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鶯暈乎乎走出了二爺的院子,整個人像是飄在云中一樣。
穗兒在外邊不到等了一個時辰,終于等到姑娘出來,她面上不僅沒露出驚喜的神色,反倒還落寞起來。
她還往云鶯身后看了看,云鶯身后自然是沒有人的。
穗兒又不著痕跡的,將云鶯渾身上下掃視了一圈。
姑娘的衣裳整齊干凈,不見絲毫褶皺,之前進去時是什么樣,出來時就是什么樣。姑娘走路也不見不適,嘴唇也不見紅腫……
更失望了!
難道真是她們想多了?
二爺喚姑娘過來,真就是有要事相商?
穗兒張口喚,“姑娘。”
她的姑娘還在神游中,并沒有聽見她的呼喚,如此,穗兒不得不再次喊了一聲,“姑娘,您在想什么呢?”
這次云鶯回神了,也聽明白了穗兒在說什么。
她小聲嘀咕,“我覺得我被二爺套路了。”
“什么套路,姑娘您在說什么?”
我在說,我被二爺套路了!
我感覺今天這場戲,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陰謀。
只是,二爺究竟是如何謀算我,又是如何讓那本書恰到好處的掉落在她面前,又被她撿起來的,她得好好琢磨琢磨。
云鶯說,“我什么都沒說。行了,天色很晚了,咱們早點回去休息吧。”
兩人說著話,真就往后院走。
只是距離圈門處還有一段距離時,隱隱約約就聽見,守門的兩個婆子在小聲嘀咕著什么:“已經一個時辰了。”
“才一個時辰,二爺鼻梁那么高挺,折騰兩個時辰也不在話下。”
“照你這么說,云鶯姑娘指定今晚會被折騰的下不來床,興許就不回來了。”
“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去歇息了?”
“還是再等等吧……哎呦,云鶯姑娘您回來了。”
兩個婆子擠眉弄眼一番,隨后又熱情的迎了上來,要攙扶云鶯回后院。
云鶯聽了她們的閑話,再看他們的做派,真是要氣笑出聲了。
不過,這些婆子守門也是無聊。她管后院管得緊,不允許她們當差時喝酒吃零嘴,她們無聊之下閑磕牙,好似也可以理解。
云鶯懶得與兩個老太太計較,微頷首示意過,便帶著穗兒回后院了。
直到她們拐過一株芙蓉花樹,后邊那竊竊私語聲才又響起,“回來這么早啊。”
“看著腰也不酸,腿也不軟,二爺不會是個樣子貨吧?”
“忒你個老貨,還編排到二爺身上了,小心讓人知道了,去二爺那里告你一狀。”
“就跟你沒說一樣……”
兩人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但云鶯的面頰,卻控制不住的紅了起來。
她決定,明天起來后,得好好肅清一下府里的污言穢語。誰要是再敢在主子背后嘰嘰歪歪,全都攆出府去。
這一夜無風無浪的過去了。
翌日起來,后院中果然多了許多謠言。
甚至就連秋寧都跑過來和她打探消息。還隱晦的問她,二爺那方面到底強不強。
云鶯一把將秋寧推了出去,隨即果斷讓穗兒和柳兒去通知各個地方的小管事,讓他們來開個會。
但穗兒和柳兒都走到門口了,云鶯又改變主意,將她們叫了回來。
穗兒納悶問,“姑娘,不用去喚他們了么?”
“別喚了,怪沒意思的。”
關鍵是,那都是謠言。兩個當事人不發聲,那些謠言傳兩天也就散了。若是她專門為此事給府里的下人立一立規矩,等著瞧吧,這事兒沒個一年半載絕對過不去。
謠言是傳三五天,還是傳一年半載,這全都取決于她之后的操作。
云鶯果斷選擇了第一個。
因此她說,“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她們愿意說就說去吧,總歸之后忙起來,也就沒精力說閑話了。”
對啊,她可以讓人忙起來!
云鶯就道:“下了這么長時間的雨,這兩天好不容易放晴。讓下人檢查各處房舍、窗欞、柱子,看看可有漏雨、發霉等情況。另外,院子里的花草也該修剪了,下水道也該疏通一下;還有窗紗和夏裳,眼瞅著天氣一天熱過一天,這些也該準備起來。灶房那邊也過去傳個話,就說二爺這兩天有些上火,讓她們重新列個膳食單子拿來我看……”
云鶯這一通命令傳下去,后院怕是要忙個底朝天。
屆時下人別說說閑話了,怕是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
穗兒和柳兒對視一眼,一時間真覺得,怪不得丁姑姑提拔姑娘做管事呢,還是姑娘的手段高明。
果然,這一通吩咐下去,后院整個忙碌起來。
如今走在縣衙中,不管在何時何地,總能看見不少下人忙忙碌碌的干活。
或是給房屋上更換瓦片,或是清理墻壁上的霉斑和青苔,亦或者疏通下水道,修剪花草……
總之眾人忙得團團轉,真就沒功夫說閑話了。
隨云幾人自然也看到了此景,再聯想到那幾天傳到他們耳朵里的閑言碎語,幾人頓時就明白,這是云鶯發力了。
不得不說,這辦法是真好。
悄無聲息的就將流言繁衍的土壤毀滅了,云鶯這手段也是可圈可點。
云鶯可不知道,隨云幾人暗地里,又對她高看一眼。
她現在且忙得很。
既要復查那些田畝面積的數據是否正確,又要準備造梯田。
田畝的數據比較好核算,這就是個機械的工作。只要會算數,再用心些仔細些,基本不出錯。
云鶯想找兩個幫手,但穗兒和柳兒連字都不認識。
后院中秋寧和木槿倒是識字,但秋寧在算數上一竅不通,木槿雖多少會一些,但云鶯打心底里膈應她。
也或許是出自她自己的私心,云鶯私心里并不想木槿走進二爺的書房、距離二爺更近一些。也因此,云鶯也絕了教導木槿的想法。
那就只能等忙過這一茬,回頭再讓人牙子送幾個識字的丫鬟過來,仔仔細細教一遍,以備下一次使用。
不說這些遠的,只說現在云鶯每天白天核算數據,等到晚上,她就守在二爺的書房中,翻閱二爺的師兄與他送來的那些書籍。
她一整天都呆在二爺的院子里,晚上都要等到子時左右才回去,這就更坐實了她“伺候二爺”的傳言。
于是,本來已經壓下去的流言,再一次甚囂塵土。
當然,這些事情云鶯是不知道的,云鶯忙得分身無暇。
二爺的書房有許多書,其中一些書籍是二爺從京城帶過來的,更有很大一部分,是二爺的師兄與恩師送與他的。
可以說,出現在這個書房中的書籍,都是經過仔細挑選的。
其中也確實有幾本與“梯田”有關的書,但都是簡單提一句兩句,至于更仔細些的內容,那卻沒有。
這也正是云鶯為難的地方。
她見過不同形式的梯田,可關于如何修筑梯田,她卻說不上個一二三。
是所有山嶺都適合修筑梯田,還是只有一定坡度的山脈才適合修筑梯田?梯田的排水和過道該怎么設置?農作物該怎么選擇?還有梯田的寬度,是越寬越好,還是最好不超過一定范圍?再有就是,梯田該怎么規劃才更加合理?修繕完成后,又該怎么去保護?
最后一個問題不太要緊,可以等梯田造好后,一邊使用一邊完善。
但是,有關前幾個問題,云鶯一腦袋亂麻,實在理不清個頭緒。
她煩悶的揉著自己的面頰,忍不住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二爺不知何時推門走了進來,他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他終究是忍不住出聲問她,“怎么了?碰到什么難題了?”
云鶯從雙手中抬起頭,側首看向他。她眉眼中帶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委屈,聲音中更是添加了許多撒嬌似的呢喃。
她挫敗的說,“難題太多了,那里都是難題,我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
“給我仔細說說。”
二爺坐在了云鶯對面,云鶯就托著腮,將她之前考慮的問題一一說了說。
末了,她眼巴巴的看著二爺,“您能告訴我答案么?”
二爺很想告訴她答案,但是,“不能。”
云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二爺卻又道:“但是我可以將縣衙周邊的無主山嶺,都批給你使用。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設想,用那些荒山來做試驗。”
云鶯聞言頓時精神了,“縣衙周邊的荒山都給我?”
“都給你。”
“那該有多少啊?十幾、二十個會有的吧??”
“不止。如今登記在冊的,已經超過數百,只要你覺得需要,你都可以拿去用。”
“那太好了!”云鶯振奮的歡呼一聲,可話音才剛落下,她又忍不住皺起眉頭,“你這么信任我,我若是最后做不出成績來,難堵悠悠眾口。”
“那你說怎么辦?”二爺好整以暇的問她。
云鶯腦子一轉,又一個辦法襲上心頭,她就問了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荒山的租金,貴么?”
她這話一出,二爺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他忍不住笑了,“不貴,一年也就三兩銀子。”
“三兩銀子啊?”
三兩銀子是不貴,可她要用到的,不是一個兩個荒山,而是十幾個,更或者幾十、上百個。這樣的話,銀子加起來就不是個小數目了。
云鶯掰著指頭算,究竟租賃多少個荒山才夠用。
但話又說回來,這租金是她出還是二爺出?
云鶯:“二爺,您會替我出租金的吧?”
“什么叫替你出租金?難道不是我給我自己出租金?放心吧,不會讓你出錢的。”
云鶯露出喜悅的神色,瑩潤的杏眸都多了幾分瀲滟的水光。
二爺的嗓音啞了啞,“不僅不會讓你出錢,反倒我會多給你發月錢,比照隨云他們的俸祿,再給你發一份。若你真把梯田造成了,我還會上折子給你請功。”
云鶯忙擺手,“請功就不用了。”若是真造成了,多給她些銀子就好了。
比起官職,她還是更稀罕銀子。
似乎已經想到了未來某一天,梯田遍地,豐收在望,銀子滾滾而來的美好場景,云鶯一張清冷的面龐上都多了幾分笑意,露出些艷色來。
天已經很晚了,云鶯準備回去休息了。
二爺也要去洗漱就寢,就與她一道往書房外走。
一邊走,二爺一邊問,“核算田畝面積的事兒先放一放,明天我帶你去周邊轉一轉。”
“去看荒山么?”
“對。”二爺拉開房門,讓云鶯先出去。云鶯只顧著與他說話,就沒顧及到這些禮節。等走出去了,她又后知后覺意識到,方才是二爺給她開的門,而她還走在了二爺前邊。
但這時候她也只能裝作沒注意到那情況,以免兩人更尷尬。
二爺說,“明天帶你去挑選你覺得有用的荒山,之后讓隨云幫你招募些做工的百姓,你就可以著手造梯田了。”
“這么著急的么?”
“不算急。等你造好梯田,修好排水渠等,大概率早稻也收割了。抓緊些時間,在入冬之前,梯田上指不定能種出一茬莊稼。”
這第一茬莊稼,應該沒多少收成。因為荒山上赤貧,肥水都跟不上,這一茬甚至有可能顆粒無收。
但種了就算邁開了第一步,以后就可以根據第一次種植時遇到的各種情況,對梯田加以改善,爭取以最快的速度,讓梯田成為能為良田,繼而在整個云歸縣普遍起來。
二爺說,“你手中的活兒可以先放一放,若實在忙不過來,我再找人接手也行。”
云鶯聽到這句話,腳步頓在原地。
她忍不住思索,原來二爺是可以找到人核準數據的。既然如此,為什么偏還要用她?
答案近在咫尺,但云鶯拒絕去戳破,豎在答案前的那層薄膜。
她點頭應下明天的行程,隨即與二爺作別,滿懷心事的回了后院。
第二天,云鶯自然早早起床,穿上簡潔爽利的衣裳,帶上穗兒出門。
她們走后不久,秋寧就登門了。
得知云鶯今天要與二爺一道出門,且已經出發后,秋寧摸摸自己垂到胸前的黑發,長長的嘆了一聲,“云鶯可真得寵啊!二爺現在真是一時半會兒都離不開云鶯啊!”
清楚知道所有真相的柳兒:“……”她但笑不語。
秋寧發出靈魂一問,“話說,云鶯準備什么時候搬到二爺院里?如今這樣,云鶯每天還需要跑來跑去,那多麻煩。”
柳兒僵硬的笑一笑,“這個問題,奴婢也不知道。”
“那我等云鶯回來問問她好了。嘖,若是二爺不同意她搬,那二爺可真夠渣男的,云鶯還上趕著伺候他做什么。若是云鶯自己不想搬……唉,柳兒,不會是云鶯受不住二爺的折騰,才不想搬過去住吧?”
想到這里,秋寧咯咯咯笑起來了,表情特別意味深長。
柳兒再次被噎住了。
她實在應付不來秋寧,最后只能丟下一句,“姑娘的事情,她不說,我們也不好多問。您若真想知道,等姑娘回來您親自問她吧。”
秋寧點頭,“那就等她回來了,你讓她去我院里尋我啊。”
“好的,奴婢記下了。”
出門前晴空萬里,出門后,馬車才剛出了城門,老天爺就變了臉。
天氣很快陰沉下來,不一會兒功夫,又下起了蒙蒙細雨。
云鶯坐在青帷馬車內,忍不住掀開窗簾往外看。
蒙蒙細雨中,二爺與雷霆、隨雨騎馬走在前邊。
細雨不大,但幾人的頭發上卻都沾染上水珠。
尤其是二爺,他身上穿著一件織錦的長衫,那衣衫輕薄,沾了水卻特別容易顯露痕跡,如今二爺肩膀上都濕透了。
云鶯往外探出頭,輕快的喊了一聲,“二爺。”
二爺勒停馬,轉過頭來。
看到確實是云鶯在喊他,而不是他幻聽了,二爺策馬走到車窗旁邊,“怎么了?”
云鶯隔著蒙蒙細雨看著二爺清俊的眉眼。他的面頰上沾染上薄薄的一層水霧,襯得他眉眼愈發清潤,面頰棱角分明,當真君子如玉。
“二爺,下雨了,這會兒雖然雨下的小,但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下大。不然我們今天還是不去了,先回縣衙怎么樣?”
“不怎么樣。”隨雨嘟囔了一聲,“二爺是百忙之中才抽出這么一天空,你以為之后二爺還能有閑暇陪你出門?”
云鶯愣了愣。
她并不知道,今天出門還是二爺特意撥冗出來的行程。
不過想想也是,二爺這幾天正忙著視察開荒的情況,還要關心采珠那邊是否進展順利,縣衙的案子他要審,公文他要批復,還要應酬隨時可能會有的上峰的召見……
二爺當真非常非常忙碌,能抽出一天陪她出門,當真不容易。
但是,她也不是非要二爺陪著,才能出來吧?
云鶯試探著說,“今天先回去,下次我自己過來也可以。二爺,雨不大,卻很涼,您若是感染了風寒,就不太好了。”
說著話時,雨水突然變大,說話不及就澆了人一頭一臉。
云鶯看著與她一起坐在馬車車廂中的二爺,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話說,她是提議回府的,可如今,他們沒有回府,而是按照原先的預定,直奔目的地。
只是,為防二爺生病,二爺上了馬車,而隨雨與雷霆一人披了一件蓑衣。
一邊給二爺斟茶,云鶯一邊想,他們的蓑衣是從那里變出來的?以及,當真只有三件蓑衣么?
兩件蓑衣分給了雷霆與隨雨,另一件在車夫的身上,所以,真的沒有第四件了么?
馬車中靜悄悄的,二爺沒有特意找話題,云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時間只有窗外馬蹄的踏踏聲,以及雨水滴落的啪啪聲響在耳側。
突然,馬車輪子一歪,整個馬車也猛地傾斜。
“啊。”云鶯猝不及防之下叫出聲來,身子也被甩的差點撞到車廂壁上。
二爺卻在這一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帶到跟前,并緊緊鉗制住她纖細的腰肢。
前邊傳來車夫歉疚的聲音,“二爺,路太滑了,奴才沒趕好馬車……”
“沒事兒,繼續往前走吧,之后小心慢行。”
“唉,唉,奴才一定注意。”
二爺松開了手,云鶯也若無其事的在另一側坐了下來。
她這個位置距離二爺最遠,就在另一側的窗戶處。
云鶯非常不自在,她腰間還隱隱作痛,那熾熱的力道似乎穿透了她的衣衫,燙到了她的皮膚,以至于她坐臥難安。
云鶯的臉也很燙,她迫不及待的掀開車窗簾子,想透透風。
冷風撲來,她的面頰確實不那么熱了,但她心中卻依舊燙的厲害。
明明早就想好要與二爺保持距離,可他只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她就會忍不住再次走向他。
她也會因為他的靠近,再一次怦然心動,難以抑制。
吹了一會兒涼風,云鶯紊亂的思緒終于平復下來,她落下來簾子,若無其事的與二爺說起修路的事兒。
“這邊都是泥土路,之前連下了幾天雨,行人走來走去,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泥坑。”
不僅有泥坑,還有大大小小不少泥腳印,以及獨輪車壓出來車轍印。
這路本就難行,偏偏如今又下起雨來,道路就變得濕滑。
這也就是車夫技術好,只是略微顛簸了些,不然,若一不小心掉進泥坑里,輕則翻車,重則將人磕的頭破血流。
“二爺,什么時候修路啊,這路顛的人渾身疼。”
二爺將沾水的帕子丟到一邊去,云鶯這才注意到,他們倆的茶水都灑了。
不僅灑了,她那只茶盞滾到了榻上,二爺的那只茶盞倒是依舊在他手上,只是里邊的茶水將二爺的半邊衣袖澆濕了。
二爺剛才就是用手帕,將自己的衣衫清理一遍,并將灑落在榻上的茶葉清理了。至于那濕漉漉的軟鋪,卻沒辦法收拾了,只能等回府后再浣洗。
云鶯注意到這一幕,人都慌了,“我都忘了這些,您,您沒燙傷吧?”
云鶯看著二爺垂下的衣袖,手指動了動。
終于,她還是沒能扛過自己的本能,將二爺的胳膊抓了過來。
她剛給二爺倒的茶水,不算滾燙,可也是熱的。這要是把二爺的胳膊燙傷了,她萬死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