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縣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
這里不是北上進京的必經之路,加上幾任父母官都不算太有能力和魄力,外加前些年遭過災,就顯得整個縣城都灰撲撲的,感覺比之云歸縣還略有不足。
唉,又想起云歸縣了……
云鶯收回思緒時,人已經在客棧中了。
一行人用了午膳,顧望塵讓閨女在客棧中好好休息,他準備與大管家一起,再往長亭村去一趟。
盡管管家說,事情陷入僵局,暫時還沒有找到有用的信息,長亭村那邊他跑了好幾次,也沒有破局的辦法。但顧望塵就是想親自去一趟。即便不是為了尋找徐紹田,只是為了看一看女兒從小生活的地方,從村人鄰居口中,聽一聽姑娘兒時的趣事兒,那也是好的。
顧望塵準備出發了,云鶯才知道他的行程安排。她當即就急的喚了一聲“爹,我和您一道去吧。”
顧望塵看向女兒,猶疑道,“你也去?”
云鶯做出輕松的模樣,“我過去看看……只當是與過去告別。”
“……也好。”
云鶯既去,顧元熙和陳宴洲自然要跟著去。
如此,等出發時,又多出了三五個人來。
長亭村偏僻,幾人從或騎馬或乘車,馬不停蹄趕到長亭村,時間也過了一個半時辰。
這時候已經開了春,但天氣還是冷的,田間也多凍土,地里的活兒也沒法做。
百姓們閑來無事,或是三五成群湊在一家納鞋底、編籮筐,或是坐在村頭太陽能曬得到的地方說閑話。
最近的熱門話題,自然還是云鶯的事兒。
云鶯是宣國公府的姑娘,是徐紹田那個黑心肝的把人偷抱回來養的。
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長亭村,甚至連附近幾個村鎮的百姓都知道了。又因為事情太過離奇,甚至涉及到堂堂的二品權貴,就連那鄉紳富戶以及縣里的官老爺們,也有所耳聞。
這件事情,真真正正做到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也是因為事情傳播的太廣泛,就導致一行人才剛在鄉間小路上露面,就被有心人認了出來。
不怪百姓們聰明,主要還是因為這邊太窮。
你在縣里騎著神駒乘著轎子,那沒什么。一個縣城再荒僻,那也是有些有錢人的。可你就這么走在鄉間土路上,再看這些人,各個都是既威嚴又貴氣,那指定與最近的熱門人物云鶯脫不了關系。
在一行人還沒走到長亭村時,有關云鶯家的長輩尋來的事情,已經以飛速往十里八村傳去。
也是以,當云鶯一行人走到村口時,就見村口處擠擠挨挨全是人。
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再往遠處看,更有不少百姓狂奔往這里來。
看那熱切的勁兒,跟網游里要刷boss一樣。那個群情激切,那個斗志昂揚,那腳步一下能邁出二里地去,生恐慢一步看不到熱鬧一樣。
云鶯下車的時候,顧望塵已經與村里的老人說上了話。
他雖位高權重,但對待老人和善有禮,便是百姓們畏懼他身上的那股威嚴,看他折節相交,也多是感慨這貴人當真好氣度、好風采。
若這真是云鶯的爹,再想想那正事不干的徐紹田……更糟心了。
云鶯扶著顧元熙的胳膊下車,陳宴洲護在她身后,生恐她摔了似的。
云鶯額頭的疤已經脫落,露出了粉紅的皮肉來。那塊皮膚很不雅,云鶯便讓丫鬟梳了個合適的發髻,落下一縷劉海來,恰恰好將那傷口擋住。
擋住了傷口,卻擋不住她的姿容。
她下車時,本就被眾人矚目著,等看清從馬車上下來的姑娘,當真就是云鶯,一些沒能與顧望塵搭上話的百姓,頓時激動起來。
“那是云鶯吧?”
“錯不了,指定是云鶯。她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若不然,也不能讓那么多人上門求娶。”
“我之前就說呢,云鶯那模樣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我還問紹田打聽過,這孩子到底是從哪個富貴人家抱來的,紹田還咬死了說,就是人家托付給他的。”
“果真是富貴窩里的千金小姐,咱們村里的丫頭片子拍馬難及。”
百姓們議論紛紛,云鶯掃視過去,也在人群中看見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有個嫂子在云鶯挖野菜時,幫她趕走過蛇;有個嬸子心善,幫她將撿來的柴火背回家;還有個老奶奶,教云鶯如何做干菜;就連一個上了年紀的阿伯,當初也曾幾次讓云鶯搭過便車,去城里買鹽巴針線……
這些熟悉的面孔從眼前一一劃過,讓那些深藏在記憶里的畫面,終于掙脫束縛,躍出了腦海中。
云鶯的記憶似乎一下子回到從前。
她在這小小的村莊里忙活來去。
小小的村子中,幾乎每個角落都有她的足跡。
她看見過村子里的朝陽,也曾靜靜地期待落日。她曾在滿天星子的晚上,一個人跑出去聽蟬鳴蟲吟,也會在下雨的天氣坐在窗邊默默地聽著雨聲。
毫無緣由的,云鶯的眼眶一紅,眼角沁出淚水來。
“別哭了,這么多人在呢,再讓大家看笑話了。”
云鶯轉過身去,陳宴洲眼疾手快的拿了帕子,幫她擦掉了眼角的淚。
等云鶯再轉過身來,她彎起了嘴唇,朝著人群喊了一聲,“蘭嫂子,還認識我么?”
“哎呀,是叫我吧,云鶯這丫頭還認得我呢。”
隨著這一句念叨,人群炸了鍋,頓時變得更熱鬧了。
之前只敢圍觀的百姓,頓時蜂擁過來。尤其是一些女眷長輩,更是稀罕的湊到云鶯跟前。
“可真是大姑娘了。”
“走個對面我都不敢認,這長的真跟仙女似的。”
“好丫頭,我是你三大娘,還認得我不?”
那廂顧望塵正與村里一些老人敘話,聽到這邊的鬧騰回頭一看,就見女兒正眉眼盈盈與一些村民交談。
她或是喊一句三娘,或是喊一句陳奶奶,再就是一句“金翠嫁人了么?”“您都有孫子了啊。”
她一點沒有嫌棄這些百姓窮酸臟污,也沒有迫切的與他們扯開關系,將她的過去徹底拋棄。
她是一個知道來時路,且從不否認自己來時路的姑娘,是一個心中有堅守,有信念的姑娘,是他顧望塵的女兒。
一行人待到天色將晚,才準備回縣城。
與之前差不多,這一次他們過來,也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
對顧望塵來說,這一趟勉強算是收獲滿滿。
他從村民嘴里,打聽到最真實的云鶯。知道云鶯雖艱難,但也有過溫暖的童年。他知道女兒幼時的窘迫,甚至連飯都吃不上;他也知道,女兒日子苦卻樂觀,村里許多小女娃都喜歡與她一起玩。
又是笑又是淚,從沒有一刻如此刻這般,讓顧望塵這么想回到過去,將小小的云鶯捧在懷里,好好的關切守護。
到底是回了縣城,一行人就此歇下。
顧望塵準備翌日去尋衙門的縣官,看能不能從戶籍更改這些訊息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卻不等他們去縣衙,翌日天剛亮,就有人尋了過來。
過來喊人的小二說,“來人說是長亭村的村民,要尋幾位京城來的貴人說一樁要事。我仔細打問了,確實是來尋客官你們的。”
顧望塵聽到這個消息,穿戴整齊就要出門。
相鄰的兩間廂房門也在此時打開,顧元熙一邊整理頭冠一邊走出來,“爹,我與您一起下去吧。”
陳宴洲則站在門口位置,“世叔,我就不下去了,我在這邊守著云鶯。”
顧望塵先后看了看兩人,同意了兩人的安排。
也就在顧望塵和顧元熙剛下去不久,顧元熙又氣喘吁吁的走了上來,他看見妹妹站在走廊上與陳宴洲說話,一時間也顧不上腹誹好兄弟真是不放過任何一點時間。
他拉著云鶯的胳膊就往下走,“快,妹妹,來了個小孩兒,口口聲聲要見你。”小孩兒挺拗的,任是他和爹如何誘哄,也不肯多說。好不容易張口了,卻非要見妹妹不可。
沒辦法,他只能上來帶妹妹下去。
云鶯聽了顧元熙的解釋,腦海里開始琢磨,那孩子會是誰?非要見她又有什么緣故?
等云鶯下了樓,一眼就看見站在父親身側,身材矮胖,頗為憨厚的少年。
云鶯眼神一挑,頗為遲疑的問了一句,“可是喜書?”
喜書,也就是那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他看見云鶯第一時間,面上的神情就激動起來。
“云,云鶯姐姐,我是喜書,是喜書啊。”
云鶯見自己沒認錯人,當即露出個輕笑來。“還真是你啊,我差點沒認出來你。”
少年憨厚的撓撓頭,“我以前瘦的很,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吃越胖,就成這個樣子了。”
兩人說了兩句無關緊要的,云鶯才拉開正題,“你有什么事情要與我說么?我們坐下說。對了,你還沒用早飯是不是?那就先吃些早飯,等填飽肚子再說話。”
這個時候天還早,城門也就剛開。站在樓下,一股子涼氣撲面而來,凍的人瑟瑟發抖。
云鶯看見了喜書身上的灰土,也看見了他鐵青的面色,這是被凍的。
喜書一早出現在這里,指不定是半夜就出門了。他是城門開了第一時間進來的,可也不知道在城門未開之前,他在城門前等了多久了。
喜書老實,不住的擺手。
顧元熙卻一把將人摁在座位上,順便喊小二,快拿些熱騰騰的早點過來。
如此,喜書雖赧然,到底是被幾人勸著,用了一些早點。
但也只是一個肉包子,一碗粥罷了。
任是云鶯再怎么勸,這孩子也不肯再吃東西。好像占了這些便宜,已經讓他很有負擔,不好意思再索取似的。
幾人見狀,也都先后放下了筷子,看向了喜書。
喜書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來。
“云鶯姐姐,這是云成給我的信。云成他們搬到陵水縣去了。那時候我在學堂讀書,沒有回家,云成也沒能告知我這個消息。但他在陵水縣一安頓下來,就立馬給我寫了信來。他,他還讓我留心你的消息,說若是你找回來,就讓我盡快把消息告訴他,他回來見你。”
喜書看著云鶯平靜的面孔,許久后又擠出了幾句,“……云鶯姐姐,云成找你找瘋了。那時候你被伯父賣了,云成知道了這件事,就到處找你。他淋了雨,發了好久的高燒,還一直說胡話,腦袋都差點燒壞……后來搬家,云成死活不肯走,也是伯父將他打暈了,捆在車上帶走的。”
“云鶯姐姐,我知道有些話我不能說。但云成確實一直在找你,從沒忘過你,你,你……”
剩余的話喜書沒說,也說不出口。
他能說什么呢?
盡管他覺得小伙伴在這件事上很委屈,但云鶯姐姐被賣,確實是因為云成的關系。
是因為要供他讀書,伯父才一狠心賣了云鶯。
云成現在有書讀,可這是云鶯的身家性命換來的。
云成無辜么?
他很無辜。
但他又不無辜。
喜書作為云成的小伙伴,將能說的都說了。
他還說,過了年他隨母親回了趟外祖母家。
外祖母家距離他家較遠,一來一去就得十多天時間。加上他陪母親在那邊住了幾日,以至于根本不曉得村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兒。
等他知道,他一刻鐘也等不了,當即就沖縣城跑了過來。
村里人見他著急上火,好生打聽一番,這才從他嘴里套出來,他竟有徐紹田家新住宅地址這件事。
村里人也急,催著他趕緊來,可任憑他跑的再快,等到了縣城,城門也鎖了。只能在城郊的破廟休息一晚,守的今早城門一開,就拿著村里人給的客棧名字,尋到了這邊來。
云成道,“云鶯姐姐,信件的末尾有地址,是云成留給我的,更是留給你的。你是想自己找過去,還是我寫信喊云成過來?”
“他一直在找你,若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第一時間跑回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