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風,都帶著舌頭,滿城吹拂,停留在哪處,就將最近的熱鬧,說給帶著耳朵的屋檐瓦梁聽。
御史臺治書中御史、正三品大員薛梟,在本家祠堂,當著諸多族中耆老、姻親家眷,表示將迎后母祝氏歸祠,自請丁憂三載的消息,不到兩日,便順著京師的風,在泰半的府邸落了地。
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薛梟這廝,心思深沉、為人險惡,活脫就是那不叫的狗!”關北侯常藺冷笑一聲:“八年前,他橫空出世,咬完這個咬那個,如今靠個女人就能把他逼退了?”
“世伯此言差矣。”綏元翁主傅明姜言笑宴宴:“您若看過那柳氏,便知道她有這個本事——漂亮、怯弱、愚蠢,最是能拿捏住男人的貨色。”
她除卻占了個漂亮,別的恰好相反,故而拿捏不住玉郎。
常藺左側多了副新臉孔,皮膚很白,但毛發稀疏,特別是兩道眉毛十分突出——并非自己的眉毛,而是用眉黛粗粗地畫了兩根。畫眉,于女子,并不少見,但在這身長八尺、五大三粗的男人臉上,實屬罕見。
他沒有眉毛,不知是拔光,還是天生無眉。
此子為常藺與周氏的嫡長子,常豫蘇。
“照我看,不若派四五個漢子埋伏在巷子頭,趁夜黑風高,把薛梟那狗崽子騙出來,先斷雙腿,再割舌頭,后開頭顱。”常豫蘇舌頭飛快舔了嘴角,眼睛里掠過嗜血的興奮:“他薛梟不是很能打嗎?我倒想看看五個人一起上,他怎么脫身!”
綏元翁主傅明姜在其后翻了翻眼皮。
靖安大長公主待常豫蘇,倒是態度很和藹:“小蘇呀,遇事多用這里想一想。”染著鮮紅豆蔻的手指虛空點了點額角,又道:“人殺是殺了,剮是剮了,血流了一地,腦花濺到墻上,心神倒是通暢了,善后怎么辦?”
靖安大長公主儀態萬方地輕轉螓首,頗為遺憾地看向常藺:“可惜沒在一開始就殺了他,如今他險成氣候,站在了臺面上,咱們便只能用臺面上的法子收拾他。”
此言似是惋惜,但更深處是威脅。
常藺面色一凜,眼風向長子一斜,嚴正警告:“有些話說一說過過癮得了,別他娘的給我真做!但凡誤了大事,不用‘青鳳’出面,你老子我親自家法伺候!”
常豫蘇再度彈舌舔嘴角,嘴角不自覺抽搐幾下,看傅明姜沖他翻白眼,不由挑眉沖她笑開,露出白花花的兩排牙齒。
傅明姜翻著白眼將頭轉開:死德性,長個子不長腦子的壞種!
靖安大長公主意有所指地打圓場:“行了行了,曉得關北侯爺無論是治下,還是馭子,皆嚴。”
上頭神仙打架,下頭坐立難安。
姚早正龜縮在列座尾端,靜聽上首神仙說話,只覺自己運道來了,只是不知是好運,還是厄運——他頭一次參這樣的局,同皇親貴胄打交道,此為好運;厄運嘛...姚早正眼神滴溜溜地轉向對面上首的關北侯父子。
關北侯坐擁西山大營,能活下來的排營,皆為命硬之輩,原因無他,關北侯治下好硬手腕,治軍同詔獄沒什么兩樣。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常豫蘇十二歲便殺過人,縱馬出街,掀翻了一個老嫗的游攤,老嫗兒子只說了“要報官”三字,便被常豫蘇一劍挑破喉嚨,單手將男人挑至半空,在鬧市中怒吼:“報官?敢審我的官吏,還堵在他娘肚子頭出不來!”
常家一脈,皆性情暴戾。
惹不起,惹不起。
姚早正蜷縮至無人在意的角落。
偏偏靖安大長公主特意點他:“...薛御史究竟是否丁憂,咱們靜觀其變。倒是姚大人——”
姚早正一激靈:“欸——”肩頭一垮,順邊應是:“微臣在。”
“薛御史丁憂,必不會就此卸甲歸田,你上次說的那處天...天...”
“天寶觀,回娘娘,城東頭的天寶觀。”
“是那處...如今,皇帝根基不穩,絕不會為他奪情,卻又放不了他。薛梟丁憂必退天寶觀,你且細觀著,如有風吹草動,直接向公主府來報,從今往后,本宮垂管你。”靖安大長公主唇畔微動。
地位尊貴之人說話皆是輕飄飄的,上嘴唇幾乎不懂,說話嘴型變化幅度極小,更無需在意聲量與清晰與否,只因下等人自會湊上前仔細聆聽、咀嚼、分析、反饋。
靖安大長公主扯動唇角作笑:“若有大消息來報,自會有你的好果子吃。到時,你才算真正加入‘青鳳’。”
姚早正大喜過望:“是!微臣必當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姚早正歡喜告退。
常豫蘇嫌惡地轉回視線,舌尖彈出舔嘴角:真他娘的想宰了他,這些賤民跟爛狗似的,看看都煩人。
消息席卷過境,在諸人猜測屬實與否之際,薛梟上呈請愿書一封與吏部,不過兩個時辰,朱批下印,御史臺治書中御史一職懸空以待,薛梟丁憂賦閑在家。
次日,京中最頂尖的書畫廊“觀案齋”出雪景圖一幅,名為《火雪融合圖》,上印“米”字私章,更有米要和大家應景題詞,但落款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玉盤”。眾人皆猜測,許是米大家新收徒弟之作,看客紛至沓來,卻絕不信此畫出自新人之手。
好奇者打攪米要和:“這畫,究竟是誰畫的?”
米要和作疏朗狀捋一把花白胡須:“此畫,出自一女子之手...嚄,如今已出閣為人婦了,其人天賦異稟,精才絕艷,老夫于書畫丹青一項深耕數十載,實在不忍天才埋沒,故此下印推畫,往后史冊記載,涓涓長河中也有其一席之地!”
米要和言辭大公無私、甘為人梯,若有心人留意,必能從其眼眸深處挖掘出幾分不甘與毛躁:這畫早就是他的了!前幾日,那靖安大長公主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風聲,非讓他把畫兒吐出來!不僅要物歸原主,還要借他的名氣給那女的抬轎!
憑什么!憑什么!
女人肯定畫不出這等好畫啊!
她們怎么就不信命呢?非要來搶,搶男人的飯吃!這不是撈過界是什么!?
米要和當然不請愿,仗著致仕的老臣和四大家的名氣,不陰不陽地回了靖安大長公主一句:“...怕是老夫愿意拿出來,旁人也不信。”
靖安大長公主看他的目光,像拿著兩把刀把他剖了:“不信什么?不信女人下得了筆?還是不信女人畫畫能出人頭地?本宮便為女子,本宮若想要你堂堂米大家的右手,你敢給本宮左手嗎?”
米要和艱難吞下口唾沫:...不敢。
既然不敢,那便更加賣力地完成任務。
經米要和之口,“玉盤夫人”的才名不過短短兩日便橫空出世,傳揚遍京。
女人!嫁人!丹青!天才!
這四個詞,壓根不搭界呀!
這四個詞帶來的震撼,比《火雪融合圖》其中精妙絕倫的技巧、張狂迸發的情感、出乎意料的架構給京師帶來的震撼更大。
畫壇諸人紛紛猜測,“玉盤夫人”究竟是為何人,猜測莫不是哪位宗室貴女的化名?抑或是勛貴王妃的愛好?也可能出身很低,只是個混跡在京師買賣古董的秋家園當畫匠的女人?
三教九流都猜了,卻始終不得其法。
終于,愛好丹青的禮部主簿唐興盛,在內務司報送給良家子上丹青課的外命婦名表中,尋到了端倪。
“正三品誥命夫人柳氏山月”。
月...
月...
月,不就是“玉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