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對未來和未知的渴望是難以抑制的本能。
三線廠子弟有種跟同齡人,尤其是當地人迥異的特點。
因為往往是全體從異地搬遷來,飲食習慣差別很大。
往往父母有技術背景、文化水平,加上這類工廠良好的教育環境,造成他們的文化底子很好。
可能從幼兒園起就每年有文藝匯演,更對拉手風琴、彈鋼琴、拉小提琴的叔叔阿姨們耳濡目染,更大多有點文藝范兒。
這樣的工廠家庭,從小就看書聽見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心比天高卻家徒四壁,經濟實力不夠,最后眼高手低、好高騖遠的比例特別大。
現在非得圈在這山坳坳里,可不就得整事兒。
沒經歷過毒打,只呆在廠里這個溫室大棚,不是無所事事的懶散就是精力旺盛的跳脫。
以前在商州接觸的三線工廠不多,現在讓衛東算是深入了解了。
他的潛意識里甚至還有種想證明給誰看的態度。
看看在這場改革浪潮里,不崇洋媚外,腳踏實地的努力,一樣能帶著這些人創造出美好生活,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揮揮手帶著往籃球場走,想著方便給大家伙兒說兩句。
沒想到從配套的塑料廠這么走過來短短幾百米,大量的年輕人就跟匯流似的從每條小路聚集過來,浩浩蕩蕩的跟隨。
籃球場更是早就擠滿了熱身打球的年輕人,看著那三層水泥臺子上擠不了多少人,大多只能密布在場地里。
閑聊過來的讓衛東只是稍微皺皺眉,這環境不合適啊。
就有個家伙機靈的“大禮堂,電影院去,開大會都用那。”
讓衛東手一揮,所有人都轉移到旁邊的電影院。
七八百人的坐席瞬間擠得水泄不通,后來的全都只能擠在周圍過道門口。
半人多高的舞臺前也蹲滿了人。
還有人嫻熟的拉上紅幕布遮住銀幕,再打開舞臺燈,居然就有領導開會的架勢了,臺前沿還擺了一排塑料花呢。
有這技術也沒想著拿去做國際貿易出口,人HK首富都拿這個起步的。
讓衛東腦海里轉過這些有的沒的,也沒拿麥克風,隨便一張口,這影院禮堂的回音就帶著建筑學的混響:“啊……”
還把他嚇一跳,下面人卻沒笑,全都用熱烈希冀的眼光看著他。
讓衛東就想輕松點:“有個段……我們從小都被問過這個問題,你為了什么而活著。”
所有人都有點愣,好像句式很熟悉,但又好像不是這樣。
讓衛東自拋自接:“我們小時候最常見的回答是為中華之崛起而努力,為建設四化,諸如此類,這肯定沒錯,得有個遠大理想,可太宏大的理想往往會不太真實,造成最后大多數人都是我不造啊,我看他們都活著。”
這會兒的大家真嚴肅,讓衛東都用東北腔了,丟出包袱來繪聲繪色,居然都沒人笑。
唉,真不好玩兒。
讓衛東收起自己摳進地板的腳趾頭,只好正經點:“最簡單的回答應該是為自己而活,這不是自私,而是在不傷害別人、遵守規則的前提下,努力讓自己活得更體面,更不枉此生,就這么簡單。”
三線廠子弟就會大面積的從眼中透出思索。
這跟之前所有人都講奉獻的主流觀點差別太大了。
讓衛東看見老程他們也從后面進來,但搖搖手沒順著讓開的人群到前面。
他就不妨說得現實點:“建立三線工廠就是為了國家崛起,國家安危,可時代變革不需要了,起碼是暫時不需要了,一代人的付出,兩代人的青春就錯付了,就迷茫了嗎,沒有撥款沒有皇糧就不會活著了嗎,之前所有的理想確實需要作出些調整,不然沒法催促自己去奮斗。”
這之前誰敢這么說啊。
可前兩年的斷糧,確實擊潰了很多人的信念,轉不過這個彎兒,就徹底失去了希望擺爛了。
整個禮堂怕是擠了一兩千人,都鴉雀無聲。
讓衛東索性舉例:“但總有人想沖出去看看,譬如章蘭芝……”
這可是廠里現在最大的八卦,跟著副廠長出去后突然渺無音信,接著她爹媽也消失了,因為滬海的貨品基本都是船運過去,反正再也沒人聽說過她的消息,算是幾家廠里共同的頭號大瓜。
所以禮堂里瞬間轟了下又立刻恢復安靜,全體耳朵支得老高。
讓衛東居然能很平靜了:“熟悉她的人應該知道她英語還不錯,我們在粵東出差的時候,就是靠她的英語去談下來一臺進口設備,現在我們在全國六家廠有近四百臺這種仿制的衛生巾機器,每周近千萬產值的衛生巾廠,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她也沒躺在功勞簿上,選擇到滬海做銷售工作,去實現自己更大的價值。”
人堆兒再次轟了下,但這次延續了好幾秒的交頭接耳。
讓衛東開口壓住:“如果這也是遠的,那么我們說近的,我開回來這輛鈴木面包車,在蓉都經歷了被圍攻打砸,我們的銷售經理挨了八刀,六名銷售員倒下救治,連車都傷成這樣,可維修的塑料廠、玻璃車間、汽修車間卻能從中找到展現自己價值的地方,要拿這些塑料配件、汽車玻璃去爭取當國產面包車配件供應商,用汽車維修技術建立為社會服務的修車廠,這就是當理想調整之后,看看自己能怎么調整適應,因為這世界只有人去適應變化,沒有世界來圍著你轉的道理。”
這回就是掌聲了,塑料廠、玻璃車間、汽修車間應該還在忙碌,沒出現吧。
可零星的掌聲迅速蔓延,老程他們似乎就是帶頭鼓掌的。
這個適應過程對他們才是最難的,但這一年下來確實做到了。
所以讓衛東直接拿出了解決方案:“西山光學儀器廠以及周邊的幾家配套廠,肯定會調整,在保證月產十二萬臺照相機的生產任務基礎上,逐漸改革調整規模,大家都已經是成熟的技術工人、各個崗位優秀人才,那就分批次的到江州陸續建設起來的服裝廠、家電廠、服飾廠,還有未來的一系列工廠去當骨干帶領更多人提升生產力。”
“能言善道,吃苦耐勞,愿意承受大量出差,甚至承擔我剛才說的危機風險,也要去看山看海的,也可以加入我的銷售公司,因為目前全國銷售網絡的主骨架是高校學子,還需要有大量銷售人員去做鋪向基層各地。”
就完全按捺不住,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我要去!”
“廠長,帶上我,我要去做銷售!”
“我能吃苦,我是民兵連的,我不怕危險!”
還真是從章蘭芝那,讓衛東發現這些工廠子弟,似乎恰恰處在高校學子和農村子弟間,既有文化底子,又沒那么嬌貴啰嗦。
算是可以嘗試銷售隊伍的基層擴大。
因為只把目前還很金貴的大學生銷售人員用來跑兩三千個縣級基層,還是太浪費了。
得集中在省級分公司上開拓,具體的銷售隊伍應該有生力軍來填補。
而且大學生一旦搞懂銷售模式,會自立門戶搞點東西自己賣的比例也比較高,得有支自己的子弟兵。
把這些年輕人都放到工廠里面打螺絲,也是浪費。
所以讓衛東點了幾個打籃球熟悉的家伙:“無論是希望去江州的工廠做骨干、班組管理,依舊在工廠里面做事,還是參加銷售公司,都可以自己到他們那報名,一張紙,寫清楚自己的姓名、身高、籍貫等基本信息,擅長特點,后天我就在籃球場公開面試分隊。”
全場立刻歡呼說好!
但又舍不得這樣的機會,趴在舞臺前的連忙舉手:“再說說,再說說那個銷售被砍是怎么回事?”
“要怎么做銷售……”
“江州的工廠跟我們廠子有什么不同?”
這就是工廠子弟的特點,農村子弟很難主動問,高校生又往往會自己去搗鼓想更多。
工廠子弟卻能夠在主動希望搞懂為什么后,頗為習慣的去服從執行。
讓衛東想想也對,難得有機會可以這樣做職業培訓:“銷售工作說起來復雜,其實也很簡單,但簡單中你能不能去發現商機,就是決定你能走到多高,能拿到多少工資獎金的區別了,有多少人知道我是為什么會來這里的?”
果然,聽讓衛東親口描述了他從別的業務員那聽聞相機滯銷,才摸過來的信息,又被香山廠拒絕之后,是西山廠截胡過來改變了雙方的局面,所有禮堂里的人眼里都透著狂熱的積極。
尤其是讓衛東開誠布公的開始談到去高校怎么打籃球招攬銷售渠道,從高校又怎么延伸到社會上推銷。
所有人都有種恍然感,急切的希望上崗!
讓衛東趕緊潑冷水:“銷售就意味著你可能身上有現金,有貨物,那么當你行走在外面,也很可能成為別人搶奪甚至殺害的目標,車組在全國各地走動遇見的就不用說了,我在冀北省城,也遭遇過一場襲擊……”
所有人立刻又安靜的張大嘴,這么兇險嗎?
讓衛東也有狀態,繪聲繪色的描述了當時場景,又講述在蓉都發生的事件。
由此造成后來好些年銷售隊伍都不愛去蓉都的下意識回避。
這一講到了午飯時間,大家都津津有味的舍不得下課,讓衛東只好說下午繼續。
大家才歡呼著趕緊去食堂。
讓衛東跳下來迎上老程他們,得了一堆夸贊:“這就對了,這樣才能把他們都打造成你最好的兵,走,吃飯。”
可走到門邊,看見董雪瑩她們也抱著娃笑瞇瞇的站在那。
讓衛東頓時有點心虛,老婆是從什么時候來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