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京城有個程先生,我們這里又有個程先生了?”
“到底哪個程先生是真的,哪個程先生又是假的?”
程衡,也就是程見微高中的消息傳回家鄉,甚至先他自己的信一步傳到了管殷耳朵里。
突如其來的消息,幾乎打了管殷一個措手不及——畢竟自己的偽裝并不算多完美,之前那一鬧,動心思的人應當能夠把前因后果猜到大半。
“你管什么程先生,不成先生的?同名同姓的人天底下有多少,不過是個名字,倒懷疑起先生來了!”
從古至今都是如此,成績不好,調皮搗蛋的學生,卻少不了要去擁護一位在他們眼中真心對待所有學生的老師。
程見微高中了,那剩下的就是解決管家的舊事。
管殷坐在喧鬧的私塾里,一眼望不到頭的青山外,是獨自一個人面對千恭萬賀的程衡。
“今年前三甲,徽州府獨占了兩員,那張殊文更是中了頭名狀元!”
“頭名狀元又如何?聽說他那位恩師有心給他撮合一門婚事……誰知道他竟然說家鄉有個教坊女子還在等著他回去。”
“你們說這事可笑不可笑?”
拒絕了這門親事,無異于是拒絕了頂頭上司給的升遷機會。這樣的機緣旁人想要都要不到,張殊文不但拒絕的徹底,甚至用了這樣一個上不得臺面的人。
“一個教坊女子,倒是把狀元郎的魂兒給勾了去,這該是何等絕色?早知道就算是傾家蕩產,也該和這美人一度春宵……狀元郎做不了,你我還不能和狀元郎有過同一個女人么?”
街頭的紈绔自恃有錢有閑,嘴里說著“傾家蕩產”,實際上凌霄一晚歌舞的錢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九牛一毛。
“你可不知道,狀元郎和我那伯伯說,這女子為了他守身如玉,就算是過清貧的日子也補肯在給旁人彈唱了……”率先開口那人如是說到,舔舔嘴唇,好一副意猶未盡。
白了一眼前者,不知哪里來的一副過來人模樣,這紈绔按了按指節,嘎里嘎達的發出好一陣響動:“這你便不知道了,正是這種才有意思得緊!”
兩個人相視一笑,在京城的大路上走遠——毫不相關的事情也能被這些閑人當做茶余飯后的笑談,甚至男女之間相互的忠貞都被當做一場笑話。
“你該不會也用同樣的借口拒絕我罷?”一胖一瘦兩個人行走在回廊處,陰影沿著屋檐的形狀,遮擋住了二人的身形,“要是這樣,我可不干了!”
看似是玩笑的話,聽到程衡耳朵里,也明白自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一句“同樣的借口”,程衡腦子里便閃過了一個揮之不去的身影,越是告訴自己要想清楚自己的情感,要自己不要去想,這個身影在腦海里便愈加的清晰。
回答不好,自己后面要做的事情就會難上加難。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答應,可無論是出于自己的心意,還是對原身程見微和那個姑娘的負責,這個最簡單的辦法都算不上是個辦法了。
“怎么?難道你在家中,當真有……”這句話再說出來時就帶上些不滿了。
能夠把不滿放在明面上說給程衡聽,那是眼前的官知道程衡一時間脫離不開他,也是有心器重,不然一句句如同謎語一樣,由著你猜也就是了!
“這倒不是,只是如今還未立業,不敢成家。”
孺子可教,這從二品京官再開口,便是一一位長輩的身份,語重心長的給程衡講起道理來了:“這便是你的不對了,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哪里有什么顛倒過來的道理?”
“即便學生如今考中了,如今也未必能有什么一官半職能做,到時候若是能勉強留在京城,再做打算倒也不遲。”
這件事程衡說什么也是不可能答應的。抬頭對上那確實帶著真誠的目光,程衡忽然為了自己的利用升起幾分愧疚。
“探花郎想要在京城落腳還有什么難的?只恐怕你不愿意留在這里才是。”姜還是老的辣,從一開始這同出徽州府的官員便看得出程衡的去意,“你若是有什么顧忌,又或者在故地還有什么人,等你婚姻完滿,也不是不能帶過來,又何必畏手畏腳。”
“如此對不起人家姑娘。”
“嗯……”自己與夫人雖然算得上是相敬如賓,其實一家人沒有太多的溫暖可言,每天里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樣……
夫人目送著相公離開家,收拾好家中一切,等著相公回轉家中,便又將準備好的飯菜要家中的下人們端上來,吃不完的賞下去,又或者喂給了外面的野狗——日復一日,早就消磨掉了最初那一點點新意和溫存。
“這世間那有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你有需要,她也有需要,剛好你沒有的她有,她沒有的你有,這便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天造一對,地設一雙。”片刻的沉默過后,一個自己曾經索取來的答案從這從二品京官的口中吐了出來。
自己的莽撞,管殷的鎮定,自己的……等程衡意識到自己已經想偏了的時候,已經把眼前這半算長輩,半算上司的人晾了半天。
只是后者也沒有惱,知道程衡需要時間來權衡利弊。半晌,在程衡尋找好下一個看起來合理的理由開口前一剎那,先一步邁開了和程衡之間的距離:“我先去書房忙些公務,你若是想好了便來找我。”
人走了,留在原地的程衡卻還在發懵。
戲里大登科連小登科是一樁美談,到了自己這里,反倒成了個煩惱。可惡那張殊文不知對凌霄幾分真心,反倒是先用凌霄做了這擋箭牌!
“這該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最開始的那句話已經算得上是警告,就算是原身程見微原本有什么定好的娃娃親,沒有搶先一步說出來,如今在這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環境里,也可以完全不作數了。
至于成家立業,程衡也早知道那被張殊文拒絕了的姑娘是個怎樣的家世。
父親身體有損,一家未出男丁,全寶貝著這位小姐。端得是嬌生慣養,才學沒有幾分,美貌也比不了張殊文唾手可得的凌霄。
不得狀元郎的青眼,自然就要來考慮這群榜眼探花。不巧這榜眼生得五大三粗,叫人看了喜歡不了,那小姐自然也是看不上的——兜兜轉轉,便落到了程衡頭上來。
回到屋里,一桌面上給小兒啟蒙準備的材料看得程衡好一陣頭疼——又想起管殷來了。
要是管殷能給自己支支招,或許這事情還能更容易些。只可惜遠隔千里,自己如若是寄一封信回去說明這前因后果,難保這路途中有沒有人橫生枝節。
畢竟,千里之外管殷需要面對還有那個老狐貍劉青顯,誰也不比誰更容易些。
“管殷,管殷……管……”如果自己直接剖白管家這件事呢?
管家的事牽扯甚多,程衡也難免擔心這其中也有這從二品京官的參與。到時候不打自招,羊入虎口,便真的沒有半點回旋的余地了!
“姣安兒啊,你這一番倒是沒有看錯人。”千里之外,程衡擔憂會和管殷作對的劉父此時已經有了新的目標,手里捧著一張剛傳回來的信,目光落在跨過屋門檻的人身上。
“爹爹這說的是哪里的話?”自己又看上誰了?
聽清淼說程見微考中的消息已經傳回了本地,劉姣安一下子明白了父親口中的“人”是哪一個了。
但劉姣安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聰明。爹爹希望自己明事理,卻不希望他說什么,都能被自己看透。
走近了些,劉姣安趁著面上的不解依舊沒有散去,開口問道:“爹爹說的是誰?”
“爹爹說的,是那個程先生”
“你同那個……哼!”
“你當時在私塾認識的那個程先生,如今已經高中了,還是一甲前三名的探花郎。”
“爹爹,人家程先生已然是探花郎,哪里看的上我?”程衡心中另有所屬,劉姣安看見的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前者和管殷之間早就不是純粹的依賴感。
一點點愛情的萌芽,一雙本就同屬于一個時間的人,不應該被這些有權利的人隨便掐斷。
“爹爹有意把你許配給他,你看如何?”
“爹爹,人家程先生是探花郎,如何看得上我一個二嫁女?”那可不行!劉姣安心里吶喊著拒絕的聲音,“更何況,以我們的門第,恐怕原本也攀不上人家探花郎。”
“這有什么?有你爹爹我坐鎮于此,他不過是個探花郎,到底也還是我轄內的百姓,若是他不從……過往的一些事,也應該能被拿出來說說了!”
一瞬間閃過的狠辣,讓劉姣安又一次懷疑起對父親的判斷。
“當然,若是他肯答應,你爹爹我對于他在京城做官,也是一分不小的助力。”轉瞬即逝的狠辣之后,又是剛才喚劉姣安靠近些時的和煦模樣,劉父的情緒從來不隱瞞的外露出來。
“爹爹還是算了吧……女兒不中意他。”
劉姣安有些怕了,怕了她父親這樣快變化的臉色。甚至不惜開始貶低起程衡來,只為了讓父親放棄這個念頭:“那人我了解過,很多事看來,倒像是個繡花枕頭。”
“繡花枕頭?”劉父看向女兒的目光帶著些許狐疑。
“爹,父親,孩兒說真的……孩兒懷疑這程先生有龍陽之癖。那時候同我的,我的……”
“同那個小子如何了?”
果然,提起來那教坊出來的小子,劉父的注意力立刻就撲了過去,來不及想什么程先生,探花郎了:“把話同為父說清楚。”
“他們二人舉止親密,有時避開我在一間屋子里講話,女兒……女兒同那管,同那人吵起來,也是因為此事。”
聽罷劉姣安口中的話,劉青顯陷入了沉默。
一旁蘭花輕輕吐蕊的聲音都變得可以察覺。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女兒面前,劉青顯毫無顧及的狂笑起來,“當真是可笑,當真是可笑啊!”
“他們可知道堂堂一個探花郎,竟然有龍陽之好么?”
這次不語的是劉姣安,在心里默默同程衡道了個歉,卻由著父親發瘋——瘋過了,剛好也能管殷和程衡避一避這風頭,讓父親的注意力從婚嫁之上轉移開來。
“說,姣安兒,你還知道什么?”
“旁的女兒便不知道了,只知道這兩人舉止親密……”
“好啊,好一個殷云山人,好一個程先生,也是壞我徽州清風。”
劉姣安如同入定一般站在父親的對面,依舊是一言不發。
“好了,也虧你制止了為父……不然為父到要以為這探花郎是個什么好東西。”劉青顯似乎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在為女兒考慮,為了這獨生女操碎了心。
“去休息罷,這件事有為父在,便不可能要他們再欺負了你去。”
劉姣安頷首謝過父親劉青顯,緩緩的退出了門,只留下后者一個人在書房里沉默的散發著自己內心的癲狂。
“好啊,還一個殷云山人,好一個程先生……呵呵,本官正愁你們攪亂了我這轄內,當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送枕頭!”
毛筆在墨盤舔得飽滿,又被膏出了筆鋒,劉青顯拿過桌面上整齊裁好的紙,提筆在上面寫下一行行字來。
書房外,晴空無云,遠處的青山甚至肉眼可見,可見的長霧如綢,罩住了半面青山。
“小姐,老爺是又說了什么……”
“沒有。”劉姣安被清淼的問話喚回思緒,視線重新回到這一方四四方方的天地里。那有什么青山,那有什么青天,只有一片光亮照不透的屋檐,黑黑白白,被青苔自然的斑駁掉——倒顯得有些諷刺。
剛才劉姣安看見了父親那個開著的匣子里有些許泛黃了的書信,再拼湊上父親那些話,劉姣安忽然覺得自己從小到大似乎就一直生活在旁人的欺騙里。
“清淼,你會騙我么?”
“小姐,清淼不會。”清淼回答的干脆。
“那你敢起誓不會騙我么?”
“清淼敢用性命起誓!”
“不必了……”言重了。清淼展示給自己看的忠心劉姣安領受了,卻不想看著一個比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去用這么沉重的誓言,“以后不要再這樣說了,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用生命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