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府遍種老槐,自倒座房往里進合院,凡空處皆種刺槐,可謂青槐夾馳道,白馬如流星。刺槐根深葉小,凌空繁茂,將溫潤流水的月光盡數罩在夜空之中,唯余點滴星光直射而下。
南府正院坐落于鏡湖東北側,其前有大片荷田,如今隆春荷葉田田,零散青碧蕩漾在銀波流光之間,盡顯恬淡靜謐。
確實靜靜的。
薛梟拎著食盒,埋頭走進東西廂房的半面廊,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天氣暖起來,夾棉的門簾早已被替換成輕巧的紗幔。
風自荷田吹過,紗幔從格柵窗欞靈巧地尋機吹起,刻意露出一角隱秘的畫面:那是屬于姑娘內室的秘密,就在一抬琉璃檀木屏風之后,目光需過五關斬六將,才能透過刻花琉璃模糊看到拉緊的幔帳和沉靜的帷床。
秋魚垂著頭幫秋桃拽門,秋桃躡手躡腳地捧著燭臺退出來,剛退過門檻就被薛梟嚇一大跳:“哎呀我那個天娘!”
不孝鳥走路沒聲兒!
也是,鳥大人一般都靠飛。
“.夫人睡下了?”薛梟看了眼廊間的更漏。
還很早啊。
剛過酉時(晚七點),不到戌時一刻(晚七點半)。
秋魚始終低頭不說話。
秋桃點頭:“這幾日姑娘都睡得久,很容易困,白天在暖榻上也瞇了近兩個時辰。”
“嗜睡?”薛梟眼睛直直看過來,黑白分明,隱含銳利鋒芒:“明日讓大夫來看——“
薛梟話音未落,便聽里間迷蒙語聲,像懵懵地蒙了一層紗,透著幾分迷糊和滯愣:“.什么人什么事?”
薛梟剛想攔住秋桃開口,卻發現自己的眼神并不及這丫頭嘴快。
“是御史大人!”秋桃高聲道。
里間靜了靜,片刻后,那腔迷糊呆愣的聲音迅速恢復素日的理智冷冽:“請他至花廳等一等,我稍后過來。”
薛梟眼神從秋桃身上一掃而過:.這丫頭是真實誠。
又從秋魚鬢角掠過,薛梟抿了抿唇,抬步入內,將食盒放在桌上,背身等候,未待多久,便聽身后傳來輕緩的腳步聲,薛梟應聲轉身,便見山月穿戴整齊,素白一張臉未施粉黛,在琉璃轉角宮燈昏黃的光亮下,眼下的烏青都很清楚,像一條蜿蜒的山溪。
烏青山溪的側下方,就是那日被劍氣所傷的血痕。
約莫是春季萬物生長,傷痕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萌發的新肉比旁邊的皮膚更白一些,便留下傷疤的痕跡。
“薛大人。”山月頷首示意,請人落座,語速有些快:“這么晚,可有要事?”
薛梟目光不自覺看向桌上的食盒。
沒什么要事。
只是那日之后,他便一直在御史臺,已有五日未歸。
今日僉都御史蕭珀替值,他終于得空回家,剛出衙門,聞到天香樓烤羊的香辛味,便想捎回來一起吃。
“確有要事。”
薛梟將眼神從食盒移開,手沉穩搭在石紋圓桌邊緣,語氣不急不緩:“.薛長豐被押在城郊杏葉莊,論誰去看,皆稱自己冤枉,又哭告逆子不孝,弒父殺母。其間,圣人身邊的舒公公前來看過一次,薛長豐拼命掙脫,脖枷都險些裂開,舒公公再三拿前太子之死訛他,均未果——他確實什么也不知道。”
山月頷首:誰能把秘密告訴薛長豐呀?他那不靠譜的樣兒,被人當刀都砍下三瓜兩棗了,自己還壓根沒感覺呢。
“那圣人的意思是?”
山月蹙眉問:“祝氏雖可恨,薛長豐卻更壞,祝氏好賴是拼死拼活為自己掙路,薛長豐卻是擅于躲在人后安享閑余——他心里除了自己,壓根啥也沒有!沒有你母親,沒有祝氏,更沒有那小龕。”
“誰叫他舒坦,誰就是小龕!”
“他那點兒情情愛愛,全建在自個兒暢快上。”
薛長豐此人不能細想,越想越惡心。
薛梟生母蘇氏離奇死亡,他不查,反而趁勢要求娶心頭白月光,親爹不答應便遭了“青鳳”毒手,生了場離奇的病,他也不細查,只等著哥哥幫他娶媳婦兒,媳婦兒進了門,給前頭留下的長子安了諸多惡毒的名聲,連隔壁房的良二奶奶都看得穿是后媽慣用的伎倆,他一個在官場沉浮數年的男人偏偏全信,不僅不深究不平反,反而將年幼的親子送得遠遠的.
薛長豐這心里誰也沒有,只有他自個兒。
論起敬佩來,山月對祝氏都比對薛長豐多幾分高看:祝氏在面臨絕境,尚且能背水一戰,搏上一搏,一張嘴巧舌如簧,她心壞,但她絕對不菜。
薛長豐又慫又壞又菜。
只因他的菜臭名昭著,便容易忽略了他的壞!
“他雖手不沾血,卻也有幾條人命纏身。”山月低聲道:“照情理,該殺。”
薛梟搖搖頭:“圣人暫且不允,圣人篤定前太子之死,必與薛長豐相關。”
此局能成,全靠圣人。
那日他斬殺祝氏后,何五媽咬舌殉主,薛長豐因山月“替罪羊”三字氣急敗壞,想盡辦法先發制人。
場面十分混亂。
他留下落風武力控制局面,獨自折身至慶壽行宮道明因果,圣人特遣錦衛至官驛,才有了當場撞破薛長豐殺妻的大戲,有錦衛在場、圣人背書,才無人懷疑祝氏的真實死因,頂多背后議論是他故意布局,借刀殺人,以此弒父。
議論歸議論,沒有證據,誰也不能舞到正主面前來。
同時,薛梟也不可避免地在山月面前,暴露了他與圣人的親信程度——無論圣人是何目的,竟愿意為他的家中丑事背書遮掩,此間關系之近、信任之篤,絕非尋常臣工可及。
但在天下百姓、朝廷群臣看來,他不過是圣人為打掃污垢隨意選擇的一條瘋狗罷了,隨時可棄,并無幾分君臣真心。
他不介意告訴山月其中真相。
但山月始終沒有問。
故而,他便是想說,也無從開口。
山月思索著點頭:“圣人想以薛長豐作餌,誘出大魚?”
“‘青鳳’始終行事隱秘,我將此組織告知圣人,圣人只覺匪夷所思,一時間竟事事自危,不知該信誰、不信誰。”
薛梟聲音低沉:“宗室關系錯綜復雜,我不應、亦不敢擅言。”
他自然知道靖安大長公主在“青鳳”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卻不能直白告訴皇帝。
他目前憑證全無,僅靠口述,誰會信?
更何況,靖安大長公主一脈在皇帝登基時曾立過功!
江南沉疴已久,欲去之,必要有刮骨療毒之勇、削鐵如泥之刃、天時地利之勢,在此之前,須有,師出有名之兆!
祝氏已死,薛長豐若能拖著條爛命,為他們榨多一些意外之喜,也劃算了。
故而,對薛長豐,是殺不得,亦放不得,更不能輕易讓人接觸。
這樣權衡下來,對薛長豐的審訊,便陷入了僵局。
山月突然想起什么,抽身進了內室,將一本泛黃的牛皮無字手札遞給薛梟:“.翻到去年十二月那頁!”
每一頁,只有最上方的年月是可見的。
年月下方,盡是空白。
山月張口的話,與薛梟接下來的舉動,瞬時重合。
“將那頁紙放在火上烤,字便會顯——”
山月剛開口,薛梟便已展開那頁手札,輕手輕腳地將紙張小心翼翼放在火焰外烘烤。
男子指節修長,骨節分明,一雙手如他人一般,清癯卻有力。
山月愣了愣。
“.道觀里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會些江湖士術也尋常。”薛梟解釋:但他更好奇,山月為什么也會這江湖招數?為什么需要一本無字手札?
紙上跟隨火焰的跳動,出現了一行字。
“御史臺監察御史姚大人——”
山月探身輕道:“.去年待嫁之時,聽柳家人無意間透露的消息,除卻你迎娶了‘青鳳’,御史臺亦有人早已被蠶食!”
便是這位姚大人!
“姚早正。”薛梟低聲。
今晚,就坐在舌頭長熊老五身側的那個年輕官員。
薛梟沉聲呢喃:“他出身陜北榆陽,高中之后迎娶恩師同鄉、松江府出身的商賈之女,如今已成婚五年,膝下兩子一女,素日沉默寡言,但做人行事卻很是妥帖.”
山月與薛梟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精光。
有招兒了。
有招兒了!
“咕嘟——”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咕”作響。
“你沒用晚膳?“
“你沒吃晚飯?”
二人同時開口。
山月率先彎唇一笑,眸光閃閃,恰如窗欞外鏡湖荷田靈動的鱗光:“我確沒吃飯。這幾日好睡,便是睡覺比天大——”
終于看到石紋圓桌上的紅漆食盒,這才嗅到一絲藥膳羊湯的味道:“好香。”
薛梟面色沉穩:“落風買的。天香樓的羊肉,若是餓了,可拿下去叫小廚房切成薄片,用羊湯下碗面吃。”
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可吃羊肉?”
當時只想到羊肉滋補,卻忘記京師城中許多姑娘都不喜食羊肉,約是因其腥膻。
薛梟抿了抿唇,隨即釋懷:若是山月不吃,就怪到落風腦殼上,是他沒買好。
山月笑道:“吃的,什么都吃的。”
頓了頓,轉身交代秋桃:“請小廚房給落風大哥也下碗面吧!”
哪有吃了人家買的東西,還不給人家留食兒的道理?
薛梟:?
關他落風什么事!
這一盒子帶皮羊腿,有一絲肉,有一滴湯,跟落風扯得上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