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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穿過關北侯內院秋水游廊,進了午憩的花廳,正逢周夫人斜躺在芙蓉綢錦緞子的貴妃榻上,一雙細長的葇荑又輕又翹地向上舉著,雙手和脖子都被金箔包得嚴嚴實實,嘴里輕哼著小曲兒,聽不出來是西廂還是醉夢。
空氣中,都彌漫著靡靡的甘松和蘇合香氣。
聽見腳步聲,周夫人伸長脖子,探出個頭來,笑呵呵地同山月招呼:“...來了?”
又喚著:“竇媽媽——竇媽媽——儂把那一套玉容散、珍珠霜和金箔都拿來,給咱們薛夫人養上。”
雙手抬起,撐起身子坐起來,才看到臉上也掛著瑩白色的面霜。
周夫人又同山月嗲聲道:“伐要仗著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論老起來,都是先從手上和脖子上開始的。”
周夫人心緒很好的樣子。
入京以來,山月同她打交道最多,周夫人像張輕佻單薄的白紙,秉性和心緒就放在紙面上,藏都不藏的——她心情好時,說話間就會不自覺地流露江南腔調。
山月小心地半坐在她貴妃榻一側,扯了抹笑:“有好事登門?您這樣高興。”
周夫人饒是臉上蓋著厚厚一層珍珠霜,也看得出眉飛色舞的神色,四下看了看,又想起這院子就是自個兒的,何必做賊心虛遮遮掩掩?便湊近了山月,聲音拖得老老長:“...替罪鬼摁手印了,只等京兆尹完結手續就放人——”
山月不動聲色:“什么替死鬼?”
周夫人裹滿金箔的手拍了山月一把,“嘖”了一聲:“還能什么替死鬼?殺死你家薛晨的兇手呀!”
“不是常...”
“好好說話——”周夫人再拍了山月一下,金箔飄散到空中。
山月的目光順著漂浮雜糅在微塵中的縷縷金箔,腦子打了個岔:這些金子,能買多少副窮人家的救命藥?
“昨兒個‘打行’的伙計已經認了罪,承認是他欠了薛晨的銀子還不起,薛晨又催得兇,這才下的殺手。”周夫人塵埃落定般吁了口氣:“過程還算順利,唯一的岔子就是那伙計原是‘打行’大東家的親侄子,那大東家在京師也是有些路子,也不是怕事的種,還愿意為這要死的侄子東奔西躥的...這事兒險些沒干成!”
是主動認罪呢?還是嚴刑逼供呢?
山月垂眸莞爾:“是咱們運道好。”
“誰說不是?!胳膊究竟擰不過大腿的!憑他什么野路子,一個下賤人,也敢跟我們較真兒!”
周夫人擔驚受怕好幾天,心有余悸地拍胸口,搖搖頭:“照我看,京師城越來越沒規矩了,什么臟的臭的下賤的也敢反抗了?開‘打行’的能是什么好人的呀?照我說,我們家蘇哥兒性子急、脾氣暴,都是這些壞人引誘的呀!”
“那個引誘薛晨的女子,可有找到蹤跡?”山月問。
厚敷珍珠粉下的容顏閃過一絲得意:“找到了。前兩日,哥兒就悄摸從京兆尹溜出去報仇了,聽說還是個六司出身的‘青鳳’,也是松江府送來的——真是個不知輕重的黃毛丫頭,急吼吼地來京師求前程,結果求到我們家女婿身上!啐!真是晦氣!倒逼得晨哥兒也去見了閻王!”
竇媽媽拿了玉容散和金箔來,剛牽起山月的手,那手卻猛地往里一縮。
“還是個‘青鳳’?”山月輕聲訝異:“如今也死了?”
“死了呀!”周夫人志得意滿:“前兒秋水渡那場大火,知道吧?我兒放的!我派人去問,杏林堂那幾個丫頭都說不曉得那個姓魏的死哪兒去了——我琢磨著,要么是被殺了,要么是被燒了...我兒這時辰火候熬得不錯,大家伙都以為他還在京兆尹呢!誰曉得他倒聰明,偷溜出來去報個仇!”
周夫人與有榮焉地笑起來:“這下,人證物證、不在場證據,不都有了嗎?六司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殺的,真追究起來,便是大長公主也要拿話來說...恰好有個京兆尹闖出來頂包!”
周夫人絮絮叨叨說著她兒子多英勇聰明、多仗義多幸運,又說起那該死的姓魏的司簿多該殺多下賤多不要臉,又罵了兩聲不管兒子的關北侯常藺——輕聲地罵,她不敢在常家大聲責罵說一不二的家主。
一切的一切,都回歸于,她兒終于逢兇化吉、又過一關。
山月低垂著頭靜靜地聽,手乖順地放在膝間,任由竇媽媽將輕柔牽起,指腹剜了一坨豌豆大小的玉容散抹在她手背上,再用溫熱的掌心揉搓開,名貴藥材碾成的粉末混合著細膩滑潤的油脂沁入肌理的每一寸紋路,只潤不黏也不膩。
竇媽媽和藹地搭起她的手,向她仔細展示金錢滋養下膚容肌理的變化:“...您是畫家的手,墨碳蝕肉,更需好好將養,待老奴多加一味香附子給您調進玉容散里,不出百日,您的手必定比青蔥還好看。”
富貴,真他媽的誘人。
但山月不想當人,她想當草,當“一年蓬”,蓬勃生發,管它春秋冬夏。
“那就勞煩竇媽媽了。”山月笑容乖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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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媽媽端著銀盆出了花間。
竇媽媽一走,山月勾唇笑了笑,側頭靜悄悄地直視正抬起手,仔細欣賞潤亮指甲殼的周夫人。
周夫人終于感知到山月的目光,蹙眉抬眸,臉上微干的珍珠粉簌簌往下掉:“你怎么這樣看我?”
“我在想——”山月從袖中緩緩拿出一團被緞子包裹得密不透風的東西出來:“或許是我看錯了,明明,如今常大少好好的——這東西,難道不是大少爺的?”
山月一邊說著,一邊將緞子一層一層卸開。
最后露出一只瑩瑩的碧玉扳指。
扳指很大,一看就是五大三粗男人戴的。
扳指上,還飛濺了幾滴已成鐵銹色的血跡。
周夫人停在半空的手頓住,眼神一動不動地狠狠盯住錦繡緞子堆里的碧玉扳指,顧不得剛染上的豆蔻指甲,迅速站起身,失態地一把攥住扳指,翻開就看到了熟悉的那只活靈活現的饕餮!
饕餮惡獸,兇狠異常,吞天吞地,恰如蘇兒,恰如她對蘇兒的期盼!
周夫人飛快抬眸,目光急迫閃爍,帶著強烈的疑惑:“這是哪里來的扳指!?”
山月并不言語,只將手抬起擺到透光的窄窗前,欣賞著年輕美好的軀體。
“這是哪里來的扳指!”周夫人拽住山月的衣襟口,心下的慌亂毫不避諱地閃現到臉上:“這是蘇哥兒的珍藏,是侯爺送給他的玉,我托大長公主找的師傅雕的兇獸...怎么會在你手里?”
山月嘟了嘟嘴,再挑挑眉,將手放在膝上,回轉過身,面對面、眼對眼看著周夫人:“秋水渡起火后,薛梟回來得晚,身上血腥氣很重,我覺得不對,昨日趁他睡著,我從他衣兜里翻出這個東西來。”
“夫人,你曉得的,畫畫的人眼力好,我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常大少的愛物。”
山月聲音輕輕的,仍很柔順。
但周夫人總覺得與往日不太同,但她來不及細想,只覺晴天霹靂照她腦頂襲來:“你是說...蘇哥兒如今在御史臺!?”
山月輕顫了顫睫毛,又翹了翹嘴,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這個問題,我也問薛梟了。”
“然后呢!?”
“正押著呢。”山月輕笑了笑:“就在御史臺的地牢下,薛梟說他在城東郊外的后山捉到了欲逃竄至冀州躲風頭的大少,費了些力氣才把大少押送回了御史臺。”
周夫人面色僵冷,渾身透出一股張惶的寒氣,雙眼登時紅了一圈:“他要做什么!那只瘋鳥要做什么!我兒素日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什么要綁我兒!——御史臺暗牢,我曉得的!就在城東地下!姚早正尋不到具體的位置,卻牢記得里頭的刑罰是照著商秦沿襲下來的酷刑!是沒人性的血腥呀!我兒嬌弱,豈能受得住!?”
京兆尹酷刑威逼平民就范,就是蒼天有眼;
待得板子打在自己身上,就是“我兒嬌弱”。
令郎五大三粗,如掛脖淄車,實在與“嬌弱”二字掛不上落。
山月微不可見地勾唇笑了笑,與周夫人的情緒截然相反,語聲表面是急促的,聲音的內在卻是悠悠然的謔意:“啊?這樣嚴酷?常大少自小金尊玉貴,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
周夫人眼淚簌簌順著面頰落下:“如何不是!”
“那您何不想想辦法,救救他?”山月夾著嗓子,嘴角含著笑,眉梢卻擰成一個“川”。
“救?怎么救?”周夫人張惶抬頭,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山月抿唇一笑,帶著清冷自持的賢淑:“自是找薛梟救呀——他攥著您兒子,您攥著他想要的東西,我恰好做個掮客,一頭連著您,一頭連著薛梟,你們合作愉快,常大少才能真正逢兇化吉。”
周夫人蹙著眉,不解地看向山月,嘴上呢喃:“合作...薛梟...你...”
幾個詞過了唇齒,周夫人這才恍若夢醒,看山月如看陌生人:“你!你幾時站去薛梟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