公浦負后左手微微顫抖,嘴唇張合幾次,最后身形一軟,直挺挺往后倒去!
“誒?李公?李公?!”
“快叫大夫……”
“叫你娘的大夫!都去給本官找!圣上御賜的字畫,找不回來把你們腦袋卸了,連老子科舉中第用的舊毛筆都拿,這能值幾文錢?簡直他娘的喪心病狂、無法無天!快去找……”
李公浦捶胸頓足,破口大罵幾句,兩眼一翻,直接被氣暈了。
諸多門客護衛,也全成了被踩了尾巴的瞎貓,開始在宅子里左右亂竄……
與此同時,逍遙洞。
夜色已深,雜亂街市的三教九流又多了起來。
缺月山莊香主步寒英,如往日一樣,端著茶缸站在‘朔月江景圖’前打量,心頭也對窮山惡水的南疆,多了幾分思念。
南疆雖然遠不及中原繁華,但缺月山莊終究是整個南荒萬里之地的扛把子之一,他作為嫡系香主,出門在外帶著一排狗腿子,多少也能算個小長老。
而在洛京則不然,作為人人喊打的巫教妖人,他基本只能晝伏夜出,是人是鬼都敢欺負兩下,甚至連謝盡歡這半個自家人,都找上門嚇唬,這日子過的實在有點提心吊膽。
正如此思思念念間,步寒英一杯茶沒喝完,背后忽然響起了一道沙啞嗓音:
“色彩流轉驚人目,筆下山川堪稱王。這是缺月山莊莊主親筆作?”
步寒英身形一僵,連同手里的茶缸都泛起幾分漣漪,沉默一瞬后,也沒敢回頭:
“確實如此。閣下何方前輩?”
謝盡歡頭戴斗笠藏在陰影之中,把手里的巨型包裹丟在地上:
“盜圣白斬。剛得手了點小物件,來換點盤纏。”
“盜圣……白斬?”
步寒英沒聽說過這名號,但明白意思——道上大爺過來銷贓。
他在大乾京城的主要任務,是發展門徒,順便賣點管制藥品,并不干這行當。
但黑道銷贓這買賣,只要有門路散出去,基本上穩賺不賠。
而且人家都摸到背后了,敢不做這生意,今天怕是沒法善了。
步寒英略微斟酌,還是放下茶缸,來到了布包旁邊,也沒抬頭看陰影中人:
“缺月山莊確實有些門路,閣下既然看得上……嘶——?!”
話沒說完,步寒英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畢竟包袱之中,光是比較顯眼的七彩琉璃盞,步寒英目測價格都是三千兩銀子起步,絕對出自京城顯貴之家。
他又檢查起其他物件,結果發現包袱里半數是字畫古玩,還有文房四寶等等,琉璃盞放在里面,甚至都是不起眼的便宜貨。
而其中最貴的物件,應該是菩提珠手串。
此物從天臺寺菩提祖樹取子,三十六顆菩提子,單拿出來都能做成鎮鬼法器,而這串兒還是沒處理過的原材料,品相完美,直接拿來做成手串當擺件兒,實在是奢侈到能讓修行中人吐血,放在金樓估價,估摸得一千兩一顆。
步寒英饒是出身豪門大派,常年行走江湖,這么多罕見珍品湊在一起,也是頭一次見,難以置信道;
“不愧敢自稱盜圣,閣下是把御書房搬空了?!”
謝盡歡沙啞回應:“不至于。李公浦書房的東西,敢不敢收?”
“李公浦……”
步寒英有些不信,但仔細檢查,發現其中還有一篇‘洛京賦’,是國子監祭酒的范黎臨摹雙圣葉祠的作品,雖然價值遠低于葉祠的正品,但范黎書法造詣人盡皆知,收藏價值也極高。
這幅字的來歷,是李公浦喜歡書法,向范黎求字,但范黎沒給,皇帝聽聞后,就賞了李公浦一幅范黎的字。
這事兒曾在京城鬧出過點小輿論,步寒英聽說過,既然這幅字也在其中,那十有八九真是從李公浦書房搬來的。
李公浦愛財如命,仗著圣寵四處撈錢,此事幾乎人盡皆知,但要說背景,李公浦背景只有皇帝,修行道沒有根基,丹陽李氏也只是豪族分支。
李公浦丟了百姓難以想象的巨額財物,為了不引起太大輿論,導致朝中清流抓住把柄落井下石,肯定不敢拿出物品清單,以李公浦的能量,也沒法下諸教殲殺令。
為此這些東西也不算太燙手,步寒英略微斟酌后,回應道:
“閣下確實好本事。開著門面做生意,哪有不敢收的說法,不過閣下這貨確實有點扎手,嗯……黑市散貨,通常按市價三成算。”
“那是尋常物件。這些東西出手方便、穩賺不賠,按市價六成算,不樂意我去找螭龍洞,他們肯定收。”
“六成……”
步寒英感覺這要價太狠了,畢竟這是黑貨,他們就算拿到外地按照市價出手,也得承擔風險、運費等等,算下來最多賺兩成利。
但兩成利也不是小數目,而且他賺不賺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螭龍洞這友商占了便宜!
見這位爺口氣很硬,步寒英思考一瞬,還是苦笑一聲:
“閣下既然來了,又是第一次做買賣,行個方便也無妨。不過數額太大,老夫暫時湊不齊這么多現銀,這些物件具體來源,也得先觀望兩天……”
“無妨。東西放你這兒,你可以先去散貨,我過幾天再來取銀子。”
“啊?”
步寒英都驚呆了,看了看滿包裹珍寶:
“白大俠就這么放心?”
謝盡歡把眼鏡娘留在跟前,豈會怕缺月山莊跑了,回應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缺月山莊貴為南疆霸主,不至于為了這點碎銀子失信。”
步寒英見此,就知道散貨這位爺,不是想栽贓嫁禍搞他,就是完全不怕缺月山莊店大欺客。
這兩者無論哪種,他都得先把這位爺送走活下來,當下微微頷首:
“白大俠確實是爽快人。五天內老夫想辦法湊齊貨款,閣下屆時來取銀子即可。”
謝盡歡也沒多說,悄然消失在了陰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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