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太陽正在蓄勢,即將露出它那滾燙的獠牙。
林書友從冰箱里取出凍好的冰塊,加入劉姨煮的綠豆湯里,先一大海碗直接干了,舒服得身體一顫,再盛起第二碗,就著廳堂外壩子上的陽光,小口小口地慢慢品。
喝完后扭頭,看向趴在棺材蓋上拿著紙筆看著一本陣法書的譚文彬,林書友心里微微有些遺憾。
當初彬哥因為雙肩怨嬰的關系,整個人散發著刺骨的寒意,唉,現在想想,真是沒趕上好時候。
要是彬哥在七八月份暑期里犯病,那該多涼爽。
自己就可以在炎炎夏日里,裹著兩層被子凍得瑟瑟發抖,想想都愜意。
譚文彬:“給我來一碗。”
林書友:“哦,好。”
接過加了冰塊的綠豆湯,譚文彬抿了一口,建議道:“感覺把冰塊改為冰沙,口感會更好些。”
林書友:“咱們這個冰箱,好像有點難度。”
譚文彬:“你可以把冰塊取出來,讓童子用三叉戟削磨。”
林書友:“好主意。”
譚文彬正在看的這本陣法書,是他自己的抄錄本,上面用其它顏色的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字,還有各種看起來像是數學公式的東西。
旁邊有個厚厚的小冊子,像是本小字典,是李追遠寫的。
譚文彬學習理解這些低級陣法時,得一邊翻字典一邊做備注,效率雖然慢,但至少有了自己學習的能力。
有小遠哥在,他也不用朝著陣法大師進發,他清楚那個境界拼的不是努力,他要做的,就是將大部分低級陣法的各個種類混個臉熟。
譚文彬:“給小遠哥也送兩碗上去啊,不是,一大盆呢,你打算自己全部喝光?”
林書友撓了撓頭:“我還覺得不夠呢。”
譚文彬:“現在潤生都吃不過你了。”
林家人能起此童子后,童子現在變得很忙,林書友度過了一開始的疲憊期后,倒是不犯困了,但是本就很大的飯量,再次迎來劇增。
用劉姨的話說就是,再這么漲下去,她以后炒菜得拿黃河鏟了。
林書友:“就是容易餓得快。”
譚文彬:“那有其它反應不?”
林書友:“有,但不明顯,感覺每天一覺醒來后,精力比昨天,都更充沛了一點。”
譚文彬:“可惡的食利階級。”
童子的收獲是能百分百與林書友共享的,林家人起占兒童子,不管是斬妖除魔還是驅邪祈福,都會有一半功德落童子身上,也就是阿友身上。
別人創業開個廠,怕被塞進來太多親戚給自己吃垮嘍。
林書友這里是反著的,他是一個人吃全族上下的親戚。
雖然增長微弱,但那是坐在家里,啥事兒不干就能得到的提升,等于白撿,真是讓人羨慕不已。
林書友端著兩碗綠豆湯上去了。
剛走到門口,紗門被打開,阿璃出現在門口,伸手接過了綠豆湯,轉身進去。
林書友朝里頭看了一眼,發現小遠哥正專注地坐在書桌前,面前放著好幾沓高聳的書,這書看起來還挺眼熟,他自己也看過,叫《江湖志怪錄》和《正道伏魔錄》。
都是基礎讀物,林書友不理解小遠哥把這些書重新搬出來做什么,還看得這么認真。
不過,阿友覺得自己不理解很正常。
下了樓,恰好瞧見李三江回來。
李三江掃了一眼,看見壯壯在看書學習,林書友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起來很閑的樣子。
“友侯。”
“哎”
“西村木匠家要起魚塘,你去幫個忙,正好晚上帶幾條魚回來煮魚湯喝。”
“好嘞。”
村里人互相幫忙,不興給工錢,就比如起魚塘這事兒,搭把手,小半天時間,管頓飯再拿幾條魚。
“友侯,你午飯回家吃,別在人家那里吃啊!”
“哦,好。”
林書友應了一下,跑了出去。
李三江給自己打了一碗綠豆湯,喝了半碗后舒了口氣。
要是讓阿友在人家家里吃飯,等同放個土匪去人家家里就食,那就不是做人情而是結仇了。
李三江納罕道:“友侯這伢兒難不成還在長身體?”
譚文彬一邊翻著字典一邊回應道:
“能吃是福。”
“倒也是,光好吃不懶做,吃不窮。”
李三江家是村里少有的沒養豬的,主要是嫌麻煩,家里人工都忙著做紙扎坐齋,沒功夫去伺候牲口。
后來見家里人口多了,李三江也不是沒有動過壘個豬圈養幾頭豬的想法,按理說剩菜剩飯喂喂豬也挺合適。
但這么久了,家里騾子們的飯量不僅不減還一個勁地猛增,弄得李三江覺得,自己養了豬后,不是豬沒剩飯吃,而是第二天醒來一看,豬都被吃了。
“李大哥。”
老田頭來了。
“李大哥,我釀的那藥酒可以喝了,中午我再整倆江西菜,你去我那兒喝一杯?”
“成啊,少擱點辣子。”
“放心,我懂的。”
李三江走到壩子上,想去廚房跟婷侯說一聲中午不用做自己那份飯……猶豫了一下,算了,多一提。
劉金霞、花婆子和王蓮來打牌了。
老田頭看見劉金霞,明顯身子一緊。
劉金霞對老田頭笑了笑:“你也在啊。”
老田頭:“對啊,我在的。”
劉金霞:“你真不回九江去了?”
老田頭:“暫時不回的。”
打完招呼,劉金霞就準備上牌桌了。
老田頭:“我做了些點心,待會兒給香侯送去。”
劉金霞:“行,你做的點心我家翠翠愛吃,你讓香侯給你拿點我家的腌蒜。”
老田頭:“好,我愛吃蒜。”
王蓮和花婆子坐在桌邊偷笑。
花婆子更是出聲調侃道:“醋愛喝不,我家霞侯姐姐還會釀醋。”
老田頭:“愛喝的,愛喝。”
李三江催促老田頭走,一起去喝酒,再不走,他怕老田頭整出一桌調料給自己下酒。
花婆子發出感慨:“要是年輕時那會兒,該多好。”
王蓮:“是啊。”
劉金霞:“開牌,開牌,天天地盡給你們尋開心了,也不說多輸點錢給我。”
打著打著,劉金霞發現,今兒還真要贏不少錢了。
主要是柳玉梅輸得多,把把讓別人成了大的。
劉金霞湊過頭,小聲問道:“柳家姐姐是遇到什么喜事兒了么?”
大家牌桌老姊妹,有些道道哪可能真看不透,連最老實的王蓮都清楚自己一直是被照顧的。
孫子孫女要開學了,兒子要換藥了,每到這種錢磨子壓手的時候,自己都能從柳玉梅那里多贏一筆錢,以解燃眉之急。
柳家姐姐有個習慣,平時少輸,心情一好,就多輸點。
柳玉梅:“今兒個是心情好,家里擔子輕了,老了有指望,就更賠得起了。”
劉姨端著茶點走過來,又給她們續上了茶水。
自打老太太帶小遠去開了那次會后,整個人的精神頭都不一樣了。
罵阿力笨,花圃侍弄得難看,罵自己廚藝這些年不見漲,天天給她吃的是什么東西。
昨晚阿力還對自己說,主母是不是身子出了問題,讓自己多去看看,幫忙做調理。
自己瞪了阿力一眼,老太太這分明是又有了新的底氣,恢復本性,又作起來了。
樓上房間里,李追遠坐在書桌前,快速翻頁著手頭上的這本書,目光不斷掃過,書里早就背下來的內容被重新鞏固。
等把書桌上的這兩套書全都又翻了一遍后,少年后背往椅子上輕輕一靠。
腦子里,充斥著“為正道所滅”。
魏正道當初鎮壓邪祟,全都是一勞永逸,不留后患。
可問題是……李追遠重新梳理書中內容,按照魏正道寫的方法,去鎮壓邪祟,遇到那些難纏或特殊的,依舊沒辦法將它們徹底鎮殺。
所以,要么是魏正道吹了牛,要么就是魏正道藏了一手。
李追遠不覺得魏正道在自吹自擂。
因為少年自己,就是魏正道當年行事風格之下的第一受害人。
但少年也不覺得,魏正道在寫書時,故意藏拙。
一來魏正道寫這書用的是珍貴的佛皮紙,二來這也不符合魏正道的性格。
阿璃將綠豆湯端了過來,里面的冰塊已經融化,但湯還是冰涼的。
李追遠喝完后,幫阿璃一起收拾起畫桌。
阿璃今天穿的是黑金色的馬面裙,白色上襯,頭發盤起插著一根木簪。
相似的款式阿璃以前也穿過,但女孩歲數見長,穿出來的感覺也就不一樣了。
比起平時經常穿的襦裙,這套衣服的她顯得更加清冷、生人勿近,當然,在面對自己時,阿璃會立刻變得很柔和。
午飯前,潘子和雷子騎著自行車來了。
“小遠侯,小遠侯!”
“來了。”
李追遠下樓后,看見潘子和雷子站在譚文彬身邊,潘子主動給譚文彬遞煙,雷子幫忙點起。
二人穿的是那種深藍色的工作服,有油污,但很新。
高考對他倆而言,只是走個形式,他們只需要拿到高中畢業證就行,也早就在尋單位準備上班了。
之前有各種說法流出,去什么單位的都有,現在二人正式入職了位于興仁鎮的一家叫龍興工具廠的公家企業。
廠子不大,但效益很好,廠門外天天排著等著拉貨的卡車,現在想進這廠入職還真挺困難。
二人剛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和他們以前放假時去窯廠搬磚時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潘子臉上有傷,是他爹打的。
他爹的意思是,要把他的工資存起來,留作以后給他娶媳婦兒用。
潘子不肯,他爹就罵他,說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結果潘子回了一句:我屎尿是爺奶倒洗的。
他爹聽了,一上頭,給潘子一巴掌,潘子沒還手,只是推了他爹一把,他爹繼續打,潘子繼續推。
最后,潘子的臉被打傷了,他爹一個沒站穩,額頭磕到桌腳,沒大礙,只是流了血,然后一個勁地罵:細婊賊兒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
確實是翅膀硬了,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轉變,往往發生在他能自己養活自己時。
潘子和雷子發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李維漢和崔桂英買東西。
堂兄弟倆買了煙和酒,與李維漢單獨坐壩子上小方凳前吃晚飯,喝酒抽煙,和其他孩子們故意做了區分。
給崔桂英買了套新衣服,崔桂英不舍得把新衣服穿身上,但這幾天在她嘴上都已經“穿”舊了。
一人湊了一半,給英子一筆錢,讓英子再采買點上大學時要帶去的東西。
英子不要,說她錢早夠了,結果被哥倆數落,說城里的女孩穿得多鮮亮洋氣,就英子看起來像是個土氣村姑,別上大學后隨便哪個男的打撒點東西,就被人家勾走了。
這番彎酸話,把英子都說哭了,最后只得又哭又笑地收下這筆錢。
其實,以前哥倆在爺奶家長大時,也挺不懂事的,李維漢和崔桂英倒不重男輕女,要不然當初也不會供李蘭考學,但農村里的女孩子懂事早,所以很多時候都是英子幫忙做家務,哥倆年紀雖大,卻是玩累了就吃,睡醒了就出去撒歡。
現在來李三江家,是為了找小遠,提了一大袋子零食,還用自行車后座拖來了兩大箱子汽水。
汽水不是健力寶,是瓶裝的,喝完了還得拿著空瓶子去退押金,勝在便宜,真買健力寶,哥倆這筆工資還真不夠這般造的。
可不管怎樣,這都是一份心意。
李追遠記得自己剛來南通時,就是他倆帶著自己滿村子里撒歡,后來還曾帶自己去過鎮上錄像廳看黃片。
倆人還因為這事兒,被兜進了派出所。
再看看現在的二人,嘴里叼著煙,胡子故意不刮,一身工裝在身,雖然年齡上依舊青嫩,卻儼然一副大人派頭了。
人們常常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但人的變化,往往令時間都措手不及。
這才只是過去兩年,可能再過兩年,他們就要結婚了,再過兩年,他們的孩子也會出來,李追遠就要有侄子輩了。
曾經一起在爺奶家長大的他們,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后,關系肯定會變得比現在疏離很多,但不管再怎么變遠,也不至于淪落上如今那四個伯伯家之間的糟糕關系。
譚文彬邀請他們留下來吃午飯,倆人擺手說已經吃過了,雖然能看出來沒吃過。
二人抽完煙后,留下東西,就騎著自行車離開了。
特意來這一趟,也是因為以前蹭吃了不少小遠侯媽媽寄來的零食,還會不懂事的特意帶小遠侯去張嬸小賣部,讓小遠侯掏出零花錢買東西。
哥倆現在想起這事兒,都覺得臉上躁得慌。
當然,這是他們不清楚,那時候被他們哄騙的小老弟,其實也是在拿他們當孩子哄著玩兒。
花婆子:“別說,這倆孩子跟他們爹媽那一輩,還真不一樣。”
王蓮:“孩子長大了,懂事了嘛。”
花婆子:“興仁鎮距這兒還挺遠的,天天早起騎著車去上班,下了班再騎著車回來,來回差不離得仨鐘頭。”
王蓮:“怕是不止哦。”
花婆子:“掙的也是辛苦錢。”
王蓮:“但也舍得。”
劉金霞:“漢侯和桂英姐,也是能享著福了。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的,總該碰上個豐年了。”
柳玉梅打出一張牌。
花婆子驚喜一叫:“胡了!”
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無視自己點的牌,接了劉金霞那句話:
“是這個理。”
下午,李追遠又將那兩套書重新過了一遍。
看完后,坐在椅子上,身邊像是有一群人圍著自己,嘰嘰喳喳地喊著:“為正道所滅。”
李追遠很少以不理性的方法去面對問題,現在這樣,說明他已經無法用理性的視角去面對眼前的問題。
最荒謬的是,李追遠隱約有種感覺,答案可能就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還沒發現。
一雙手,出現在自己頭部兩側,開始輕輕按壓。
起初還不適應,力度也沒拿捏好,但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少年耳畔的“嗡嗡嗡”,也隨之降低,直至消失。
阿璃以前見過劉姨會這樣幫奶奶姐按摩頭部。
剛才察覺到少年精神上產生了劇烈波動,她就自然而然走過來,想要幫他緩解。
李追遠抓住阿璃的手,說道:“好了,我沒事了。”
太過美好的東西,人往往不敢過度享受,會本能地珍惜,希望長久。
阿璃很認真地看著少年。
那次自己奶奶帶少年出門后,奶奶發生了變化,少年身上也有變化。
李追遠將頭向前,讓自己額頭與女孩的額頭相抵。
“好了,我沒事。”
仇家名單上,一下子添了那么多。
李追遠不是焦慮自己未來是否能成功報仇,他焦慮的是……報仇后如何能防止死灰復燃。
難鎮壓殺死的,又何止是邪祟?
那些正道人士,有時候反而更難殺干凈。
若想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只要他們愿意,方法和手段,可比傳統的邪祟多多了。
換句話來說,當他們不惜一切代價都想活下去時……就變成了邪祟。
樓下壩子上,傳來對李三江的呼喊聲。
有人上門來請李三江坐齋。
太爺上午就去大胡子家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不出意外,倆老頭應該喝醉了。
譚文彬午飯后去了石港鎮看望他自己的南北爺奶,潤生在田里,阿友在摸魚。
李追遠就自己去大胡子家找太爺,他也正想出門透個氣。
來到大胡子家,壩子上嬰兒床里的笨笨,正拿著一個空塑料杯杯,先敬桃林,再仰頭一悶,自作豪飲。
蕭鶯鶯站在邊上,叉著腰,看著孩子這個舉動,死倒怨念有些壓制不住。
聰明的孩子學東西太早,也太快,桃林里那個是整天喝酒嚷嚷著要下酒菜的,現在兩個老東西也在這里喝酒。
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怕是等能下嬰兒床自己跑時,就先去找酒缸。
李追遠的到來,讓笨笨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嬰兒床上,“醉”得不省人事。
在蕭鶯鶯的帶領下,李追遠看見了躺在涼席上醉得呼呼大睡的倆老人。
這時候,叫是肯定叫不醒了。
蕭鶯鶯說她可以煮醒酒湯,被李追遠拒絕了。
這個年紀,排除事后頭痛,醉一次其實也是一次享受。
走回壩子上,剛剛爬坐起來的笨笨“噗通”一聲,又“醉”躺了回去。
來都來了,李追遠干脆主動走入前方那片桃林。
與以往不是撫琴縱歌、飲酒作畫不同,今天桃林里格外安靜。
蘇洛背靠在桃樹下,打著瞌睡。
清安面朝上,漂浮在水潭中。
倆人也是醉了,但蘇洛應該是真醉,因為他的行為與感受,全都在清安的掌控中,甚至可以說,蘇洛本就是清安臉上無數張臉之一。
而漂在水潭上的那位,是在表演酒醉,他不可能醉倒的,那種難以描述的折磨,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
李追遠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靜謐,讓清安的表演中斷,出了戲。
他生氣了。
一張張扭曲的臉,自水潭下浮出。
男女老少……還有很多都不是人臉。
它們不是個體,而是早就彼此黏連,融在清安身上。
李追遠在水潭邊蹲下,開口問道:
“有件事,我一直有疑惑,那就是為什么當年你會把自己鎮壓在這里?”
一張女人的臉抬起,其脖頸如同蛇軀,蜿蜒出水面,來至少年面前,用一種陰森尖銳的聲音說道:
“因為中原地下太擠。”
李追遠:“可如果想圖安靜,有的是地方能選。”
“嘻嘻嘻……嘻嘻嘻……”
一張扭曲的臉懸浮而出,它只有一只眼睛,而且眼球不斷鼓脹,有絲絲膿水不斷溢出。
“想問東西……得拿下酒菜……嘻嘻嘻!”
李追遠:“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選擇南通,當作自己的鎮壓地。”
“嗡!”
數不清的臉沖出水潭,圍繞在少年身邊,各種目光各種眼神,在少年身上流轉。
四周桃枝下壓,無形的壓力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沒抵抗,干脆由蹲變坐。
李追遠:“是和魏正道有關么?”
周圍,所有的臉都凝固了。
李追遠之所以會這么問,是因為他清楚,清安是魏正道的追隨者。
這樣的人,在選擇自己的鎮壓地時,不可能閉著眼隨便選一處地方。
而且,在鎮壓自己時,清安應該很清楚,接下來得是多么漫長的一個自我消亡過程。
“嘩啦啦……”
所有的臉都收了回去。
清安自水潭中坐起,看著少年,問道: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李追遠:“我遇到了一個難題。”
“我不是你的老師。”
“但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老師’的人。”
“我不是。”
“魏正道當年走江,一直是靜悄悄的,他可以擊敗任何競爭者,也能戰勝任何邪祟,但總有些東西,沒那么容易也沒那么方便就地迅速解決,需要借助時間來……”
“沒有。”
“什么?”
“沒有。”
“是沒有任何邪祟,能逃脫他的鎮殺么?”
“嗯。”
“他是怎么做到的?”
“陣法。”
這不是李追遠想要的答案,他當然清楚,要想借時間之力消磨死一頭難纏的邪祟,陣法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但它絕不是百分百,要不然就不會出現那么多陣法漏洞破封而出的邪祟了。
李追遠:“所以,你的意思是,再強大再難纏的邪祟,被他擊敗,以陣法鎮壓后,都會很快消亡,而且是消亡得干干凈凈,不留后患?”
“嗯。”
李追遠看著清安,又看了看這片桃林。
少年正在問一件很犯忌諱的話,雖然沒開口,但這問題,已經拋出了。
“在學了那個秘術、越來越多次的使用后,我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你現在想問的問題,其實,我也曾問過他。”
很顯然,清安沒能得到答案,要不然他也不用還在這里受苦。
這一刻,李追遠有點體驗到了普通同學的感覺。
他是來找提升學習成績的方法的,如果這方法是“好好學習、努力刻苦”,那真等于沒說。
不過,少年還是想再嘗試一下。
“如果我能學會他的方法,那也能幫你早點解脫。”
“所以?”
“告訴我,你為什么會選擇這里。”
“呵呵。”
“你應該清楚,這世上最擅長學習他那些東西的人,就是我。”
“我們當年走江時,遇到一頭非常難纏的東西,好在,我們最終將它成功擊敗。我本以為很難將它清殺干凈,但事實是,它被鎮殺得很快。”
“它被魏正道鎮壓在南通。”
“嗯。”
“在南通哪里?”
“你沒去過狼山吧?”
入夜,萬籟俱寂。
潤生將三輪車推了出來,坐在上頭等待。
李追遠走到東屋門口,“吱呀”一聲,東屋門開,阿璃換了一身紅裙,搭著一件披風。
少年牽著女孩的手,走到三輪車前,讓她坐了上去。
潤生的三輪車阿璃以前沒少坐,尤其是李追遠在石港上學時。
等李追遠也上車后,潤生放下手剎,騎下壩子。
林書友自棺材內坐起,揉了揉眼,對旁邊還在挑燈看陣法書的譚文彬問道:
“彬哥,我們不跟著一起去么?”
“你要去發光發熱?”
“保護小遠哥……”
“這兒是南通,有什么需要你保護?”
“對,是哦。”
林書友安詳地躺回棺材。
潤生騎得很快,也很穩。
李追遠和阿璃并肩躺在三輪車里,抬起手,對著星空下棋。
地上的山和地下的墓,分布很不均勻,可以說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狼山這樣的,放四川,那就是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但在南通,它就是首屈一指的景點,幾乎城市名片。
李追遠一直沒去狼山,倒是陰萌曾在過年時,陪太爺一起上山燒過香,回來后陰萌就說,她腳還沒走熱呢,就到山頂了。
少年距離狼山最近的一次,還是在景區門口與太爺、爺奶他們碰頭,然后去吃飯了。
黑皮書秘術,清安想學,魏正道教了。
鎮殺之法,清安也想學,魏正道沒教。
因當年曾與魏正道一起在南通鎮壓過一頭很難纏的邪祟,且那邪祟消亡得很快,清安最后才選擇將己逐步失控的自己,鎮封在南通。
他可能覺得南通這里有特殊的地方,可加速鎮壓物的消亡,也可能是單純圖個吉利。
目前來看,兩者都不搭。
潤生:“小遠,到了。”
景區大門口黑漆漆的。
即使不是旺季,白天景區的人還是多,晚上景區關門后,除了個別值班的,就沒人了。
李追遠拿出錢,讓潤生將它塞進售票口的縫隙里,當門票。
潤生接過錢,跑過去塞錢后,又跑了回來。
“小遠,給。”
“潤生哥,怎么還余下這么多?”
“售票窗口上貼著公告,六至十四歲或身高一到一米五,是半價票。”
“那也不對。”
“大學學生證能買半價票,小遠,我見過,你有的。”
按照潤生的算法,是把自己的票,打了五折后又打了五折。
“應該不能這么算。”
不過,李追遠也不打算糾結了,將錢收起,像他這種既是“兒童”又是“大學生”的,應該不多。
潤生拿出黃河鏟,讓阿璃站上面,他單手舉鏟再單手翻墻,輕松翻過去的同時,阿璃也穩穩落地。
李追遠沒助跑,單純跳起,雙手借了一下力,就翻了上去,再撒手落地。
阿璃看著少年的動作,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在練武的人眼里,這種圍墻,不值一提可李追遠沒練武,但他的身體素質,確實是在日復一日高標準打基礎下,遠超同齡人水平。
爬山時,潤生走在后頭。
李追遠和阿璃手牽著手,一起走著臺階。
中途,李追遠還看見了一處小景點,山體里打了個窟窿,里頭擺放著一些地府鬼神像。
正常人白天看,都會覺得有些陰森,晚上看就更是嚇人,但這些形象,在李追遠眼里,反而有點親切。
狼山,真的不高。
只要是身體素質正常的人,都能一口氣爬到山頂。
但即使如此,頭頂上有纜繩,意味著哪怕是這么矮的山……依舊有纜車可乘。
等到頂上后,視野豁然開朗,長江入海口的景象,如同垂掛的山水畫,令人震撼。
尤其是在夜里,下方萬家燈火,中間江河入海,上方星河燦爛,各有特色的同時又交織融合。
可謂雖非崇山峻嶺,卻亦能帶你領略波瀾壯闊。
門票不貴,還不累。
李追遠將譚文彬的照相機拿出來。
自從譚文彬有了蛇眸后,這照相機就放家里吃灰了。
李追遠先拿著相機幫阿璃拍。
不用尋位置,也不用找角度,人長得越好看,對攝影師的專業要求也就越低。
拍完阿璃后,李追遠讓潤生幫忙,給自己和阿璃拍了幾張合影。
最后,李追遠又幫潤生拍了幾張。
阿璃不喜見生人,哪怕是偶爾在村里陪她散步,都得盡量走沒人的開闊田埂。
因此,這應該是阿璃自記事以來,生平第一次正式旅游,他們是花錢買門票的。
做完這些后,阿璃退開了,潤生更是站到下面臺階上,少年一個人登上山頂中間的大香爐臺,風水氣象融合陣法感知,目光緩移,開始目視下方。
以往,這種法子是用來找墓穴的,現在,少年在找當年的鎮壓陣法痕跡。
清安雖然沒說出具體方位,但給了指引,李追遠找到了,現在依舊是一塊荒蕪的空地,靠近一座小船廠。
“我們下山吧。”
下山的速度更快,接下來在李追遠的指引下,潤生騎著三輪車將三人載到了地方。
魏正道的能力毋庸置疑,他留下的陣法,哪怕經過歲月腐蝕,就算殘破,也絕不能小覷。
李追遠讓阿璃留在三輪車旁,他與潤生兩個人走了下去。
這里的土有些濕軟,走在上面會留下很深的腳印。
等站到具體的位置上后,少年重新進行感應與觀察。
不對勁……
李追遠拿出自己的小羅盤,進行最后的校準,確定是這個位置。
但少年目光里的思索,卻更加濃郁。
最終,李追遠開口道:
“潤生哥。”
潤生蹲了下來,李追遠上了他的后背。
少年攤開右手,掌心血霧彌漫,凝聚成陣旗,向著四周做連續揮舞。
伴隨著揮舞此時的增多,潤生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以往小遠操控陣法時,動作可沒這么多,更沒這么復雜。
這意味著這里十分危險。
潤生氣門微微開啟,準備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
漸漸的,地上的泥土出現了微顫,二人所站位置的下方出現了蜂窩煤般的孔洞。
周圍的泥沙先朝著這不到十平米的區域不斷聚集,而后陷落。
潤生本能地想要跳出去,但肩膀被少年拍了一下,他就站著不動。
凹陷繼續,在到達一個臨界點后,下方像是一下子空了,潤生墜了下去。
“砰!”
是很深,但又不是非常深。
潤生還在蓄力調整落地姿態時,雙腳就先觸碰到了地面。
這點高度,對現在的潤生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李追遠揮了一下手,前方稀稀落落亮起了幾盞燈,不一會兒,又熄滅掉了一半。
“潤生哥,開手電筒。”
“好。”
潤生打開了手電筒,前方場景變得清晰,是一個向下的斜坡,不算太陡,而且也壓根談不上深邃。
因為手電筒的燈光,已經照射進了主位。
若是以墓室來類比陣法,那就意味著主墓室已經就這么暴露出來了。
“潤生哥,前進。”
“好。”
潤生原本緊張的情緒,漸漸舒緩。
因為自始至終,小遠都喊自己“潤生哥”,一般只有在戰斗時或者危險環境下,小遠才會直呼自己與譚文彬、林書友的全名,不帶后綴。
反之,當小遠帶后綴時,意味著這里……不算太危險?
這里,確實不算太危險。
李追遠以極高的謹慎與耐心,對待這座魏正道當年布置下來的鎮殺大陣。
可先前在上頭時,李追遠就覺得不對勁,因為這座大陣的規格,實在是太低了。
這已經不是受歲月侵蝕那么簡單,而是壓根已經被歲月給沖垮了。
李追遠之所以要揮舞陣旗那么多次,是在對它進行臨時補全,要不然剛剛連流沙都不會觸動,這陣法都不具備活性,想下來還得靠人工挖掘。
但正常的鎮殺陣法,應對歲月的腐蝕是重中之重,畢竟如果不是難殺的對象,根本就不會選用這種方法。
哪怕當年布置這個鎮殺陣法的魏正道還在走江中,他的水平也絕不可能僅有如此。
而且,清安還說,魏正道當初鎮壓的對象,十分難殺。
潤生一直在前進,很快就來到了主位。
手電筒環照,主位區域,沒有高聳的祭壇,沒有遍布的鎖鏈,沒有密集的殺陣……總之,一切該被布置在這里的,都看不見。
這麻雀不僅小,還連五臟都沒有。
主位里,只有一張石桌,一張石凳。
桌凳都不稀奇,雕刻也不用心,一看就是隨便找了塊大石頭削出來的,不僅沒雕刻陣法、符文,連最基礎的打磨都沒有做。
李追遠從潤生背上下來,走到石桌邊。
石桌上有兩根凸起,漫長的歲月,讓它們與石桌相粘在一起,但依舊能看出來,它們曾是擺放在石桌上的……一雙石質筷子。
這里,很干凈,沒有任何邪祟氣息殘留,周圍也不見曾有邪祟在這兒被關押、掙扎的痕跡。
整個核心區域的主位,只有這一桌一凳一雙筷。
要么,是清安弄錯了。
但這顯然不可能,關于魏正道的一切,世上很難有人比他更上心,而且當初他還參與了對那頭邪祟的戰斗。
而且退一萬步說這里也不會恰好有一個普通陣法師布置的一個普通陣法殘留,并且是毫無目的。
要么……
李追遠在石凳上坐了下來,面朝石桌,同時將自己的右手放在石筷上,手腕微抬,做拿起狀,目視眼前這空蕩蕩的桌子。
少年深吸一口氣,喃喃道:
“魏正道把邪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