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城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朝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薛長豐暴起殺妻,被當場捉拿在慶壽行宮前的驛站廂房。
現場血腥殘暴,其妻祝氏以面搶地,額上、后腦、后背均中數刀,倒在血泊之中。
驛站小廝推門而入,被嚇得驚叫四竄。
恰逢圣人出宮至慶壽行宮賞春,一眾錦衛察覺到不對,登樓破室,將手握兇器的薛長豐當場捉拿,隨即被投放入獄。
東南十二胡同,天香樓一樓廳房人聲鼎沸,來回賓客絡繹不絕,廚子善做西域菜,門口拴著的三只黑角活羊,就是當日的食材展示,東西兩側搭起的鐵架和嗆鼻的炭火就是露天的灶臺。
天香樓烤羊肉在京師是一絕,又因地處十二胡同十字路口,恰好在京兆尹、御史臺、刑部之間,又有“惹事羊肉”之稱,這幾部的官吏下值之后愛去吃兩扇羊排、喝兩壺熱酒。
這幾日入了夜,來吃羊肉的小吏,空前的多。
皆為一臉班相,一身倦容。
“.別提了,這事兒論根兒就是個兇殺案,管他是殺妻也好、殺雞也罷,就是動刀見血的事兒,竟不知送我御史臺作甚!?照我說啊,就該送去京兆尹啊!”
大堂西二桌,御史臺巡按熊老五上值熬久了,吃東西沒味,拿烤羊肉蘸韭菜花吃,羊肉塞牙,便半瞇眼睛用留了長指甲的小拇指剔牙。
雖已入夜,但京師的黑夜與白日一樣熱鬧。
大堂七八張桌子坐滿,都支著耳朵聽熊老五說話——知道文官瘋,誰他娘的知道文官這么瘋!?瘋到親手砍婆娘!?
“非也非也。”對門的西四桌統一穿著裹身銀盔勁裝,主位之人放下筷子道:“依大魏律,三品及以上官員觸罪,皆送入御史臺主審,其旁協從調查,此為按律行事。只是,你們御史臺治書待御史大夫薛大人與嫌犯薛太保為父子關系,按律當回避,以示公正。”
京兆尹司法政處愛穿銀盔勁裝出來吃飯:吃完,可以不付賬。
熊老五一邊剔牙,一邊斜眼看京兆尹同仁:“怎么沒回避!?此案圣人令左都御史秦大人親審,薛大人回避——呵呵,我們跟京兆尹不同,從不穿官服出來吃飯,我們規矩得很!”
西四桌京兆尹:?
“我們只是加完班太累,懶怠換便服!”其一京兆尹小吏吹胡子瞪眼。
其二京兆尹趕忙幫忙撫背順氣:比起跟這群告黑狀的打嘴仗,還是打聽八卦比較重要。
這案子可謂是這個春夏,京師最矚目的案子了!
“御史臺由圣人直接垂管,自然規行矩步!給朝廷辦事的誰敢得罪御史臺呀!”
其二京兆尹諂笑,趕忙把話題往回拉:“太保公這案子說來也是巧了,殺個人怎么還趕上圣人微服了?”
其二京兆尹挑挑眉,手背遮嘴,壓低聲音說悄悄話:“大家伙都猜,是薛御史給他爹做了個局!”
這對父子不對付,在京師可是出了名的。
瘋狗大人連親伯父的案子都敢辦,弒父嘛,對他來說,灑灑水啦!
“你,你,你放狗屁!”
熊老五噴出酒霧來,在光暈下閃現出五彩斑斕的彩虹,若隱若現間甚至夾雜幾絲塞牙的羊肉。
“那,那太保公要殺人,也,也是我們大人塞的刀唄!”
“那,那圣人打那兒路過,也,也是我們大人抬的轎唄!”
“還有,還有那小廝四處亂跳,也是被我們大人捅了屁眼唄!”
熊老五高聲叫嚷:“可真行!我們御史臺向來游離三屆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不假!我,我們薛大人自來不受文臣武將待見也不假!但這莫,莫須有的罪名可不準給我,我們大人安上頭啊!”
御史臺說白了就是“整人”,專整朝臣,正風肅紀。
朝臣見御史臺是當面笑如花,背后你他媽。
薛梟更是其中佼佼者。
背離宗族,背叛師門,無視通家之好,想搞誰搞誰,每一個案子都當作人生最后一個案子做——有種干完這票就不活了的瘋感。
說好聽點,叫“純臣”;說難聽點,是他死了也沒人給他上墳
這些話,雖然是真相,但心里想想就得了,說出來干啥呢!
見熊老五接話,其二京兆尹趁熱打鐵再問:“滿京師,誰殺妻都不驚訝,唯獨太保公。太保公與繼妻琴瑟和鳴,便是一個妾室都沒納過!聽說祝夫人與太保公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救過太保公性命的——這樣一對佳偶,太保公沒道理殺人啊!”
京兆尹開始套話了。
大堂之中,眾人都支著耳朵偷聽。
熊老五左側端坐之人,姓姚,名姚早正,乃御史臺十三道監察御史之一,前幾年沖進二甲前十的新科進士。
姚早正不動聲色地瞥了京兆尹一眼,卻并未開口提醒熊老五。
“你曉得個屁!太保公上當受騙了!死掉的祝夫人壓根不是真貨!救太保公的姑娘是祝家的嫡長女,死去的祝夫人是祝家的外室女!真貨被假貨搞死了,假貨成功頂替,嫁進了薛家!”
熊老五高聲噴:“你說你要是太保公,你氣不氣!”
眾人嘩然。
其二京兆尹點頭:“.這么說來,作案動機倒是很確鑿了”又問另一個問題:“那為何薛太保要在府外的驛站廂房中殺妻呢?”
熊老五冷哼一聲:“此事還需從頭說起:祝夫人心腹婆子買兇殺我們大人,我們大人將那婆子收押御史臺審訊,后因公務需要,要把那婆子轉押城外,祝夫人怕是做賊心虛,一路潛行跟隨,正好被薛太保撞破。”
京兆尹點點頭:“聽起來,還是薛梟下的局。”
熊老五語塞:“局不局的,都不重要了!如今就看薛太保的下場了!”
“那意欲拿薛太保何為?”京兆尹問。
熊老五再次語塞。
此案便是在御史臺亦為絕密。
薛太保早就被轉押到城郊的一處農莊中單獨審訊。
御史臺內,也只有寥寥幾人可參與此案。
前面這些信息,在御史臺是流通的,至于這之后的消息,他們和外人知道得一樣多。
熊老五回答不出來,拔高聲量爭場子:“那就看圣人的意思了!我朝歷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論是一品的三公,還是三品的一方大員,進了我們御史臺,受了手段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看薛太保還吐些什么出來了——”
熊老五話還沒說完,整個大堂由原來的喧雜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以為是自己這故弄玄虛的話術生了效,成功贏得大家敬畏,不由洋洋得意:“.反正我們御史臺手腕硬、手段多,便是向上稟告,也是左都御史大人直接面圣,不似其他京官兒還要經內閣那一遭.”
姚早正伸手扯了扯其衣袖。
熊老五不耐煩地“嘖”一聲:打擾老子裝了啊!
姚早正朝其身后瞥了瞥。
熊老五轉頭。
只見,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著一身玄色長衫,青絲以烏木簪高束,步履篤定,不急不緩走入大堂。
“薛薛.大人!”熊老五不經意間帶了哭腔。
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在外面裝,居然被這殺神遇上!
薛梟這殺神雖在御史臺為二把手,但左都御史秦明亮早已年邁,素來明哲保身,許久不摻和江湖事,御史臺上下皆由這名義上的二把手掌管。
薛梟,最討厭御史臺的人,在外面泄案子的密!
熊老五要哭了。
他只是想在京兆尹那群穿制服吃跑堂的人面前裝一裝相
對被殺神扒皮抽筋一事沒有興趣啊!
薛梟目不斜視地走入大堂,甩了一方碎銀,語聲低沉:“掌柜的,幫我裝兩斤羊肉,帶皮,不烤,要清燉的。”
臉上有傷時,不可食香辛煎炸碳烤之物。
羊肉性溫,佐以枸杞、紅棗、黨參等清燉,最為滋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