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三月間,暖意四溢,薛南府夾道之處,除卻遍種刺槐,門口還種有一棵大棗樹,此樹與庭院中的那一棵同宗同源,新綠的顏色、抽枝的方向如出一轍,唯一不同,一棵參天,一棵稚小。
繞過大棗樹,便入響水巷,再前行三百步,青墻窄院,木門低矮,柵欄稀疏,空隙間栽種著茂盛的狹草,狹草之中夾有一棵大樹。
小院坐北朝南,坦誠迎接陽光。
院子外懸掛麻幡,上書“義診”二字。
排隊診療的人,像一條蜿蜒匍匐的長藤,順著墻根蔓延,藤蔓觸角一直伸展到下一個拐角。
人們擁擠排隊,肩挨著肩、足尖貼足跟,生怕因皆身著襤褸布衣,亦無體面鞋履。
透過木柵欄,小屋內部一覽無余。
小屋前支起兩根竹竿,竹竿上草草蒙著一層水油布,因天色尚好,油布未曾撐開,春日暖陽不曾遇到阻礙,便長驅直入傾瀉而下。
陽光之中,清癯瘦削的青年,身形向前傾聽,神色認真、眸色溫柔,面頰、鼻尖上細微的絨毛像染上了一層金色的輝霞。
山月規規矩矩地等候在隊伍尾端,直至晌午,才順利進入小院。
“程大夫。”
山月語聲含笑,聲音溫熱又輕靈,飄在空中。
程行郁頷首低頭,奮筆疾書,聽聲音來不及分辨,只能匆匆發問:“請坐——哪里不好?”
話出口,才察覺出異樣,猛地一抬頭,山月清冽素白的面容撞入眼簾。
程行郁心臟漏跳一拍,表情比思緒先行一步,面容盛滿驚喜的笑意,眼中似落入萬千繁星:“你怎么來了!”
驚喜之后,緊跟無措。
程行郁慌忙站起身,前后不定地轉了好幾下身,忽而想起什么來,探頭向外看。
“沒有病患了。”山月適時笑著,回頭望去,原先擁擠的小巷只有幾個零零散散蹲在墻根下啃饃的百姓:“我一直等在最后一名,剛剛一名老叟轟著大伙先散,嚷著‘讓程大夫好好吃個午飯’——你才來幾天呀?怎開始搭棚問診了?”
“原是在京師等一批款冬和北芪,這兩批北藥需夏天才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開堂義診——長居江南,一些病疾便不易看到。”
程行郁笑起來,笑眼如彎月,尾音上揚帶著南人特有的糯與輕:“你不知道吧?病疾也分地域,有時此處的罕見疾病在別處竟是常見病,比如南方多雨潮濕,便多發旋耳瘡、繡球風(現代的濕疹),北方寒冷干燥,喉痹(咽喉炎)與肺脹(肺氣腫)便更多一些。”
說起醫道,程行郁不見局促:“故此一想,索性賃一處小屋,好好會會在南方難見的疾病,往后遇見方能游刃有余。”
雖不見局促,但話說多了,程行郁肉眼可見的疲憊和氣短,甚至一句話需要停頓兩三次,喘一口氣才能續上。
山月注視著程行郁眼下的烏青和泛白的唇色。
他甚至,比在松江府時更孱弱虛浮。
“你原就身子骨欠佳,水光還扯著你胡鬧,一車的老弱婦孺,便是王二嬢和黃梔再頂事,照你的個性,也絕不會讓老婦與小姑娘出面斡旋”
山月帶著明顯的氣音:“當日你來,到底是在別人府上,外男內女不可造次,只匆匆頷首掃過一眼,便就此辭別,今日是特意來同你道謝的。”
“別人府上”——程行郁莫名高興起來。
程行郁低頭垂眸,嘴角不可控制地翹起:“無需道謝,不過順路——我勸過如春,噢,水光,我勸了她許久”
程行郁搖了搖頭,頗有些無奈地笑道:“你脾氣犟是展在臉上。”
山月瘦削的、骨骼分明的臉,坦誠地藏著鋒利的倔氣。
“水光的犟,是軟綿綿的,似沒勁兒的棉花,任人搓扁揉圓,但旁人的力一旦卸下,她便迅速恢復原樣.”
程行郁擺手:“我勸說時,她只‘嗯嗯嗯’答應著并不反駁,我以為我勸說有效用,誰知第二日她就跟著松江府的馬車走了黃梔說得去追,若實在追不上,也必得入京告訴你此事——這才來的。”
程行郁突然想起那日薛梟的言行:利落、干脆、果斷.行進之間,似掀起颶風,他卻如定海神針,自巋然不動。
跟山月很像。
程行郁放低聲音:“.我們來,沒有給你造成麻煩吧”
山月登時不解:“麻煩?什么麻煩?”
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程行郁所指為薛梟。
山月搖頭:“薛大人名不副實,外界傳說狠戾狂躁,實則”
實則也是個可憐人。
山月頓了頓:“若有事,亦可上門尋薛大人,凡事皆不必刻意瞞他。”
程行郁眼睫微微一顫,隨即抬眸風清云朗地笑了笑:“好——你很信任他?”
山月點頭:“他與那些京中的權貴不同,并無嬌驕二氣,他是吃著苦頭、跌落塵埃長大的,曉得萬民皆苦,但難得的是心懷善意、不曾歧途。”
山月語氣篤定:“他絕不會害人。”
“他不會害人”——好簡單一句話。
但程行郁心中清楚這句話的重量,山月既犟又倔,且極難信重旁人,能對人有這樣一句評斷,實屬不易。
程行郁手撐在椅背上,雙手扣緊木板,由心底升騰起一股難言的酸澀和苦味,心臟隨著這股苦氣“咚咚咚”時而跳動得快,時而許久沉默,隔了好一會,程行郁才將大半的情緒排解:他沒有資格痛苦,山月已嫁,且嫁得好人,他當釋懷,當寬慰,當安心。
“好。”程行郁再答一聲好,笑意浮在面上,眼底是真誠的眸光:“既然他是好人,那便好。古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與水光苦了小半生,如今輾轉離鄉入京,未嘗不是改命易運的時機。薛大人既是良人,你就同他好好過日子。”
說了半天,程行郁也沒想起奉茶。
山月索性落座,自行伸手斟茶。
山月脊背全靠在椅凳上,小啜一口溫茶,自在地發出一聲喟嘆,覺得有些好笑:“和他過什么日子呢?”
山月甚覺這個提議匪夷所思,與她的計劃完全背道而馳:“我同薛大人說好的,等我辦完事,務必把水光那丫頭扯出宮!到時我畫畫賣錢,買一塊地,蓋兩層宅子,種花種草皆可,畫花畫草亦然,可天亮時睡,可天黑時醒,可吃一整只雞,也可一天只喝山泉水,樂了就笑,累了就躺,傷心就哭,天熱淌水、天冷蓋被——這才叫過日子!”
山月將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眼睛眨一眨,眨出星光與期待。
也可。
程行郁舒朗展笑。
都可。
山月的人生里有沒有人,有沒有他,都無所謂的。只要她愿意好好過下去就可——還記得在程家靈堂后第一次見她,雖脈象在跳,他卻從這個年輕姑娘的臉上清晰地看出了死志。
人死與否,依靠脈搏確定。
但心死了沒有,從古至今,上千本言之鑿鑿的醫書里,卻沒有任何評判的標準。
只要她愿意活,身邊是誰,根本不重要。
程行郁所有復雜的情緒被排解殆盡,從抽屜中取出一小碟花生、一碟子綠豆糕、一小盅蜜糖和炒焦的南瓜子仁,與山月分享。
“程大夫,你是開義診攤子?還是開雜貨鋪子?”山月抿唇笑言。
程行郁笑起來,眼波是澄澈的熠熠:“許多病患其實是沒吃飽飯,有時無需用藥,塞一勺蜜糖和一塊糕點,即有奇效。”
山月小口咬綠豆糕,吃不出味道,但吃得出飽足,嘆一聲:“若世間無戰亂、無貧瘠、無重疾、無饑餓該有多好。”
程行郁垂眸:他盡力而為,他也相信,那位位高權重的薛御史,亦在拼盡全力。
陽光傾灑,薄薄的暖意,像潺潺的溪水。
窄院外側,攤販云集,熱鬧歡慶,甚至可以透過向北的木柵欄,看到護城河的東面。
山月再次喟嘆:“這小院子真好——京城居,大不易,這小院又安靜又漂亮,甚至還能看到禁宮.竟被你賃到。”
程行郁笑言:“許是緣分。我找到牙行第二日,便被薦了這處小院,在城中,四周熱鬧干凈,巷口便有一間藥鋪,離薛南府也不遠。”
山月深以為然:“賃房,緣分很要緊。”
程行郁亦深以為然:世間任何事,緣分都很要緊。
恰好,一溜形色各異的馬車依次過護城河,在禁宮東偏門停下,遙遙望去,有四五名衣著端肅、華服云鬢的貴婦人遞上名牌,依次入宮。
門口的禁衛,像是在校驗什么。
這是在做什么?
山月緩緩坐直身,蹙眉凝望。
程行郁順著山月的目光看過去:“一連幾日都這樣,好些貴婦出入禁宮,宵禁時出來,馬車便停在響水巷中——我遠遠看過,馬車車轍上落款不一,多是侯爵、宗族、勛貴之家。”
山月愈發蹙眉。
思索之際,門外響起遲疑的“叩叩叩”三聲。
木門本就虛掩著,門外之人不知恭候多時,實在等不到院落中的人開門出來,就只好敲門打擾。
“請進。”程行郁開口道。
山月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是落風。
落風態度恭謹,拱手先向程行郁作揖,再向山月躬身問禮:“.常家周夫人過來了,聽說您不在府上,便留了一封帖子就走了,瞧著她神色頗有些著急.”
山月周身的松弛與自在在一瞬之間全部消失。
緊繃重回脊背。
山月騰地站起身來,轉頭便同程行郁告辭:“我先回去,你若有事,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
程行郁點頭:“.你小心。”
山月行走得匆忙,竟沒注意到,窄院狹草夾雜之中的那棵大樹,也是一棵棗樹。
新綠的顏色、抽枝的方向,與薛南府里外的那兩棵棗樹,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