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外院之中聚集弟子再次離開前去講堂,這次據說是有宗門內的長老講道,講這一宗門的圣人的“道”。
算算日子,這一期的外院預備弟子的甄選也已經過去了四分之一的時間。這些日子來,對宗門的自家圣人之道的講經成為了每日修習的主要課程。
陳言之前沒怎么參加,但也聽院中的其他弟子談論過。
有些弟子聞道則喜,有些弟子則是悶悶不樂,顯然天魔陰陽合歡宗的那位創派祖師圣人的“道”,可能并不適合他們,每日修習下來,心中只覺得艱難,與自己格格不如。
不過既然想入宗門,那位尊者圣人創派祖師的學說就是這個宗門的最高綱領。人家這么講道傳經,挑選悟性好的還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選出最適合本宗門的苗子——甚至適合還要比天賦高低更重要。
肉眼可見的,外院之中的這批預備弟子們漸漸壓力已經大了起來,院子里的三十多個人,每個人的表現和心態都是不同,形形色色倒是頗有幾分人間百態的味道。
這幾日修習頗為順暢的,就明顯得意許多,閑聊時侯就連說話也都更大聲了一些。
而其中也有幾個失意的,情緒越發低糜,話也都少了許多,甚至每每旁人在高談闊論的時候,這些失意者也都下意識的往角落里藏,閉口不言,顯得越發的孤僻。
陳言在房間里待到晚上,把南宮勝送的那枚外門弟子的令牌收好后,直到晚上的餐食送來后,他才出門來到院中。
此刻院中幾個預備弟子正在熱烈的交談著今日所學的尊者圣人的修行理論,交換著各自的心得,隱隱的還帶著幾分夸耀的味道,周圍不少人都投來艷羨的目光。
陳言看來,頗有幾分現實世界里,學校里期末考試結束了,一群優等生在對答案,而一群差生在一旁只有干瞪眼的份兒——那種意思。
那幾個高談闊論的眼看陳言走出房門來,雖然也都很禮貌的對他拱手施禮,但顯然眉宇和言談之中,那種恭敬的態度就少了許多。
不像前些日子陳言剛來的時候,大家都猜測他背景身后,多半是內定了必定會通過考核進入宗門的苗子,當時所有人看待陳言,客氣之余,就飽含著一種敬畏。
如今這幾個“優等生”,這幾日所學頗為順暢,也受到了講道長老的褒獎,心中頗為得意,只覺得自己進入宗門成為外門弟子只是時間問題——到時候,和這個叫趙山河的也只是同門同輩弟子的名分,那就沒必要還那么恭恭敬敬了。
陳言對這種態度倒也不在意,只是區了自己的餐食正要回房去,卻忽然看見一個弟子飛快的走了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抬起頭來,是一張五官平庸的臉龐,陳言立刻認出來,這是前些日子,在聽開悟鐘的時候,最早睜眼,無法進入開悟狀態的那個家伙。
幾日不曾注意到這人,卻發現這人現在滿臉疲憊,眼神更是低沉失落,整個人仿佛是把茫然無措這四個字寫在了臉上一樣。
陳言皺了皺眉,語氣倒也平靜,低聲道:“有事?”
“……有,有些事情,想求道友指點。”這人低聲吶吶說著,然后對陳言躬身作揖:“還請道友能……”
“我這幾日沒去聽講課,你若是對所學有什么不懂的,不如去問那幾位學的比較好的人,我可能幫不上你。”陳言冷靜的搖頭婉拒。
這人看著頹然沮喪,想來倒也可憐——但陳言又不是圣母。
這人臉色一白,眼看陳言舉步要走,就趕緊飛快道:“我,我不是請教這幾日的課業,而是有別的事情想請教道友。”
陳言挑了挑眉毛,看了看這人,略一思索:“請教談不上,大家同院而住,我修行也不高,怕是指點不了你。”
這人眼神里露出一絲哀求,看了看左右,發現有不少人已經投來了好奇疑惑的目光,他壓低聲音:“道友,只耽誤你一點時間……嗯,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否去我房內一談?”
陳言定睛看著這人,這人的目光里分明是一絲渴求卑微的味道。
“……算了,去我房間吧。”陳言嘆了口氣。
這人聞言頓時大喜,連連點頭,跟在陳言身后,小心翼翼隨他回房。
到了陳言房間里后,陳言剛關上房門,這人立刻從袖子里取出了一件東西來,確實一枚火紅色的金屬盤,往地上一放,頓時就釋放出一團元氣波動來,籠罩住了這個房間。
“這是我親手煉制的一件法器,可以阻絕音訊,外面的人就聽不見房間內道友與我交談的內容了。”這人飛快的說著,對陳言拱手,不等陳言說出什么人,忽然就雙膝一彎,噗通一下就跪了下來,跪在陳言的面前。
陳言眼睛一瞇,卻不動聲色,也沒去攙扶這人,只是語氣冷了下來:“你這是何意?”
這人臉上滿是哀求之色,只跪在地上對陳言拱手:“好叫道友得知,如今我已經走投無路,思來想去,至于求到道友跟前,或許我還有三分指望了!”
陳言嘆了口氣,淡淡道:“我與你一樣,只是住在外院的人,在這里什么都不是,恐怕幫不上你什么,不管有什么事情,你求我,恐怕是求錯人了。”
這人恭恭敬敬道:“道友莫要自謙!咱們滿院上下……啊不,不止咱們這一院!便是這一期的數百名甄選弟子之中,誰不知道咱們院子里有道友這么一號人物。
大家都傳言,道友資質過人,更是在宗門之中有人賞識。本屆甄選結束的時候,正式列入門墻的那些名額,必定有道友一個!”
陳言聞言,皺了皺眉,假裝不悅道:“這些傳言都是虛妄之詞,當不得真的。堂堂圣人宗門,哪有這么容易就能入門的。”
說著,他看了看這人,緩緩道:“你先起來吧,既然讓你進來說話,那就好好說話——你總這么跪著也不算個事。”
這人卻搖頭:“我不是以此舉來逼迫道友,只是為了表現我對道友的恭敬之情。”
陳言心中冷笑,已經有幾分后悔答應這人進門來說話了——在他的思維之中,這種把自己故意卑微到塵埃里,來哀求別人就范的人,多少都沾點道德綁架。
他一直很篤信一個觀念:一個可以隨意就打碎自己的尊嚴來換取東西的人,這種人很可能都是那種很容易打破底線的。
不善!
“既然如此,你愿意跪著就跪著,可不是我不讓你起來。”陳言語氣更冷漠了幾分:“現在你要說什么就說吧。”
這人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才緩緩道:“道友,還不曾知曉我的來歷。我名字叫南喬,乃是西疆火神山人氏,家中三代都是修士,不過也只是勉強算個底層的修行小家族,名為修行家族,但其實比那些散修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因為三代都是修士,所以我入門比普通人要稍微容易一些,不用去本地治所去開悟,而是家中長輩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測過我的天賦,教我如何修行開悟入門。
但一路修行走來,我們這種底層的小修行家族,其實也沒多少修行的資源,比散修也相差不多……”
陳言點了點頭,這個他并不覺得意外。
若真的是什么豪門世家子,也就不用參加這種海選類型的甄選了。
“嗯,你接著說。”陳言緩緩坐在了床榻旁,淡淡道:“不過你最好長話短說,我對你的出身來歷沒什么興趣。”
南喬低聲道:“道友,我家族雖然是修行世家,但其實祖輩三代都并不是普通的修士,而是……走的煉器的道路。我祖父,我父親,到我,都是煉器師。
我家鄉在火神山,以出產優良的火精銅而著稱。
所謂靠山吃山,我家中既然在火神山立足,自然也是靠著火神山的火精銅礦生活。
雖然最好的大礦脈都被世家豪門宗族瓜分,但總有一些不入流的小礦脈是那些豪門世家宗族看不上眼的,便如他們手指縫隙里流淌出來的殘羹剩飯,算是用來招攬和籠絡一些地方上的草根勢力……”
南喬隨后飛快的講述一番,陳言也大概聽明白了。
南喬的家族在當地算下來,大概就像是那種鄉下財主。原本是投靠在一個當地的二流世家的門下,世家丟出來一條小礦脈,南喬的家族算是以一種類似于“承包”的方式,拿下那條礦脈。
但開采出來的收益,大半都要上交那個世家,同時因為南喬家是三代煉器師,還要承接下那個世家定期下發下來的煉器的訂單。
這種底層的小修行家族,看似日子過的還不錯,若是在本地,普通人眼里也算是走路帶風的大人物了。
但在真正的世家,哪怕只是地方上的修行世家面前,不過就是靠著人家混飯吃的鷹犬而已,仰人鼻息罷了。
原本這種日子過的雖然比上不足,但比底層散修要強多的。一個是穩定,拿到了一條礦脈的治理權,好歹有穩固的收益。
同時,三代煉器師,也算是有技術人才,靠手藝吃飯,也算是不錯。
但還是遇到禍事了。
這禍事也是俗氣……因為男女之事。
南喬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子,據說是生的很是美艷,修行天賦也算是不錯。
家中原本還覺得此女奇貨可居,打算好好培養一下,將來有機會可能拿出來和其他的修行家族聯姻通婚。
可壞就壞在,南喬的這個妹子,被他們依仗為后臺的那個世家的一位公子看上了。
——原本按照這么說的話,其實對南喬他們家來講算是好事!
南喬家說是修行家族,但其實真的有點臉上貼金。
家族之中沒有傳承的功法,他的祖父其實當年是一個散修出身,因為有過機緣,學了煉器之術,才以煉器師的身份開族立家。
三代下來,祖孫都沒出過一個天人境。
而他們投靠的那個世家,那是真正的世家——家族內有傳承的功法!有高手族老坐鎮。
人家雖然只是地方上的二流世家,但人家祖上可是還出過元神境的老祖——不過終生無法突破到尊者,后來苦熬了一世坐化了
那位老祖雖然坐化,但傳承下了功法,福澤延綿,靠著這份底蘊,這個世家后來又出過數名天人境以上的高等修士。
到了如今,還有兩名天人境,其中一名據說還在仙臺擔任了個不低的職務。
和這種世家相比,南喬家這種鄉下財主一般的所謂“家族”,簡直就是泥腿子。
自家的姑娘居然被這種世家公子看上了,原本是南喬家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遇到這種好事,南喬家早就敲鑼打鼓,上趕著巴結著,把女兒送入世家府邸之中,嫁給那位公子——這也就算是攀上高枝了。
對于南喬家來說,這種事情,沒準能讓自己的家族一下就起飛,今后背靠這種親家世家,家族的發展足以猛猛的上幾個臺階。
可問題在于……
“只是他們家,太欺負人了。”南喬說到這里,眼睛有些泛紅:“那個世家子,在他家也并非嫡子,乃是庶出。只因為他母親得寵,才得了家主的幾分看重,一個庶子,得了些權力,被派來火神山這種偏遠的地方掌管族產。
那人修行資質稀爛,年紀不小了,卻還只是一境修士!
聽說他能入門,還是家中花錢買了通靈丹,強行開悟,這才入門成了修士,否則的話,一輩子也只是個凡人。
可通靈丹雖然幫他入門成了修士,但他資質太差,又毫無向道之心,只是荒廢嬉戲,至今修為還只是停在一境入室境而已。
這等資質,又是庶子,我家中原本也愿意低頭,把妹子嫁與他。
但……沒想到,他卻根本不想娶!”
南喬說到這里,咬了咬牙:“我父親親自前往,求見他,與他談了一場。他,他居然和我父親說,打算就把我妹子養在外面,只,只……”
說到這里,南喬聲音微微顫抖:“他居然只想讓我妹子當個外宅情人,連個妾都不如,無名無份的外宅婦!”
說著,南喬眼眶紅了:“我那妹子,也是從小家里捧在手心如珍珠一般養大的,豈能做這等羞辱的事情!我父親與他面談后,也受不了他如此輕賤我家,就拒絕了他的要求……結果,結果……他居然派了管事來,威脅說要收回嫁給我家治理的那條礦脈,給別人去……”
陳言聽到這里,看著南喬激動又憤慨的樣子,心中卻是無動于衷。
說的好聽,覺得是妹子被威逼當外宅,是侮辱了……
可如果是嫁給人家當妻妾,保管他們家就歡歡喜喜的從了。
說穿了,不都是賣女兒么?
只不過,賣的價錢高了,就滿意。賣的價錢低了,就覺得受侮辱了?
都特么賣了,還談什么尊嚴,就很可笑。
陳言點了點頭:“你和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意?難道你覺得我可以幫你,解決你家的難題?你不會覺得,我可以幫你去壓服一個世家子吧??”
“當然不是,在下也沒有這種妄念。”南喬趕緊搖頭:“對方給了我家半年時間,時間一到,就要收回礦脈——現如今,我家被逼得走投無路,我父親和祖父商議后,已經萬般無奈,準備答應那人的條件,犧牲我妹子了。
但……那人卻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即便我父親重新上門去哀求,那人卻連外宅婦的身份都不肯給我妹子,而是指名讓我妹子進府去當奴婢。
而且礦脈也還是要拿走。
他說,讓我妹子去給他當奴婢,他就放過我全家。
若是不從,不但礦脈要收,等我家破敗后,都要讓我們沒有活路。”
眼看陳言面色冷漠,南喬趕緊飛快道:“無奈之下,我家中商議,得知圣人宗門開門墻甄選弟子,就想著這或許是一條出路。家中商議后,這一代我兄弟姐妹中,只有我資質最好,就派我來參加宗門的弟子甄選。
那人的家族雖然在當地顯赫,但畢竟只是二流世家,比圣人宗門要差太遠,何況那個浪蕩子,只是家中庶子而已。
如果我僥幸能被圣人宗門收為弟子,有了這么一層身份,他們就不敢太過逼迫我家,到時候……”
陳言嘆了口氣:“好了,明白了。”
隨后他抬起眼皮看南喬:“那你求我做什么?”
“求,求道兄助我甄選入圍!我南喬可以對天道立下天道誓言,若我能入宗門,將來我在宗門之中,一定唯道友馬首是瞻!若有驅從,絕無二話!”
陳言笑了,語氣古怪:“你想被選中成為圣人宗門弟子我能理解,但……你為啥覺得我能幫得上你?我又決定不了誰能入選。”
“道友或許決定不了,但有人能決定!”南喬咬了咬壓,橫下心緩緩道:“那日講道,道友一番言論得了賞識——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那日講道賞識道友的那位,乃是宗門之中的內門弟子,姓南宮,單名一個勝字。
這位南宮勝乃是內門弟子,而且還是煉器堂的堂主的親傳弟子,極得煉器堂長老的賞識。
他雖然修為在內門之中不出挑,但煉器的天賦卻是一等一頂尖的好,所以在內門弟子之中的地位卻是靠前的!
在煉器堂之中,他話語權極重,一般的事情,他說了便可以算數。
若,若是……”
“若是什么?”陳言瞇著眼睛看南喬。
南喬深吸了口氣:“傳聞南宮勝其人,最癡迷煉器——在下,在下家中祖孫三代都是煉器師,我自問對煉器之道也頗有幾分獨道的心得。
所以,只求道友能幫我引薦一下,在南宮勝先生面前為我推薦一下——若我能得到他的三分賞識,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只要他發一句話,不過是一個外門弟子的名額而已,我被宗門選中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
南喬說到這里:“我知道道友得南宮勝先生的賞識,那日他還贈你機緣。道友此番必定是可以留在宗門之中的。您在他的面前,必定有分量,說的話,他多半也是愿意聽一聽的。”
陳言聽了這些恭維話,卻面色不變,只是靜靜的看著南喬。
南喬停頓了幾秒鐘后,眼神里掙扎了一番后,咬牙緩緩道:“我既然求到道友面前,自然也不會不懂禮數。
若道友愿意助我,我……也有一份厚禮贈上。”
陳言皺眉,正要拒絕,就聽見南喬已經搶先道:“我家族治理那條礦脈已經超過五十年,那條礦雖然是火精銅礦,但天下之物,相生相克。那條礦脈雖然不是什么富礦,和其他礦脈相比卻有一個特異之處,它的火精銅礦內,有一些伴生的礦產,乃是離火銅!”
陳言聞言,眉毛一挑!
“這條伴生的離火銅礦,雖然產量稀少,礦石雜質也多,但我家開采了五十年下來,加上我祖父的煉器手藝,也算是提純后排除了雜質,數十年開采積攢,也算是攢下了一批來。
若是道友助我,我家愿拿出十斤離火銅來,酬謝道友!”
陳言不說話了。
離火銅,乃是一種極陰的,可以滋養鬼魂靈氣的材料——陳言手里的那根離火燭,就是有這種功效。
離火銅則是可以用來制造法器的材料。
最關鍵的是……陳言手里得到了那個撿回來的破損后的替身傀儡后,這些日子就查閱過一些資料,尤其是南宮勝送的那枚玉簡中南宮勝的煉器筆記心得。
要想修復替身傀儡,剛好需要的一種主材料,就是離火銅!
離火銅,也是制造替身傀儡的最重要的主材料之一。
不過這個東西么……
貴!
反正絕不是陳言的財力能負擔得起的。
除非他丟掉一切事情,肯重新鉆去惡土山的林海里,泡上幾個月,再去殺一批兇畜族的腦袋回來換賞金。
“除了離火銅之外,我還有一件東西奉上。”
南喬雙手捧上一枚玉簡來:“這是我家祖孫三代人的煉器的心得筆記——既然是求道友引薦,這份東西自然也交給道友來,呈送給南宮勝先生……”
陳言心中一跳。
這個舉動的意思他明白了……人家祖孫三代的獨門煉器手法和心得,都在這里了。
既然肯交給自己,轉交給南宮勝,那么就意味著,這個東西,人家壓根不拒絕自己先過目……
這等于是把南喬家的壓箱底的煉器技藝,送給自己了。
而且,真的就是壓箱底的。
既然想引薦給南宮勝,想博取南宮勝的賞識,那么他們必定就不敢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