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梟既然開了口,就沒打算就此打住,繼續熟練地開啟漫無天日的構陷。
他轉過身,向龍椅上的皇帝躬身一揖:“袁次輔三番五次詛咒家父不得好死,實在可惡!事涉父尊天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微臣雖與家父頗有不睦,但仍愿三敲登聞鼓、五過滾刀盤,為家父求個公道!惟求圣人治袁次輔一個侮辱挑釁之罪,以正我大魏重儒敬天之盛名!”
御史臺出身的人,最擅長小事化大,無中生有。
薛御史上綱上線,壓根不用打草稿。
袁文英想過一百種薛梟舌戰的撬點,卻沒想到薛梟使這招——放屁!你跟你爹感情哪有這么好!還敲登聞鼓、過滾刀肉告御狀!你不對你爹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袁文英漲紅一張老臉:“你含血噴人!我與薛太保素日無怨,往日無仇,我為何要詛咒他死!?”
薛梟立刻回道:“既無仇怨,袁次輔為何一定要逼我丁憂!?”
袁文英像被一坨屎哽住:你不該丁憂嗎!?就算你爹沒死,你后媽也死了啊!
袁文英久居高位,雖為次輔,但為當今圣人開過蒙,加之頭上無人,在閣內向來享頭一份尊榮。內閣之中,往來之間皆為有頭臉的清流文官,縱使心里恨不能相互唾面,臉上也是一派恭謙祥和——每次與薛梟這條死狗交鋒,都要他半條命!
就像在打一場毫無勝算的硬仗,你算不到薛梟如何反擊。
你說禮義廉恥的時候,他亂發瘋;你被逼得發瘋失態,他反而開始“君子之道在明明德,在清明在到時一切道理就回到薛梟手上了!
此戰難打。
偏偏“青鳳”挑他先行!
“你與薛梟本就結下過梁子,你出頭咬他再合適不過,旁人出面,反倒容易引起皇帝懷疑。”靖安大長公主輕飄飄一句話,就定下他投石問路的角色。
天可憐見,翻過年,他已五十有三!
袁文英忍下千萬句罵娘,心頭默念必定要立場堅定,絕不能輕易被薛梟拉入他預設的陷阱。
定心之后,袁文英越眾而出,弓背立于眾臣之前:“圣人,自東漢以來,為摯親斬衰除服是為定律。孔圣人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意為,父母生下孩子,照顧三年之后,孩子才能從父母的懷里落地、走路。所以三年換三年,在父母去世后,為父母守孝三年,也應該是天下人通守的規矩.“
龍椅之上,天子額上通天冠微微一動,冠上金博山似要晃花人眼。
先帝好書畫,善風雅,絕口不提大魏太宗馬夫皇帝的發家史,推崇的是吳儂軟語和小橋流水,上頭喜歡什么,下頭就緊跟什么,故而每每上朝,臣工開言必先引經據典,掉一堆書袋,先帝才覺你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如今圣人不喜歡這些,前綴冗長,反而會被罵。
袁文英立刻斬斷話頭,切入主題:“是以,我朝歷以儒道治國治家,薛太保之妻祝夫人身故,薛御史理應斬衰,否則是為不忠不孝,薛御史為三品大員,且在御史臺掌管朝中百吏獎懲榮辱,更應以身作則、率先垂范才是!”
好歹把話拉回來了。
任他薛梟插科打諢,他就咬死一條:你爹的婆娘就是你娘,你娘死了,你就該守孝!
袁文英側眸一眼,身后的內閣主簿盛長生、戶部左侍郎越秀、大理寺左少卿賀卿書四五位與袁家頗有淵源的文臣均踏步附和。
九重天上,天子一動不動。
薛梟一笑:“袁次輔久居閣內,曲高和寡、陽春白雪,自是不通人家丑,凡事想當然得很——”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薛梟只要一開口,不管說啥,一定是先人身攻擊!
袁文英沉住氣:絕不能上當!
“祝氏怎么死的?薛太保怎么進的詔獄?袁次輔,揣著明白裝糊涂,非讓我在這大殿上自曝其短,您安的是什么心!?”
薛梟抬起輪廓分明的下頜,高聲將薛家的荒唐一一道盡:“祝家攀龍附鳳、李代桃僵,以娼妓之女頂替早逝的嫡長女嫁入薛家,甚至產下一子,這個謊一瞞就是二十年,薛太保不堪其騙,怒而動刀,方致祝氏身亡。”
——今天這朝上得攢勁!
不僅罵了人,還在大庭廣眾上開開心心地巴拉薛長豐的大丑事。
真是痛快慘了!
薛梟借由冷笑掩藏笑意:“薛家尚未想好如何處置此事——是否追究祝氏其責?是否將祝氏收歸族譜?你袁次輔就想作薛家宗族的主!?你依的是那條律法!?承的是那條口令?!仗的又是誰的勢?!我請你想明白、說清楚了!”
薛梟抬高聲量:“待我下朝,我立刻回稟薛家宗族,今日您袁次輔好大的威風,給我下了諭令,要薛家即刻將祝氏下葬祖墳、上族譜、正名聲,薛家受的騙、吃的虧,自個兒悄無聲息地吞了就行!”
袁文英“噗通”一聲,顫顫巍巍雙膝跪地:“老臣,老臣圣上明鑒,老臣并未有此意啊!”
下諭令.他又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沒有插手別家宗族的先例!
儒道治國,宗族高于律法,背宗叛族之人,必不融入世俗。
袁文英徹底找不到辯駁的切口:薛梟其人沉默寡言、狠辣瘋癲,在御史臺無有不敢做,且身長玉立,一支紅纓槍、一把彎刀弓耍得虎虎生風,便很容易叫人忘記,他乃二甲進士出身,八股文風犀利、一針見血,頗有薛家太爺諫書遺風!
“袁師平身吧。”天子終于開口。
九重天上之人,抬起眸光,露出深沉平和的眼神和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儒道該循,袁師護道心切,偶有疏漏也可諒可釋。其書,你鋒芒畢露、言辭過犀,罰你兩月俸祿,以正朝綱。”
袁文英老臉瞬時脹紅。
天子其言,明面上罰的是薛梟,實則卻將他此言行定為“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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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龍椅上,天子冠冕“叮咚”作響之聲。
“袁次輔——”
薛梟終于低沉開口。
語調雖低,卻中氣十足,且隱約之間暗含似笑非笑的嘲諷之意。
“您未免管得太寬了?”
薛梟官袍向上一揚,輪廓清晰的側面高高昂起,眼眸中的倨傲,與窗景的山月如出一轍:“祝氏棺槨尚且停在薛家靈堂職中,既未下葬,亦未入祠,喪事未了,本官談何斬衰?”
薛梟冷聲哼笑,突然發難:“還是說,袁次輔在詛咒本官生父薛太保早死不成!?”
聽說薛長豐在御史臺突發中風,與其父死前征兆如出一轍,要死不活地茍延殘喘,但確實還沒死
至于那祝氏,人是死了,但還沒下葬,也確實意味著喪禮還沒完成但現任官員一般會在親屬身死后,便立刻離職成服——畢竟誰愿意帶著白孝上朝,惹上官和皇帝忌諱啊!
薛梟怎么這么能胡攪蠻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