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成堂給許源的紅封里面,包著八十兩銀子。
這還是大紅封。
一般的小紅封只有四十兩銀子。
回來的路上,向青懷把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詳細的跟許源說了。
印工詭變是不可控的。
可能今日受了“不祥”,潛移默化,可能要幾十日、上百日后才會詭變。
每年繼成堂詭變的印工大約是十人,大小紅封花費約為五百兩。
而一名印工一個月工錢是二百文。
工頭也不過三百五十文。
一件七流匠物多少錢?普通的也要兩千兩!
所以消耗印工,成了最便宜的選擇。
一本繼成堂的黃歷十文錢,還要扣除掉各種成本。
一戶每年買一本足矣。
整個交趾省也只有一百五十萬戶左右。
這還是因為交趾濕熱多雨水,稻一年三熟、甚至四熟。才能養活這么多人。
單論黃歷,繼成堂是賠錢的。
他們要的是這個名頭。
這般看來,那本五流文修親自謄抄的《論語》,多半也是意外的來,并非專門為了解決印工詭變而求取。
許源把這件事情翻來覆去,往深層次想了很多,一時間卻還是沒有一個清晰的思路。
比如讓后娘給做一件翻印的匠物——這匠物須得像人一樣能翻看大歷,能雕版、排版、印刷,還要能裝訂……
非常復雜不說,匠物本身的核心,乃是產自詭異的料子,提前翻看黃歷——沒準會詭變的更可怕!
又或者是,雇傭更多的印工,將大歷拆成了一頁一頁,每人只負責其中一頁。
以此來減少印工和黃歷的接觸,似乎是可以降低被不祥侵染的概率。
可詭異是不講概率的。
沒準詭變的印工更多……
車廂里還有那只詭異,燒剩下的一塊料子。
是一塊表面有著神秘咒點的枯骨。
水準應該不高。
因為印工所化的邪祟,本身水準不高。
回頭交給后娘看看。
即便是二次詭變,向青懷也完全有能力誅滅。
只不過今日的那一只,忽然化作一群,向青懷的“法”中有短板,困住它們便無法再出手了。
一直到了后半夜,許源才迷迷糊糊的睡了去。
占城。
夫人白天將五十個活人,送到了城東的“沉水塘”。
大白天的,水塘中便沖出來一頭腐爛的尸鯰,大口張開足有一丈多長,幾口便將五十人吞吃了!
掀起的腥風巨浪,潑了幾個手下一頭一身。
尸鯰眼珠慘白,還盯著夫人看了好一會。
似乎還沒吃飽,想要將這幾個也一并吞了。
但不知是否是幕后有什么東西喝止了它,尸鯰忽然縮回了水塘中,只將一顆巨大的腦袋露在外面。
然后忽然張開嘴,一具尸體從它的口中涌出來。
尸體全身裹滿了粘液,從臉到手大片的皮膚,都已經被胃液腐蝕坑坑洼洼。
尸體卻忽然“活”了過來,開口嘶啞的說道:“南、城、巡、值、房——”
護衛們臉上露出驚懼之色,尸體似乎十分得意,臉皮抽動著,又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夫人鎮定自若,轉身而去。
“那邪祟喜歡擺弄尸體。”
操控著尸體發出聲音,露出笑容——顯得頗為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
夫人帶著手下來到了南城巡值房附近,找了家客棧住下。
守了一天,卻沒有任何發現。
夫人不耐煩了,吩咐道:“明日想辦法抓個舌頭回來。”
麻天壽老大人公務繁忙,只在昨日許源剛到時露了一面。
今天還是向青懷陪著他。
今日禁:聽曲、對鏡、醉酒、舞刀。
郎小八默默地將佩刀解下來,放在了衙門里。
雖說佩刀并不是他的主武器,但是祛穢司上下——或者說整個皇明各個衙門口的官差,都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
拔刀、瞪眼、喝罵!
大家都很熟練,遇到事情先是這么一套流程下來。
能嚇住九成以上的人。
所以還是先把佩刀卸了,免得遇到事情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使刀的武修今天廢了。
不多時向青懷來了,腰上果然空空如也,和郎小八兩人相視大笑。
“今日去千金坊。”
路上向青懷跟許源說道:“昨日哥哥我回去專門想了想,千金坊里有兩家,咱們必去。哥哥我估計,有七成可能,幫你把這事辦成了!”
許源也不免生出希望:“那可太好了!”
等到了地方,向青懷帶著許源直奔第一家,名叫“明誠軒”的地方。
門口站著兩位七流,許源把“望命”一開,一個丹修、一個神修!
明誠軒戒備森嚴。
掌柜的瘦高個,生了一副忠厚老實、讓人一看就生出幾分親近感的面相。
這也是一位七流,丹修。
“向大人駕到,蓬蓽生輝啊。”掌柜的笑呵呵的拱手,將兩人請進去:“馬上要開競買場了,小弟這里嚴謹了些,大人見諒。”
“哈哈哈,”向青懷大笑:“不是這個時候我還不來呢。這一次的競買場有什么好東西,先拿出來讓我兄弟瞧瞧。”
掌柜的面露難色:“大人這不合規矩啊……”
向青懷嘿嘿笑道:“我向青懷的面子不夠你明誠軒破一次例,那么指揮大人的面子夠不夠?真要我把指揮大人請來嗎?”
“您這……”掌柜一陣無語,他哪敢真讓麻天壽親自過來一趟?
“罷了,三位可千萬不要對旁人說啊。”
“放心,絕不會有別人知道。”
掌柜的將他們領上了三樓,這里有一位六流神修坐鎮!
四個陰兵悄無聲息的隱匿在屋子四角的柱子中。
屋中還有一件六流匠物,是個一人高的鐵柜,這次競買場的寶物,都保存在其中。
掌柜的經過了一番復雜的操作,才打開了鐵柜:“諸位請過目。”
許源上前一看,也是暗暗點頭,里面有三件六流的料子,一件五流的匠物,一張五流的字帖,還有六顆五流的外丹!
許源仔細研究了一下,五流的外丹中,有一枚“詭丹”。
里面封煉著一只六眼冥蛾。
所謂的六眼,乃是除了本來的兩只眼睛外,翅膀上各有一大一小如同眼睛一般的花紋。
身上的兩只眼睛里,可藏二十只七流以下的小鬼。
翅膀上兩只小眼睛,可藏兩只六流大鬼。
翅膀上兩只大眼睛,可以藏兩只五流大鬼。
許源暗忖有了這東西,就能直接收了張老押,而不必請茅四叔幫忙。
四叔畢竟還是要回河工巷的。
而且這東西價值在狗頭金之上,自己加了商法,勉強能買下來。
但許源沒有貿然行動,而是詢問掌柜:“貴號最近有什么難處嗎?”
掌柜的眼睛一亮:“還真有些麻煩事,不知幾位大人能否幫忙。”
“掌柜請說。”
“我們有一船貨,前日被運河衙門給扣下了,不知幾位大人能不能幫忙要回來?”
向青懷神色一變,暗中給許源使眼色。
許源裝作沒看到,繼續問那掌柜的:“不知船上是什么東西,價值幾何?”
“這條線路我們一直在走,并非第一次了。以前都暢通無阻,但最近這次卻被扣下了,怕是山河司內部出了些問題。”掌柜的顧左言他,不說船上究竟裝的是什么:“至于說價值……”
掌柜的敲了敲鐵柜:“足以買下這里面任何一件。”
許源想了下,又問:“競買場何時開始?”
“還有兩日。”
許源暗道,也就是說我還有兩天時間,解決這艘船的事情。
否則便要錯過這件六眼冥蛾詭丹了。
許源便道:“掌柜容我考慮一下。”
掌柜便笑著拱手,將三人送出來:“好,三位大人慢走。”
出了明誠軒,許源低聲詢問向青懷:“向老哥,這艘船有問題?”
“問題大了!”向青懷拉著許源,拐彎進了不遠的一家茶樓,要了個雅間后,先用自己的法將整個房間封住了,然后才道:“船上裝著一具鬼王身!”
“雖然船上的人嘴很嚴,山河司到現在還沒審出來,可目的地必定是暹羅。”
“暹羅境內一直叛亂不斷,便是因為他們民間有個‘鬼王會’!”
“在暹羅昔日的信仰中,鬼王乃是護法神,掌管陽世間一切的妖魔鬼怪。”
“當年我皇明征服暹羅,眼看就要大獲全勝的時候,暹羅忽然出現了八具‘鬼王身’,只要有信徒以自己的魂魄進入鬼王身,便能擁有四流修煉者的實力。”
“這導致我皇明多花了十年時間,才徹底平定暹羅。”
“但是八具鬼王身,最后只找到了六具,都被欽天監毀去。剩下的兩具卻是下落不明。”
“現在,明誠軒的船上,忽然出現了一具鬼王身,又是準備運往暹羅的,這種事誰敢插手?”
許源費解:“明誠軒還沒被查封?”
“因為還沒有最終確認鬼王身的真假。這東西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個人魂魄離體,鉆進去試一下——但使用鬼王身后,魂魄崩裂必死無疑。
陰兵不行,必須是活人的魂魄。
所以山河司那邊,在等北都欽天監派人來,他們當年銷毀了六具鬼王身,只有他們有特殊的方法,可以鑒別真假。”
向青懷拍拍許源的肩膀:“別想明誠軒了,看過那具鬼王身的人,都說八成是真的。本想明誠軒要倒了,帶你來撿個漏,但看起來他們還不認命啊。”
三人去了向青懷圈定的第二家店。
這一家名字很直接:譚家高貨店。
里面只有東家一個人。
竟然是個六流的丹修!
左眼被換成了一顆外丹。
里面似乎有一只小蛇盤踞,鱗片散發淡淡金光。
店里只有一個貨架,擺著七件東西。
全都是六流、五流的水準!
“我這里沒有便宜貨。”店主傲然介紹。
許源看上了其中兩件,但是跟店主談了之后,店主仍舊傲然表示:“我這里不存在麻煩,不需要別人幫忙。”
許源哭笑不得的出來了。
一上午的時間,整個千金坊就逛完了。
別家也有幾件合適的東西,但都沒有什么難處,恰好又是許源能夠解決的。
下午的時候,向青懷又帶著許源去了五條巷。
便更是一無所獲。
許源暗自感慨,凝聚法物當真艱難啊。
難怪中三流一道天塹!
傍晚的時候回到交趾南署,麻天壽派人將許源喊過去。
“聽說你這兩日備受挫折,本官給你一個好消息,那一道‘老鬼陰氣’換的東西回來了。”麻天壽笑著說道。
許源心情好轉一些:“哦,太好了。大人給小子準備了什么?”
麻天壽丟過來一只匣子:“回去再看。”
許源一肚子莫名其妙,但還是按照老大人的吩咐,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關好門窗才打開那匣子。
匣子里只有一本小冊子,封面上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龍相訣。
許源忽然一陣心虛……
這是一部武修的“打法”。
只有打法沒有修煉法。
里面的一招一式,都是在模仿龍的姿態。
雖然只有打法,但是招式恢弘大氣,細微處格外精妙。
這打法能夠將許源修了“化龍法”之后,強悍身軀的各種優勢,充分的發揮出來!
而許源在人前不能顯露“化龍法”,但可以用這一套打法!
老大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許源想了想,老大人定會幫自己遮掩。
于是便在屋中嘗試演練了幾招。
“這一門的武修……來頭有些大啊。”
許源馬上領悟到了:“這一套打法,分明是完全在模仿龍的各種姿態。”
“沒有親眼見過龍的人,是創不出這東西的。”
“也就是說……”
正州歷史上有許多武術,正是模仿各種動物的姿態發力,演化而來。
但以前那些用“龍虎”命名的武技,觀摩的其實都是蛇。
許源將這打法演練了一遍,就覺得太合適了,全身各處說不出來的暢快。
以前總覺得身體里的力量,似乎總因為什么緣故,不能完全發揮出來。
現在這個問題沒有了。
接連兩日的悶氣一掃而空,許源快活的想要長嘯一聲。
以后本官也可以冒充霸氣的武修了。
回去就借著“切磋”的名義,把老秦那個狗東西捶一頓!
這廝整日里,這個“主母”,那個“外室”的毀傷本官清譽!
許源自己在房中,一不留神就練得錯過了晚飯。
回過神來往外一看,天已經黑透了。
許源又心虛了。
這分明是老大人專門吩咐過,讓旁人不要來打擾自己,所以郎小八才沒來喊自己吃晚飯……
“咕嚕嚕……”肚子不爭氣的響了一聲。
許源撇撇嘴,看了看身上,還有些什么料子,隨便“餌食”了幾塊,欺騙自己的肚子。
夫人的幾個手下都很老道。
抓舌頭的事情白天沒有出手。
這畢竟是祛穢司的地盤。
少一個人都會很快被發覺。
所以他們一直守到了傍晚,等到校尉們下值,三三兩兩的從南城巡值房離開,這才暗中跟了上去。
這樣的話他們就有一夜時間。
天黑之前,他們帶著一道雙紋校尉的魂魄回到了客棧中。
審魂之下,什么秘密也保不住。
夫人便知曉了張老押失蹤之前,曾在南城巡值房中住了一個多月。
“有些難辦啊……”夫人喃喃自語:“一個祛穢司的巡檢,而且還是最受麻天壽看重的巡檢。”
“巡檢不算什么,麻天壽不好收拾。”
幾個護衛肅立在一旁,不敢插話。
夫人忽然嬌笑一笑,美艷無雙:“倒也無妨,抓來審問出繭食的下落,然后丟到小余山喂給那些邪祟。
麻天壽想要查,先跟小余山的那些邪祟做一場再說。”
護衛們并不覺得這樣安排有什么不妥。
麻天壽的確棘手,但也只是讓他們有幾分忌憚而已。
同樣級別的官員,他們也不是沒有處置過。
哪怕是朝廷徹查,最后不也還是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你再跑一趟,把尸體重新擺放,明日一早便讓人發現。”
“是。”
護衛領命出去了。
他們處理后的尸體,原本三日內都不會被人發現。
護衛暗暗叫苦。
這雙紋校尉的尸體,被他們切成了許多塊,分別丟進了一些明顯陰氣極盛的水井、樹洞、暗溝里。
這會兒……怕是那些邪祟已經吃上了。
只能趕走那些邪祟,再把殘破的尸體拼起來。
雙紋校尉段何的尸體,隔天一早就被鄰居發現了。
占城祛穢司上下,義憤填膺同仇敵愾!
幾位巡檢都到了。
就連賀佑行和謝青蔓都來看了一下。
賀佑行問道:“是許源的手下,他人呢?”
賈熠等人瞞不住了,低聲跟掌律大人稟報了。
“哼!”賀佑行怒哼一聲。
手下一個巡檢也不跟他告假,就忽然離開了占城!
也太不把他這個掌律放在眼里了。
可是許源去了羅城,就一定會見到麻天壽。
自己興師問罪,麻天壽也會護著他……
賀佑行就覺得這個掌律,當的真是沒滋沒味。
“好了,”賀佑行發話:“都去上值。傅景瑜,你帶人查辦此案!”
周圍的校尉們都不動。
賀佑行環視眾人,卻發現在場上百人,每一個臉上都帶著強烈的憤怒。
這憤怒并不是針對不在場的許源,而是針對兇手。
賀佑行眉頭一皺:祛穢司什么時候有如此之強的凝聚力了?
祛穢司經常死人,這份工作很危險。
但以前同僚死了,從不見他們如此激憤。
賀佑行隱隱感覺,占城署和別處、甚至于和以往,都已經大不同了。
“也是因為姓許的小子?”
許源來了之后,破案率陡增,傷亡率大降。
而且在跟山河司的幾次“摩擦”中,都穩壓對方一頭。
凝聚力便是這么一點一點匯集起來的。
現在,祛穢司上下聽說“自己人”被害了,便出離憤怒了。
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麻木不仁。
賀佑行和謝青蔓走了。
他倆最近倒是相處融洽。
賀佑行低聲對謝青蔓說道:“極可能是城里的那些邪祟做的。本官早就說過,那一夜猖狂滿城抓捕,一定會招來邪祟報復的……”
謝青蔓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許源一早和麻天壽告別。
出來已經兩天了,既然羅城暫時沒有凝聚法物的機會,還是得先回去另想辦法。
麻天壽絕口不提《龍相訣》的事情,許源自然更不會主動提起。
“回去認真當差。”麻天壽透露了一些情況:“賀佑行已經活動過了,過完年他應該就要走了。
你的功勞和水準都夠了,就是太年輕。
老夫想想辦法,盡量讓你接他的位子。”
許源有些難以置信:“能成嗎?”
“最多……”老大人估計了一下:“五成的把握。不過副掌律是十拿九穩的,你回去早做準備。”
“多謝大人!”
掌律對于修煉的加成,可是要遠遠超過巡檢。
“行了,去吧。”
許源已經要走了,卻忽然停下腳步,臨時來了靈感:“大人,有沒有信得過的大姓家族,想要供奉一位命修?”
麻天壽瞬間也明白了,眼中精光一放:“這是個好辦法!你先別走了,老夫這就聯系傅家和宋家!
你的丹修已經是六流了,如果商法也能邁入六流,接任賀佑行的把握就能達到七成以上。”
麻天壽立刻把今日的公務往后推,親自代表許源去跟兩家溝通。
兩家的主脈都在正州那邊,但在交趾也是經營多年,羅城內便有能做主的人。
兩家目前恰恰都沒有命修。
中午的時候,老大人便帶著好消息回來了:“兩家都愿意合作。
他們會準備一件適合你的東西,讓你用狗頭金買下來。
然后再以狗頭金為聘金,雇傭你成為家中長老。
當然現在你不必做什么,而且這種聘用對你的約束也不強。
等你將來五流之后,在他們需要的時候,還上這份人情就行了。”
這樁交易很公道。
足以達成凝聚法物的要求。
許源長松一口氣,終于是要成了。
便在這個時候,向青懷快步沖進來:“許老弟,占城那邊有人送來急報,昨夜你手下一名校尉被害了!”
許源剛松下一口氣,便緊跟著怒目起來:“誰干的!”
來報信的是周雷子。
他跟在向青懷后面進來:“大人,現在這案子毫無頭緒,你不在大家沒有主心骨!”
許源起身就要走,麻天壽按住他,沉穩道:“先凝聚了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