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不用云鶯擔心,可還有干貨坊。
干貨坊中,秋寧之所以能任管事,一方面確實是因為她潑辣能干。但她是縣令身邊的人,又與她交好,這也讓一些人不敢拉她下馬。
可若是陳宴洲調走了,秋寧這管事之位還能不能坐穩,那就兩說了。
不過事兒不大。
秋寧說過,她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她的人生越來越往上,沒道理不能給秋寧找到一個更好的去處。
再就是才成氣候的織坊……
云鶯越想越愁。
她是挺高興陳宴洲能調走的,這表示他的人生也在往上走。
但是調走的這么猝不及防,這實在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那些產業該怎么辦?
陳宴洲的布置,又該怎么堅持下去?
真是想想就煩。
云鶯不由咕噥,說來說去都怪皇帝老爺。想一出是一出,都不給人個心理準備。
云鶯想的多,但這些東西也只是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等她再回過神,視線立馬落在了不遠處的陳宴洲身上。
陳宴洲著墨藍色錦衣直綴,腰上束著玉帶,腳上踩著朝靴。再看他頭上,是一頂頗為低調名貴的玉冠。
依舊是云鶯熟悉的打扮,但許是幾天不見,云鶯覺得陳宴洲似乎比往日看起來更加清貴雍容。
此時他彬彬有禮的站在父親面前,脊背挺直,身材修偉,再加上過分出色的容顏,愈發襯得他神清骨秀,是如此一個朗月清風、令人心折的少年郎。
云鶯巴巴的看著,陳宴洲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很自然地看過來。
兩人對視著,忽然眸中都溢出濃郁的笑意來。
那是舒心愜意的笑,帶著甜蜜、放心、歡喜、想念的味道。有那上了年紀的看見了,免不得心中默念幾句,“年輕真好!”“郎情妾意,可真般配。”
可這副畫面落在親爹和親哥眼中,就怎么看都不是味兒了。
顧望塵不敢說閨女,怕姑娘家臉皮薄,會因為落了顏面傷了心,亦或是與他這個父親疏遠了。
得罪不起自家姑娘,顧望塵一腔躁郁只能沖著面前的賢侄去。
顧望塵說,“既要被簡拔,世叔這邊先給你道一聲喜。只是世叔此番有要事要做,無暇與你多聊。賢侄且忙自己的去吧。”
陳宴洲似乎沒看出世叔在攆人,只應了一聲“好”。隨即,他似乎想到什么,就說,“侄兒此番外出,是要替父親去尋一位舊友,送一些東西,不知世叔欲往何處,咱們可同路?”
這時候,顧望塵與顧元熙心中都涌上些不好的預感。
顧望塵蹙著眉沒說話,顧元熙不善的問,“你管我們去哪兒?大路朝天,咱們各走一邊。快快,別擋路,我們趕時間,還有要事要辦。”
陳宴洲說,“如此,我就不打擾世叔了。我這廂要往乾州百里縣去,世叔,元熙,咱們就此別過。”
話是這么說,可陳宴洲站在原地根本沒挪腳。
顧元熙見狀,直接冷笑出聲。趁陳宴洲不備,直接揮了拳頭過去,“還別過?別你個大頭鬼。去百里縣送東西是吧,我送你一程。”
揮出去的拳頭被陳宴洲捏在了手里,陳宴洲自幼習武,反觀顧元熙,因為是家里的老小,他又是個嘴巴甜的,把個老太太哄的一口一個“我乖孫”“我的好孫兒”。
這也就是宣國公府有更小的娃娃出生了,也就是云鶯這個失蹤的孫女突然尋到了,不然,顧元熙且得在老太太身邊當小娃娃呢。
被寵慣了的小少爺,哪里吃的了習武的苦?
他能十年如一日的堅持讀書,還讀出了名堂,已經要了他半條命。再讓他習武健身,那是想讓他死么?
顧元熙根本不是陳宴洲的對手,可陳宴洲又豈敢得罪了小舅子?
他擋了一下就放開了顧元熙,并后退拱了拱手,做出個求饒的動作,勉強算是保住了顧元熙的顏面。
顧元熙:“……”雖然很煩,但技不如人,還是順著臺階下吧。
這一出一出的,都被顧望塵看在眼皮子底下。
顧望塵心中想,怪不得昨日好友得知他要出門,特意問了他緣由和時間,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他。
顧望塵后悔不迭,但后悔晚矣。
他是可以攆宴洲回去,但女兒怕是會不舍。
罷了,且就讓宴洲跟著吧,只當是哄女兒開心了。
顧望塵發話,“既然順路,就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陳宴洲拱手說“好”,并忙不迭牽馬過來,讓世叔先上馬。殷勤備至,關懷體貼,顧元熙被他襯得跟個局外人似的。
顧望塵見狀,心情略有好轉。反觀顧元熙,他摩拳擦掌,真恨不能將陳宴洲胖揍一頓。
人都說,小舅子與姐夫/妹夫是天敵。他以前不信這話,固執的以為就沖他和陳宴洲這交情,他真成了他妹夫,任由他驅使,他不知道有多爽。
現在么,呵呵,一想到這人會把妹妹搶走,還要在爹面前襯得他跟撿來的一樣,他的拳頭都硬了。
去往乾州途中,顧元熙馬都不騎了,直接上了馬車,與妹妹坐在一處說話,美其名曰陪妹妹解悶。
他也不說別的,開口就說京城的名人軼事。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京城這一代貴公子與千金姑娘中的出色人物。
重點還是那些貴公子。
什么誠郡王府的世子,首輔家的嫡長孫,次輔家的三公子,安平伯府的表少爺等等等等。但凡是京城有名望的王孫公子,幾乎都被顧元熙提了一遍。
他什么意思云鶯一開始不明白,可之后就全明白了。
她忍不住竊笑,覺得這個二哥也瞞可愛的。有心逗逗這位二哥,云鶯就在二哥說完這些后,裝傻的問了一句,“這些人和我又沒什么關系,以后想必也不會有什么交集。二哥,你與其說這些王孫公子,不如說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姑娘,指不定我們就能成為好友呢。”
顧元熙:“……”傻眼了。
這局怎么破?
他怎么給妹妹介紹小姑娘?京城各勛貴府里有幾個姑娘他都不知道。
要知道就壞了,他得成什么人了!
顧元熙被妹妹噎了一把,人都呆了。好一會兒后,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妹妹在竊笑,他腦中一個機靈,瞬間明白,自己被妹妹給涮了。
顧元熙:“……”
突然就不擔心了。
這么機靈的妹妹,陳宴洲不被她騙就是好的,還指望陳宴洲把她哄走,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時間就在顧元熙的琢磨深思中流去。
很快到了正午,一行人在野外隨便用了些干糧,又喝了些水囊中的清水,便繼續趕路。
許是覺得這樣匆忙的行程虧待了女兒,顧望塵不止一次騎馬走到車窗外,問云鶯,“禾兒可累了?可要休息?干糧是不是吃不慣?若吃的難受,咱們繞路去附近城鎮上,買些順口的來吃。”
云鶯忙說,“不用。”“不累。”“都吃得慣。”
干糧是府里大廚房準備的燒餅、烙餅等。因為是給主子們準備的吃食,下人很用心,即便涼著吃也很美味。
再來就是,馬車的小抽屜里,還放著各種糕點、果子、干貨。
她本就胃口小,隨便吃兩口就飽了,根本不用擔心她吃不吃的慣的問題。
可能這就是血脈至親吧,總會擔心你吃不吃得飽,會不會受累,時時刻刻把你掛在心上,唯恐你有絲毫不滿意。
馬車骨碌碌行走在驛道上,到了傍晚時,正好在驛站落腳。
如此,眾人走了五天,終于進了百里縣地界。
其實不該這么慢的。
正常人馬車出行,三四天功夫就到了。但為了照顧云鶯,眾人硬是把行程拉慢再拉慢。
寧肯浪費些時間,也不允許她受太大罪。
一行人進了百里縣,就在城門口碰到了錢叔。
錢叔沒想過云鶯會來,更沒想到二少爺和榮國公府的二爺會跟著來,疑惑了一瞬,又很快將視線收回來。
他引著眾人往訂好的客棧去,一邊走,一邊輕聲與顧望塵說著最新進展。
這邊顧元熙下了馬車,騎馬與陳宴洲并肩而行。
他也是犯賤,不時勒著韁繩,讓胯下的馬,去撞陳宴洲的馬。
“唉,都到了百里縣了,你什么時候替世伯尋舊友?”
陳宴洲看他一眼,給了個敷衍的答案,“有空了就去。”
顧元熙輕哼,不陰不陽的說,“某些人啊,謊話成篇,我都懶得揭穿他。”
陳宴洲只當這話是耳邊風,聽聽就過去了,才不和顧元熙打嘴仗。
但他越是不理會顧元熙,顧元熙越是來勁。
這一路上他一直搗亂,攔著陳宴洲不能到妹妹跟前獻殷勤。顧望塵看見他的舉動也沒教訓他,這越發助長了顧元熙的囂張氣焰。
此時,他氣焰越發高漲,還用肩膀扛陳宴洲的肩膀,要將他從馬兒身上撞下去。
陳宴洲終于勒停了馬,平靜的看著他,“元熙。”
顧元熙有免死金牌,才不怕陳宴洲報復。
他輕哼,“喚小爺做什么?”
陳宴洲說,“你之前說,你想要我書房的那方瑪瑙鎮紙……”
顧元熙耳朵豎起來,佯做無意的問,“怎樣?”
“回去后我讓人給你送去。”
顧元熙輕呵,“區區鎮紙。”
陳宴洲又道,“還有你賽馬輸給我的那套馬具……”
顧元熙不說話,腦袋卻越發偏向陳宴洲那邊。
他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但他面上的神情,卻堅定的保持冷漠。
陳宴洲繼續加碼,“還有我私庫里那套天青色蓮花紋茶盞,我十五歲隨陛下狩獵所得的彎弓,以及我加冠那年,所得的那方麒麟瑞獸澄泥硯。”
陳宴洲看過來,“用這些東西,買你一個裝聾作啞,可夠了?”
顧元熙艱難的咽一口口水,理智在腦海中反復掙扎跳躍。
陳宴洲見狀,開口說,“若你不……”
顧元熙:“夠了夠了夠了!”
話落音,他輕輕的在自己面頰上扇了一下,又愧疚的看向前方的親爹。
心中默念著:爹啊爹,別怪不孝子臨陣倒戈,實在是陳宴洲這個王八蛋他給的太多!
尤其是那方彎弓,那是陛下年輕時曾用過的東西。
陳宴洲十五歲那年,隨榮國公與陛下去西山圍獵。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他竟獨自一人獵殺一頭黑熊。
陛下龍心大悅,當即重賞他,甚至將少年時曾用過的彎弓也一并賞給了他。
不說那彎弓用料多么珍奇,就說彎弓射程甚至能達到三百米,其爆破力更是能輕松穿透城墻——當然,這和用弓箭的人的臂力也有很大關系。
若是顧元熙使這套弓箭,指定是不能發揮出其最大作用的。但這并不妨礙顧元熙為這弓箭心旌神搖,就好像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九天神女。
顧元熙最終折服在陳宴洲的陰謀算計中。
沒了顧元熙這個礙事的,等云鶯下馬車時,陳宴洲就光明正大走上前去,想扶她下來。
但這個動作才剛做出,就見走在前方的顧望塵,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掉轉頭走了回來。
陳宴洲再收手也來不及,他的動作被世叔看了個正著。
索性顧望塵在想著大事,也無暇多訓誡陳宴洲,便只低聲交代說,“賢侄與元熙先進客棧去,我扶禾兒下馬車。”
陳宴洲硬著頭皮說了聲“好”。
坐在馬車上的云鶯,并沒有看見剛才那些畫面。
但不管是陳宴洲與顧元熙的交易,亦或者是父親的交代,她都聽在耳里。
想到陳宴洲的折騰,再想想他有再多的算計,在父親面前也只能折戟,突然就覺得他好可憐。
云鶯面上盈上笑意來,扶著父親的胳膊下了馬車,看向前方。
就見陳宴洲正站在不遠處,滿含笑意看著她。
云鶯見狀,面上的笑意更濃郁了幾分。
顧望塵不說話,只走在女兒身側,好似完全沒發現這對小男女的互動。
但又怎么可能沒發現?
這是他千辛萬苦才尋來的女兒,出門之后他不錯眼的盯著,生恐女兒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