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兒,似乎都以為她與薛梟是真夫妻。
特別是二嬢,率先出擊,對她與薛梟分房睡表達了劇烈不滿,知道這消息后,像知道火山迸發似的,長吁短嘆好幾日,念叨著諸如“兩口子分房睡,遲早要遭分”“一個被窩睡,才睡得出感情、睡得出默契”“不能有需要的時候才搞一下”此類充分暴露中年婦女不羈靈魂的言論。
而后,見進諫無果,二嬢是個極可自洽之奇人,迅速偃旗息鼓,開始用“情真意切在朝朝暮暮,不在曇花一現”“人又不是蛇,哪會天天纏在一起!?”“小別勝新婚,偶爾別一別,才能一直昏昏昏昏昏”“昏來昏去,不就有一個崽、兩個崽九個崽了嗎?”等奇幻的說法來麻痹自己。
整個南府,大抵都以為她與薛梟是對有點奇怪,但情投意合的眷侶。
這個誤解,照山月的個性,自然不會特意澄清。
故而,站在程行郁的立場,放任妻子服毒的丈夫,薛梟真是天下第一爛人。
山月默了默,卻無法將她與薛梟合而為營的盟友身份辯解清楚:“青鳳”、薛梟母族之死、她和水光的身份都是埋在地下隨時見血的陷阱,她尚且步履維艱,又怎可拖累行郁?有些事情的真相,只會給旁人帶來危機和負擔。
“.左右他不用知道,知道并無益處。”山月態度難得強硬:“你應,還是不應?”
程行郁秀氣的眉毛扭得像麻花,目光不贊同地投向山月:“他是不是待你并不好?”
山月怔愣片刻,有些無奈:“也不是不好”
“那就是不好。”
哪有好的郎君,連自己夫人中毒都一無所知?
怕只是如虛偽官宦之流,只花面上功夫罷了!
上回聽山月說起他,還以為是個好的,如今細聽,不過爾爾
程行郁有些著急——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素來溫和恬淡的程大夫,面上浮現出兩團不正常的潮紅,顯示出難得的薄怒:“依賴他人解藥,總歸要受制于人!我當全力醫治你。我連疫疾都能醫治,何況小小鴆毒!——”
程行郁停頓半瞬,眼中好似燃燒著余生所有的光亮:“待我解完毒,你便離開這里可好?”
山月微微張唇:她本也不屬于這里,時辰一到,塵歸塵,土歸土,本是兩路人,豈會同行一條道?
山月輕輕抬起下頜,將喉頭的酸澀沖刷下去,方點了點頭。
程行郁細問了那毒湯藥的顏色、稀稠、服用后的應癥,滿腦子的醫書藥典竟無一物可對應。
程行郁眉頭緊蹙:這并不符合藥理。至少,在他的認知里,并沒有什么奇藥異毒,服用一次,可管用半生。
程行郁遂又想起十日后的“解藥”,想到一個捷徑:“.若有解藥,可與我一觀。”
山月頷首:“好——好。”
她可以死。但如果有活的機會,她也想活著。
山月亦細看程行郁的臉色:“.怎么嘴唇比以前更白了?我這個毒,輕易不會死,你無需太過著急,慢慢試即可,實在不行,我也能拿到解藥——京中不比松江府,若無人照料你起居,我請二嬢暫時過去。”
程行郁下意識用牙齒摁咬唇,企圖讓嘴唇鮮活一點,扯出一抹薄薄的笑:“我簡單得很,吃饃饃喝粥,二嬢來我這兒是殺雞用牛刀了。再說了,我這身子骨素來就這樣,能有什么起伏?你且放心吧,不是有這種說法嗎?健壯的人一不留神就死了,病怏怏的倒還活得比王八長。”語調輕快地轉了話頭:“不是操心你這樁事,便是操心《南北疾鑒》的撰寫,反正是閑不住的。”
“《南北疾鑒》?”山月反問。
“預計收錄一百零八種南北兩地都常見的病癥,收著收著發覺民間許多病癥皆是因老百姓沒有常識而患上的。比如吃了放置很久的菜而瀉肚,比如下田插秧時,為圖涼快把褲腿挽起來,螞蝗吸了血有了傷口就容易發高熱很多事他們都不曉得,我還特意做了首打油詩編錄在書中——”
程行郁褪去怒氣,眼神亮亮的,跟山月朗聲唱:“勤洗手、不揉眼、鹽水漱、常開窗、多清掃、勿食腐、衣裳搓、鞋要換、用偏方、也吃藥”
聲音綿綿軟軟的,尾音拖得很長,像一顆極為璀璨的流星。
山月笑瞇瞇地歪頭看著程行郁。
程行郁一邊唱著,一邊側眸,眉眼如彎月,緩緩展開唇角舒朗一笑。
二十歲,只余三個月了。
他的脈象已十分不好。
醫者不自醫,是因為自己給自己診病,容易亂。
心亂了,脈象就亂了,脈象亂了就再治不了了。
他沒這個擔憂,他一生都向死期奔去,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平靜地面對糟糕的脈象,再竭盡所能讓自己活得更長一些。
活得長一天,他能做的事,就多一件。
山月幾乎不對程行郁說謝,只張羅了一盒子糕點:“既不要二嬢去,便收著糕點好頂餓。”
程行郁拎著紅漆貝母食盒,沿落水回廊至外院出府,臨過湖心側水畔,便見廊中,那條瘋狗雙腿盤坐,閉著眼睛,吐納呼吸。
程行郁:
真的,看著就來氣。
“程大夫,內子脈案可還平穩?”薛梟睜了眼,一下就瞄到程行郁拎著的食盒:看上去有些眼熟,像是他家的飯啊。
程行郁嘴角展平,笑意盡失,本不欲搭理薛梟,抬腳向前走了兩步,微微一頓,還是轉身折返回來。
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想踹瘋狗兩腳!
也要給好人發泄的機會啊!
“并無大礙。”
程行郁略微仰面,面色平和地看著薛梟:“約好了十日后再來看脈——”程行郁一抬手,炫耀般地將山月給的食盒拎到齊眉處:“柳姑娘怕草民素日未有人照料,看義診太忙,顧不了三餐飲食,便給了太多糕點,卻沒想到我一個人住,吃不完便是天大的浪費。”
程行郁抿抿唇:“薛大人練功辛苦,要不要給您兩塊墊墊肚子呀?”
薛梟:?
什么?
什么?
這人有病!
拿他家的飯,送給他,作人情!?
薛梟氣得一口氣險些岔到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