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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馬車自薛南府駛出,率先駛向觀案齋,黃梔攜秋桃入內買了兩張折扇,另定了一套價格遠超山月素日使用的硯臺和紙墨,且指定送去薛南府。又在城中轉了一圈后,才至一處小巷重而換了一駕小些的馬車,出京師城門時拿的是蕭珀的名帖,馬車再至一處寺廟,又換一架更為逼仄的馬車。
馬車太過擁擠,窄得像一條挑菜的扁擔,一人一頭將扁擔壓實,再容不下第三人。
山月與薛梟面對面坐著,山月左肩尚無法承力,只可半仰著,膝蓋不可控地倚到薛梟的身側。
六月盛夏,肌膚隔著兩層薄薄的棉紗挨在一起,像枯草與火石,灼得膝頭的皮肉,比左肩皮開肉綻的傷口還疼。
山月低垂下眼,努力撐起身子,將膝蓋移遠些。
動作都在暗中進行,像悄悄搬動過冬堅果的松鼠。
對面的人卻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動作行云流水,在低矮車廂里半彎下腰,轉過頭,一下由對面落座在山月身側。
扁擔瞬間失衡,幾欲傾斜。
薛梟目不斜視,安靜坐在山月身側,狹窄車廂之中,來自六尺男兒的壓迫感無聲地蔓延開來——薛梟并不算魁梧的身形,至少較之武將出身的常家老少爺們兒單薄瘦削很多,但他絕不是瘦弱,他身量極高,肩膀盡數展開,可將山月完全遮擋住,因天氣炎熱而挽起的衣袖,恰好露出遒勁的、修長的、深凹下去的小臂筋犍。
山月反應不及,卻反被薛梟探手,一把穩住閃躲的肩頭。
男人掌心滾燙,實打實地握住山月的右肩。
鋒利果決的側面,自鼻尖虛虛擦過。
此時不似枯草與火石,卻像紅尾魚與隨流波動的水藻,水藻輕飄飄地、若有似無地拂動著小魚的尾鱗。
“靠過來。”
薛梟微微抬起下頜,目光真誠坦白:“靠著我,若是滑下去,你肩膀新傷開裂又添一重,不劃算——”
薛梟一頓,不孝鳥大人唇角綻開,瞬時笑得人畜無害:“盟友嘛,結盟嘛,如東吳與之蜀漢,盟好既立,摩肩接踵,同仇敵愾,共御曹魏——危難時不予人依靠,還叫什么盟友?”
山月斜眸瞥了眼薛梟,張口欲反駁,卻不知如何切口:你能說他不對嗎?
山月眼眸壓低再抬起,流轉波光之后,紅尾魚短短的、謹慎的尾鱗,終于安靜了下來,順著水流的方向,輕輕地搭在了綠油油的、和順的水藻上。
天寶觀與前幾月無甚差別,大隱隱于市,唯一不同的是此次五黑犬追風看到山月如見隔了三秋的老友,從觀內一路蹦跶到地下,大腦袋來回蹭山月的衣角裙擺,蹭完再抬起狗頭,舌頭一伸呼呼吐氣——合著還把自己歡迎累了。
山月向來與動物不甚熟稔:得益于天橋賣藝的經歷,那只同僚猴子日日搶她稀飯和饅頭,實在并非什么暖心愉悅的回憶。
但薛梟的幾只動物,她都很喜歡。
白羽鸚鵡雪團和善又漂亮,大黑狗追風憨厚又忠誠,但都有一種特質:熱情。
山月笑了笑:“你養的,與你,性情上倒是南轅北轍。”
薛梟低頭,那只傻狗正看著山月張嘴仰頭流口水,尾巴“咚咚咚”地來回打墻,一下子就明白山月言外之意,抬起眼眸,語態平靜:“他們只對你如此,對別人,與我如出一轍——畢竟我們是盟友。”
話聲無波無瀾,卻經不起細細推敲。
但山月也無法反駁。
她只隱約覺得她那句“盟友”,像觸發了薛梟的什么開關似的,原先還罩著一層紗,如今是紗也不罩了,明目張膽地袒露在外頭,叫人覺得不對,也又說不清哪里不對...
追風送到地牢,四爪并用小跑回去堅守崗位。
熟人疾風早已候在地下,探出身子打燈籠,哭喪著一張臉:“夫人——”
山月淺笑頷首:“疾風。”
“您走這道——常家的被押在最里頭。”
薛梟接過疾風手里的燈籠,側身橫擋在山月跟前,將騰騰閃爍的火光隔絕在身前。
山月在地牢嶙峋陡峭的石壁上看到了火光跳躍的影子,她心頭卻未曾涌起絲毫驚悸。
她不怕火了。
那日在秋水渡,她自滔天火勢中,與水光一同活下來后,她便不再怕火了。
這個發現,叫她欣喜。
山月略抬了抬下頜,移開眼眸,壓低聲音:“莫責疾風過甚。”
薛梟目不轉睛地在前帶路:“我為何要責他?”
甬道長深又黑,拐過壁腳,又是一溜更深的甬道。
“論根子,錯處在我。”薛梟沉聲:“我自詡純臣,自筑窠臼,于人上,不愿經營過多,致麾下之人參差不齊、零零散散,疾風未受過嚴格約束和規訓,我從未以幕僚家臣之求待他、練他,他又怎能突然能干機變?”
山月步履緩慢,眼眸卻不可抑制地瞥向薛梟:沉穩、果敢、自洽、強大、能夠扛事——他符合她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權者,所有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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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呢?放疾風至天寶觀,是為育他、練他?”山月問。
薛梟行止流暢卻極好地只距山月半步之遙,他側身推開一扇沉重的銅門,聲音極輕:“是。如今盟友眾多、拖家帶口,純臣一路不好走通了,務必要以后事計——疾風、落風、乃至府中眾人,皆要打起精神來了。”
山月抿了抿唇:她到底為什么要說“盟友”這個詞!
銅門大開。
山月迅速回眸。
這是一處單獨辟出的暗室,比素日就寢的廂房更大些,但巖壁上只點了一支火把,暗室內昏黑迷蒙,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和隱約的方位。
比視線清晰的,是嗅覺。
極重極重的血腥味,像生了銹的鐵鎖,還像漚在泥塘的土肥。
讓人幾欲生嘔。
薛梟側身,微不可見地佝腰,為山月讓出一條道來。
山月踏步,先行入內。
薛梟在其后,將燈籠高高打起。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雙手雙腳張開,被鐵鏈束縛在巖壁之上的犯人,抖了抖肩膀,臉部下意識躲避亮光,但眼睛卻不可抑制地張開,未有絲毫阻礙地看清了來人。
“...是你——”
一股氣從常豫蘇的腰間,直沖上腦,代替水米,為他提供力氣。
“你這個賤人...”常豫蘇狠啐出一口血水:“你和那個醫妓是一伙的吧?噢,不!不!你、醫妓還有這條瘋狗,你們是一條船的賤貨!你們做老子的局!”
巖壁旁守著的兩個玄衣精壯男子,立時執鞭上前。
“給我。”薛梟制止他們。
男子將浸了辣油的長鞭,雙手呈遞到薛梟跟前。
薛梟單手拿起,交到山月手上:“可會使鞭?”
山月目光緊緊盯住吊在半空的常豫蘇,右手緊握長鞭把頭,朝天一揚,鞭子破空發出“嗤咻”的響聲。
橫鞭落在肉上,辣油順勢浸潤進裂開的傷口。
常豫蘇沒有痛感,只將嘴裂開最大:“打!打!朝老子臉上打!老子天生神力、無痛無苦,是神仙欽定的武狀元、練家子!你們手段就這么點兒?!你們有本事把老子肉割了!把老子頭砍了!老子算你們有種!”
他天生不怕痛,就算是陷在了暗牢里,這群蟊蟲又能奈他何?
難不成,真把他殺了?
常豫蘇哈哈笑,牙齒上還沾著血絲,眼睛鼓得跟兩只銅珠子似的:“你們敢殺我嗎?你們把我抓進來,我爹娘知道嗎?大長公主知道嗎?崔家知道嗎?圣人知道嗎?”
“常家五房三代,我是唯一的男丁!”
“我爹鐵保我!我爹保我,崔家在北疆也要保我!大長公主也要保我!皇帝那病癆鬼還欠著大長公主的從龍重功勞,他在大長公主前,腰都挺不直的!你薛梟做他的狗?——哈哈哈哈——你還不如現在就把我放了,我讓你做我的狗!我給你骨頭吃吃啊!”
常豫蘇眼珠子布滿血絲,張大嘴巴又喊又嚷,瘋狂的意味已被逼仄的空間、血腥的氣息盡數激發出來了。
他挑釁。
他狂癲。
他洋洋得意。
薛梟看向山月,頷首垂眸,濃重且纖長的睫毛下是嗜血的目光:“若要殺,便也殺了——”
“殺?他值錢著。”山月目不轉睛地盯住常豫蘇,眼神冷冽:“杜州決堤案,不是陷入瓶頸了嗎?其書,你助我良多,今次,我回報你一筆。”
山月手一抬:“把他眼睛蒙住,放下來。”
玄衣男子應聲而行。
常豫蘇的眼睛被黑布死死蒙住,兩個男子一頭一腳將他扣在獨凳之上,像一條砧板上的泥鰍。
他仍在張口高聲叫囂,嘴里不干不凈地說著什么“妓子與瘋狗天生一對”“低賤出身果然是改不了吃屎”“叫你們逞三日威風罷”...
山月充耳不聞,抬腳扣住常豫蘇伸出的手臂,自袖中猛地抽出蝴蝶骨刀,單指頂開刀鞘,刀刃寒光一閃,在常豫蘇的手腕處瞬時劃過一道血痕。
“嘀嗒——嘀嗒——嘀嗒——”
常豫蘇閉嘴的功夫,耳朵邊卻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有規律的水聲。
是他手腕在滴血!?
“人身有三處,一者脖部。”
山月雙指指腹摁壓住常豫蘇脖頸間跳動的血管。
“二者,耳后。”
指腹移向耳朵后的凹陷處。
“三者,便是腕間。”
山月抬起常豫蘇的右手手腕,向下一浸。
常豫蘇只覺右手沒入了溫熱的水中。
“人身手腕間經絡繁多,利刃割腕,經絡盡斷、血流奔涌,十分危險。但健康之人不多時便會結痂,血流亦會止住。”
常豫蘇耳邊傳來那個賤女人的一聲輕笑。
“但一旦將手腕浸入溫水之中,這個難題便可迎刃而解——你放心,你被割破的手腕不會結痂,你的臟血會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
“直到,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