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輸得頗慘!
下朝時天際剛露魚肚白,朝中之事傳到靖安大長公主府時已過晌午,入暮,靖安大長公主約袁文英至蒯樓聽戲,屏退左右,四周沉寂,只余戲臺上一出戲熱鬧鼓舞。
聽的,還是《玉壺春》。
唱戲的小生,唱這折戲唱了百遍,卻仍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懈怠——上一個唱狀元郎小生的角兒,名為簫湘蘭,開了戲班,自己一步一步做成蕭老板,卻因一次給靖安大長公主唱戲時,腳下踩滑,跌了一跤,露出戲服下略微突出的肚腩肥肉,便從此不知所蹤.
靖安大長公主一句話:“他毀了鶴郎。”
《玉壺春》中的狀元郎,名為鶴青蘇。
從此以后,無論誰唱玉壺春,皆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絕不允許自己露出半分頹態。
戲臺上,唱念作打,十分賣力。
戲臺下,文臣主客,武將作陪,宗室掌舵,涇渭分明,十分清楚。
靖安大長公主不僅約了袁文英,還邀關北侯常藺作陪客,其身后坐著一個身著粉紫長衫褙子、一整套祖母綠翡翠頭面加身、小腹微微隆起的年輕婦人。
袁文英文臣風骨,背脊微駝,長髯垂肩,面露頹廢。
常藺大馬金刀落座,橫眉入鬢,一臉煞相:“薛家小兒兩破文英金鐘罩,今日看你吃癟,我險些沒笑出聲來!”
袁文英虛搭胡髯,苦相明顯:“天生萬物,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薛梟天來克我,六年前若非薛懷瑾仗義,自縊吊死在牢里,那貪墨案必得查到老夫身上——家中的古井里壘得比人還高的金磚,恐怕要成老夫的斷頭臺!”
常藺冷笑:“仗義?薛懷瑾仗義?若非本侯派人潛入牢獄將他勒死在梁上,不僅是你,恐怕整個‘青鳳’皆要給他陪葬!”
能活,誰想死?
薛懷瑾招供的話,都到嗓子眼了!
前太子的死、“青鳳”的存在、蘇家的傾覆樁樁件件,險些重見天日!
他們這群江南出身的世家,本是高高在上的士族,隴北盛家、下源常家、佐北袁家.自隋唐起,歷經南北朝,做了幾百年的門閥大族,便是那皇權亦要偏讓三分!卻在馬夫皇帝處折了腰,這么一兩百年,壓得他們喘不上氣來!太宗收藩地、廣納賢、降賦稅、開醫堂、振學堂,一步一步打破壁壘,收歸武力軍權,當最后一個私兵被太宗收繳,門閥士族的榮耀就此終結!
門閥需要重振!
“青鳳”由此而生!
先帝醉心山水書畫,倚重江南文士,他們日子過得很舒服,“青鳳”自誕生到發揚,都未曾受到過阻礙。
偏偏,橫空出了個薛其書!
那條死狗!
那只廢鳥!
兩次險些探觸“青鳳”根本——一次是薛懷瑾,第二次就是祝彩襟!
“照我說,當初就不該瞻前顧后!一包砒霜給薛長豐下去,薛梟必得丁憂!壓根沒有今日這出戲!”
常藺高喝一聲:“如今被薛梟抓住祝氏的把柄,絕不就范,一招棋,倒把我們自己僵住了!”
靖安大長公主眼神都未移動,鮮紅的嘴唇勾了勾,她比在座的年歲都大,人老聲音就發沉:“你都做夢了,怎么不干脆夢大一些——咱們索性一包砒霜把薛梟給鏟除了,高枕無憂,萬事大吉!”
靖安大長公主語氣嘲諷,饒是常藺也聽出來了。
若能暗殺薛梟,他們怎么會不做!?
殺不了啊!
派死士刺殺,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薛梟不知從何習得一身強悍的武藝,薛梟遷居南府后,更是夸張,尋常殺手根本無法近府,他身邊那個侍從掌控了南府所有的視野。
下毒暗殺,更無法落地!薛梟身側必有擅毒的高人,便是用銀針也探不出的奇毒,薛梟都能安穩避開!
薛梟官兒越做越大,他們下手只能越來越隱晦:畢竟“青鳳”未能壯大至巔峰,尚不能與皇權抗衡!
常藺泄憤似的踹了椅凳腳。
“哐當“一聲,惹得靖安大長公主蹙眉側眸:“在我跟前,收斂著點,喊砸喊打那一套,別跟這兒嚯嚯。”
常藺冷笑一聲:“您倒是身背從龍之功;袁文英教小皇帝學過兩句之乎者也,擔得上一句‘帝師’;韃靼一日不退山海關,接替蘇家的崔家一日就動不得,你們都背著免死金牌,自然不急。我們常家,自倭寇平定之后再無功績,家里沒有尚方寶劍供著,當然慌亂得很!”
袁文英憂心忡忡看向靖安大長公主:“我這帝師也保不了多久了,皇帝今日判了我一句‘疏漏’.如今,惟有您的從龍之功和武安侯的軍工還作數,你們真是押對了寶”
前太子身死后,未有多久,先帝薨逝,咽氣之時,唯有胞姐靖安大長公主、皇后季氏、伴駕許大監在身側。
傳位遺詔,自然只有這三人聽到。
三人皆稱,承德帝遺詔,傳位皇四子慶王。
為口諭,而非詔書。
故,慶王即位一事,本身就帶著質疑。
原因無他,只因慶王雖為灶娘出身的貴嬪方氏所出,卻是在皇后季氏身邊養大的,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便為先太子,先太子已死,她自然全力扶持慶王上位,而非與慶王一母同胞、占據年齡優勢的皇三子雍王,更非出身高貴、母族為武安侯的皇六子榮王。
朝臣皆懷疑乃季皇后弄權,但靖安大長公主與許大監均未站出來開口。
沒有出來顛倒,就是認同。
朝堂便也認了慶王登基。
但在季皇后死后,當今圣人奪位不正的傳言死灰復燃、層出不窮,圣人借薛梟的手,多番打壓,這一兩年才稍稍平息了些。
無論如何,在世人眼中,圣人可登基為帝,靖安大長公主都是出了力的。
靖安大長公主也坦然受之。
“徐衢衍如今還未對我江南發難,諸位暫時不需驚惶禪。”靖安大長公主抿抿唇角,火紅的唇色象征著好氣色:“薛梟這條爛狗,幫徐衢衍平了許多無謂的流言,皇帝用得順手,自然不想丟。等薛梟漸漸退出朝堂,皇帝選了其他的狗之后,自然也就把他給忘了。”
靖安大長公主身后的紫衣少婦,百無聊賴地換了個姿勢,單手撐住后背,讓自己舒服些。
袁文英蹙眉追問:“您的意思是還得讓薛梟丁憂?”
靖安大長公主不置可否:“陷阱都埋了,不叫對手出點血就鳴金收兵,不是本宮的作風。”
袁文英頗有惆悵:“對上薛梟,老夫,老夫屬實無可奈何了.”
苦相更甚。
如一條飽讀詩書的苦瓜。
紫衣少婦半掩住唇,輕笑出聲。
“明姜,不得無禮。”靖安大長公主回眸蹙眉。
“是——娘——”紫衣少婦聲音清清凌凌,很是嬌俏。
靖安大長公主回過頭,又道:“本宮比你們都癡長幾歲,年歲上去,精力不濟,這些繁雜事宜也需家中小輩慢慢接手,兩位,甭介意。”
袁文英趕忙搖頭。
常藺豁然一笑:“明姜嘛!本侯最喜歡明姜!若不是崔家下手快,早讓豫蘇娶了她,公主與本侯豈不是關系更近的一家人了!?”
紫衣少女明眸皓齒,眼風一轉,語帶嗔怪:“常伯老拿姜兒取笑!”
靖安大長公主帶著縱容寵溺地笑著搖頭。
他們是一家人,他不是啊!
袁文英生怕引火燒身,趕忙將話題扯回來:“娘娘說,還得叫薛梟丁憂可是已有計策?”
靖安大長公主青蔥一般的素手交迭在腹間,語態一如既往地平和:“計策沒有,人嘛倒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