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三章同榻而眠→、、、、、、、、、、、、、、、、、、、、、、、、、
山月話音剛落,薛梟眸光一暗,濃稠深沉,似古井縱深盤旋直下的漩渦。
他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轉向女人白皙單薄得可見青紫色蜿蜒血管的脖頸,頓時如燈火跳蹬到緞子上。
她好棒。
“若你為男兒,何須以身入局,徑直科舉去。待高中狀元后,便是你娘是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你也可劈塔救母。”薛梟聲音略沉,卻是由衷贊嘆。
山月垂眸莞爾,暗藏赧意:她從未被如此直白地夸贊過。
她急需什么來掩飾羞赧。
山月余光自東側書屋中摞成小山的一堆一堆的書冊一掃而過:“這便是你讀書的動力?”
“是。一朝我若為權臣,怒斬天下邪路人。”
薛梟沉聲:“萬幸,薛長豐只致我單耳失聰,而非軀體畸形殘疾,我還有入仕的機會——”
薛梟下頜微抬,示意山月:“可見窗欞前那支搖椅?”
山月看去。
小小搖椅,竹把手被盤得油潤,是用了很久的物件了。
“這樣小?你能坐進去?”
這椅子對薛梟而言,像個夾子,窄得離奇。而薛梟人長肩寬,縮進去,雙肩就會像合上的匣門一樣扣起來。
“那是我小時坐的竹椅,長大后方慢慢體悟出,只有坐得不舒服,才能讀得專心。這把椅子就一直沿用了下來。”薛梟道。
山月歪頭:“眾人皆道你聰明絕頂。”
薛梟搖頭:“我未必有你聰明。”
山月一怔,隨即低頭,自耳根一路紅到脖頸。
她并不習慣別人的贊揚。
準確來說,她很少聽到贊揚。
而今晚的贊揚,比以往二十年的,都多。
薛梟眼神落在山月紅透的脖頸處,眉梢略動了動,轉開目光再道:“會試前,我在那支搖椅里坐了整整三日,閉著眼,什么也沒想,也沒讀書,每日只問自己三個問題,我是不是對那對狗公婆太客氣了?我是不是給他們臉了?我什么時候可以干死他們?”
山月不覺再次莞爾。
科舉考的是儒道,世人修的是佛道,偏生薛梟循的是道之道。
儒道:忍他;佛道:度他;道之道:干他。
薛梟對于仇恨,在她與水光之間微妙之處,不似她自耗心力至精疲力竭,也不似水光大大咧咧如干完了事——薛梟將仇恨消化得很好。
說起復仇,便逃不開報恩。
“秋魚...是誰?”山月蹙眉發問:“前夜,若無她,我與水光必要死一個。她說她來報恩,可是報你的恩?”
“蘭辛。”薛梟言語淡定:“是你自己積的因果福分,跟旁人沒關系,那日就算我不來,蘭辛也能帶你們殺出去——‘青鳳’訓殺手的本事,比看人的本事強。”
山月恍然大悟。
原是她!
在平寧山碉樓中,讓其藏在棺槨中下山,無意救下的女子!
山月感慨:“她易了容?”
薛梟點頭:“江湖小技,不奇怪。”
怪不得她總覺得秋魚怪怪的!
沉默,卻又時常超乎人所預料的淡定。
秋魚就像隱形的一樣,跟在身后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很輕!
“她潛在我身側,只是為了報恩?”山月不解:“真是個情深意長的好姑娘啊。”
薛梟抿了抿唇:那追下山、提醒這個情深意長好姑娘找誰報恩的鳥兒,又應該得到什么樣的贊揚呢?
事實是,沒有贊揚。
只有疑問。
山月反應過來,轉眉:“你一開始就知道秋魚是蘭辛?”
薛梟聳聳肩:“你夫郎好賴是御史出身,這點兒官司都參不破,怎敢往南府放?”
山月不自覺地笑起來,好心糾正薛梟:“——一樣聰明。”
“什么聰明?”換薛梟不解。
山月眨了眨眼:“你剛剛說...我...比你聰明...”將贊揚自己的話含糊了過去:“我說,我們一樣聰明。”
薛梟也跟著笑起來:“行,我們一樣聰明。”
“睡了吧?”薛梟見山月終是松弛下來,站起身,雙肩放開,身形舒展:“被褥應是蘇媽媽新換過的,師兄弟來此處也只會偷著喝酒,不會在此就寢——你安安穩穩睡床榻。”
山月問:“你呢?”
“你先睡,我去把灶房拾掇干凈。”薛梟說完便向外走。
被褥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山月將被子蒙上頭,側身向右,眼眸微闔,沒一會兒便沉入夢鄉,床榻外燭火搖曳,山月不知為何莫名醒來,迷蒙睜眼,卻自夾竹卷簾縫隙中,見薛梟蜷在那只小小的、舊舊的搖椅中,雙肩像匣門內縮扣緊,頭半耷拉在肩上,如同誤入狹小閣樓的巨人。
一個可憐的、被生父背叛的巨人——骨頭都快折了,人怎么能舒服?
“薛梟——薛梟——”山月抿了抿唇后,輕聲喚道。
大抵是真累了,薛梟并未如成婚之夜那般警覺地立刻醒來,反而微微側過頭,眉頭擰成深深的“川”字,不似位高權重的御史純臣,只是一個單純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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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其書——”山月音量拔高了。
薛梟雙腳猛地打直,全身隨慣性向里陷得愈深,兀地迅速睜開的眼睛里是戒備警惕,他飛快轉頭看向山月,冷峻嚴苛的面容頓時柔和了下來:“嗯?”
聲音還纏著迷懵的睡意。
“你過來睡。”山月右臂撐起上半身,語聲平緩坦然:“過來睡。明日一早要趕路,之后又是場場硬仗——你信道,我信閻羅王,都不信儒夫子,自不必恪盡世俗無謂的禮——”
薛梟陷在逼仄狹窄的搖椅中,怔愣住了,一個呼吸之后,還未待山月將話說完,便立刻起身,大步入內,未置一詞,沉默地、飛快地臥躺于床榻外側,手臂蜷在腦袋下充當枕頭,眼睛闔上,嘴角緊繃,距離身畔的女人有些遠。
雖然床榻夠大,他卻能清晰感受到身側之人不安的細微動作。
衣料摩擦翕翕簌簌地響在耳邊。
山月確有些不安。
她看不得薛梟脆弱又疲憊地委曲求全,便倉促開口,卻哪知薛梟絲毫未有推脫,好似一個眨眼,那個可憐的巨人便躺在了她身側。
山月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在原地,男人陌生又極富侵略的氣息撲面襲來,她左肩不敢大動,右手卻無意識地一把攥緊袖口。
山月屏住呼吸,卻聽見男人的呼吸聲逐漸均勻平息下來。
山月搭了個只眼睛看過去。
男人側躺在左側,背影頎長卻松弛——早已睡熟過去,像是累極。
噢,是真的累了。
龜縮在椅凳中怎么可能睡得沉呢?
山月側過頭來,望著深灰色粗麻床帳眨了眨眼,望著灰蒙蒙的黑,山月在內心深處嘲笑了自己一番:又喜憐弱,做了事卻又前怕狼后怕虎,凡事既好多想,又徹底放不下——此行舉,非常不好,不好。
山月閉上眼,呼吸逐漸平穩之際,身側的男人卻目光如炬地睜開了眼。
薛梟若有所悟地蹙了蹙眉,好似在解析此舉形成的動因。
好哭的周貍娘、無處可去一把年紀的二嬢、傻傻愣愣的秋桃、人小志氣大的黃梔、拿撒嬌當飯吃的水光...山月的周圍,圍滿了世俗意義中的“弱者”——她不習慣接受他人好意,卻習慣了庇佑弱者。
心上的姑娘,就在身側。
薛梟鼻尖微動,便可深嗅姑娘身上好聞的水墨味。
薛梟挑起嘴角,眸光中似有了然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果如山月所言,天還未亮,二人便雙雙同時睜眼,來不及過多交流,立即上馬登車,趕上城門大開最早的一波入城,入城后回府洗漱換衣,薛梟至御史臺,山月攜黃梔至觀案齋。
觀案齋通常晌午開門,山月到時,正逢掌柜的打著呵欠拆木板,開門營業。
山月是常客,既是為觀案齋供給畫作的玉盤夫人,也是觀案齋背后老板親妹妹的交好之人,甚至,前一日還派了丫鬟來此處購置了上佳的筆硯。
掌柜的一見她,便將呵欠吞了回去,笑盈盈來搭話:“薛夫人早祺!這樣早就來照顧生意?是‘玉盤夫人’上新作?還是添置四寶?”
掌柜的知曉她與常藺夫人周氏私下的勾當,見四下無人,便壓低聲音:“還是您又畫了全新的仿畫?沈大家的?還是趙鶴華的?近日看山水的人多,沈大家的畫必定好賣。”
“你說什么呢!”山月蹙眉,聲音帶著尖銳的怒氣。
掌柜的了然地笑呵呵賠罪,一邊虛打嘴巴,一邊恭順道:“哎呀!失言失言!您是貴人!這些個瞧不上眼的假貨勾當,小的說出來,都污了您耳朵!”
山月輕“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黃梔叉著腰站出來罵:“昨兒個才買的硯臺,今天剛用,就看見邊邊角角碎了一塊!二十兩銀子呀!就賣個這笸貨給我們伐?你若瞧不上咱們夫人,我們便到周夫人處去說話!好好分一分是非!”
掌柜的一愣,誰想到這一開門就遇上砸場的呀!
還是熟人來砸場!
掌柜的躬身賠罪,黃梔不依不饒,非要拽著伙計賠錢:“二十兩銀子!一個銅板子都別想少!”
這不是來砸場!是來訛錢的呀!
掌柜的一激靈,帶哭腔:“這么多錢,小的兜里比臉還干凈!薛夫人,您這么大個主顧,又同我們家周夫人交好,何必為難我這么個小小小小玩意兒啊!”
“若想不為難,倒也可以。”山月適時開口,徑直往里走,環視一圈后,看觀案齋四梁八柱下掛滿了書畫,有名家名作,也有新人新作,山水、工筆、粉彩、書伴畫皆有,滿滿當當怕是有幾十幅畫作。
“你且老老實實告訴我幾個問題。”山月問:“你來觀案齋多少日子了?”
“自打開門,咱就跟這兒干...原先是跟著駙馬爺打妝...”掌柜的嘻嘻一笑:“跟著駙馬爺闖蕩的。”
山月點點頭:“行,那你能知道。我問你,今兒夏天以來,賣得最高價的,是哪幅畫?誰畫的?賣了多少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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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眼珠子滴溜溜胡轉,咧嘴一笑,佝起的脊背都直挺了幾分:“您原是打的這算盤?您嫌棄您的畫賣價兒低了?您放寬了心尖兒,您的價兒低不了!您工好又真,再加上觀案齋背書立表,旁人不能疑您,三五百兩銀子是真不低價兒了...”
“我問你什么,你就說什么——如若不然,咱就拿著這破口的硯臺鬧到周夫人跟前去,看她是護著你,還是幫著我?”山月提高聲量。
掌柜的“哎喲”一聲:“別介!別介!您這沒比較的意義呀!若是有人買,二三千兩一幅畫,也是少的!這不,一個月前,米大師剛賣了一幅《春居花鳥圖》,賣了三千八百兩——便是十好幾年前,米大師的畫,最高的能賣到六千兩!旁人愿意出錢,說白了,跟您的畫兒好不好,還真沒太大關聯!”
“六千兩?幾年前?什么畫?”山月瞇眼問。
“二十年前!觀案齋剛開門時,米大師的那副《農耕白鶴圖》!南邊的富商買下來的!跟著又買了好幾卷,賣價都不低...”
掌柜的看著山月呵呵笑地寬慰:“您別犯愁,觀案齋捧著您,等您‘玉盤夫人’的名號打出來,別說六千兩,便是七八千兩,也是有人愿意競價的。”
二十年前。
觀案齋剛開門。
米要和《農耕白鶴圖》。
六千兩。
山月記下后,瞥了胖掌柜的一眼,站起身來,素指在空中虛點了點:“呈您吉言!——二十兩不用賠了,賠我一塊兒素銀鎮紙吧!秋桃,你立時跟著掌柜的去拿去!恐怕他要賴賬!”
秋桃纏住掌柜。
山月攜黃梔,踏出觀案齋,即刻向東十二胡同關北侯常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