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遠侯,買煙。”
“好。”
李追遠走到張嬸小賣部門口,伸手指向架子上的那包中華。
“要那個。”
張嬸:“喲,三江叔現在洋派起來了。”
走在后面的李三江沒瞧見啥情況,只是隨口接了句:
“那是,我一直洋派得很。”
待走近了,看見張嬸遞給小遠侯一包中華,微微一愣,卻也只是笑笑,伸手去摸口袋,這煙是貴,當口糧不行,但偶爾燒一包還是燒得起的。
沒等李三江掏錢,李追遠就自己拿錢遞給了張嬸。
張嬸:“錢多了。”
李追遠:“那個,拿一條。”
張嬸:“成。”
那包中華被李追遠放到太爺手里,少年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放著一條太爺平時抽的煙。
李三江撕開包裝紙,打開煙盒,抽出一根華子放鼻下嗅了嗅,再咬在嘴里,掏出火柴點燃。
張嬸笑道:“三江叔好福氣的嘞。”
李三江挑了挑煙嘴,應道:“那可不。”
和其他老人不同的是,李三江并不固執,能想得開,也會變通。
曾經,他因為小遠侯不用自己操持給錢了而失落,但現在,他倒也挺享受孩子偶爾對自己的孝敬。
反正,他的家當以后都是要留給小遠侯的,連遺囑都早就立了。
張嬸:“家里殺豬了,三江叔要點肉不?”
李三江:“啥事兒?”
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豬圈,但本地人過日子節省,喜歡在嘴上摳搜,因此當地連過年殺年豬的習俗都沒有。
也就只有家里有事兒需要辦席面時,才會不得已殺一頭,好過去外頭鋪子上買。
張嬸:“家里小妮子上周闌尾炎,在鎮上衛生院開了刀,現在回來了。”
李三江:“不早說。”
張嬸:“小病小手術,哪用得著大辦,他家的我家的,三桌親戚頂了天了。”
李三江:“倒也是。”
小病也就只有近親會去探望,塞個紅包,出院后,按理得請這幫近親吃一頓。
張嬸:“一頭豬吃不完吶。”
李三江:“給我那里送吧,我那里消耗多,哦,對了,多給我整點血。”
張嬸應道:“成,我待會兒就讓我家的給你送去。”
李三江:“你家細丫頭,歲數也不小了吧?”
張嬸:“可不是。”
當初趙毅在這里時,張嬸覺得趙毅皮囊好,還動過心思,只是趙毅那“兩個婆娘”的話,把張嬸著實嚇得不輕。
李三江:“還是想找上門的?”
張嬸生的都是丫頭。
想輕松可以,把丫頭都嫁出去就是了;不過,但凡有點追求,且家里條件還可以的,一般都會留一個丫頭招個上門女婿。
劉金霞當初就是給李菊香招的上門。
張嬸:“以前是這樣想的,但出了那檔子事,我家那口子最近也有點想開了,哎,誰能想到呢。”
李三江:“是啊,誰能想到。”
張嬸:“還是得看命,是一家人就進一家門,不是一家人,進來了反而是個禍害。”
“是這個理。”
李三江與李追遠離開小賣部,繼續早餐后的散步。
“小遠侯啊,這種煙,以后莫要一條一條的買了,家里散包多嘞。”
李三江平時坐齋操持白事,煙是幾盒幾盒地拿,倒是不愁斷糧,有時候李三江出門,兜里還會特意放個空煙盒,回家時接散根能接滿。
李追遠:“下次買一條中華。”
李三江抬高了音調:“成仙了我,整條中華抽,哈哈!”
吐出口煙圈,抖了抖煙灰,李三江又問道:
“對了,小遠侯,那老太太早上特意喊你過去說什么?”
“柳奶奶今兒個要去趟市區,讓我陪著一起去。”
“哦,這是要給你買東西?”
“應該不是。”
“要真給你買,你就收著,讓那市儈的老太太多出點血,反正她在牌桌上也是輸。”
“好的,太爺。”
散完步回到家時,發現張嬸男人已經把豬肉和豬血送來了。
肉不少,劉姨已經結過錢了,比在鎮上肉鋪買要便宜不少。
這些肉,也不愁吃不完,畢竟家里養的都是食肉騾子。
李三江提起一袋豬血,開始搗鼓起來。
不是為了做血旺,而是為了做“黑狗血”,做法事時用。
對這種“造假”,李三江很有經驗,先自己濾了一遍稍作處理,然后端著盆,坐到廳屋里,開始往里頭鼓搗顏料。
這樣的“黑狗血”,紅是底色,黑是肅穆,一灑出去,
凝固成型還快,表演效果好。
李三江一通忙活時,身旁就是小黑的狗窩,小黑將腦袋抵在狗腿上,睜著狗眼,看著李三江人造“黑狗血”。
小黑的智商很高,在狗里絕對算聰明的,畢竟它懂得取舍,為了能繼續這好吃好喝的慵懶生活,甚至對狗色不屑一顧。
每次采血時,小黑都會主動探出狗腿,采完了還會抖一抖,眼神示意,可以再多抽點。
走江間隙,紅泥使用不高時,采血頻率和量也會下降,小黑還會為此感到焦慮,主動伸腿去扒拉潤生或者譚文彬,生怕丟了血飯碗。
但看著眼前的李三江,小黑沒絲毫諂媚的欲望,因為李三江搞的是一大盆。
處理好后,李三江拿容器給它裝了起來。
然后,他又去把自己的家伙事都搬出來,該擦的擦,該曬的曬。
尤其是那把劍柄標注著山東國營家具廠印記的桃木劍,是李三江的心頭愛,李三江甚至為它抹了一層油,讓其看起來更為亮華。
林書友往邊上一蹲,問道:“太爺,有大活兒”
李三江點點頭:“對,大活兒,大得很,你也準備準備,下午跟我去跳大神。”
林書友:“我那不是跳大神……”
自打當初一家出手大方的場子老板辦事兒,李三江讓林書友表演官將首,得到一個大紅封后,林書友的官將首就成了李三江白事兒生意上的額外項目。
遇到錢多的主兒,李三江就會推薦林書友上。
李三江:“沒差,你跳得挺好看的。”
林書友:“那當然。”
李三江:“今天的兇哦,得小心。”
林書友:“能兇到哪里去,大爺你不要自己嚇自己。”
阿友知道,有那片桃林在,南通地界安穩太平得很,再
大的怨念也很難化形成鬼。
李三江:“兇哦,一戶人都走了,滅門了。”
林書友:“這是啥時候的事兒?”
李三江:“你們回福建那幾天。”
林書友:“誰殺的?搶劫的還是流竄的?”
時下社會治安算不上多安定,而且幾乎每年都能爆出多省流竄作案的殺人犯,被報紙和電視不斷報道。
這樣的案子,發生在哪里,都會引起極大的社會恐慌,甚至能引發當地百姓加固或更換門窗的熱潮。
李三江囁嚅了幾下嘴唇,搖頭道:“應該是有說法了,要不然也不會請我去,等著看吧。”
林書友:“那我也準備準備?”
李三江:“對,你先提前上個妝,到了就跳。”
林書友:“好。”
其實,林書友開臉起乩早就不用上妝了,他現在是自帶的。
午飯的菜很硬。
雖然李三江家的伙食標準一直很高,單純油水消耗量,比附近鎮上百人廠都大。
但今兒個的午飯,還是與往日格外不同。
從地里回來的潤生,看著臉盆鋪了一層的紅燒肉,有些疑惑地看向李三江。
譚文彬:“我說李大爺,您這是又摸中頭獎了?”
李三江:“摸個球。”
譚文彬:“那這是日子不打算過了?”
李三江:“吃你們的,多吃點,待會兒都跟我上工去。”
譚文彬:“這是有大活兒了?嘶······不對啊,有大活兒不該管飯么?”
李三江:“壯壯,吃飯堵不住你的嘴啊。”
譚文彬:“堵,堵,我這就堵。”
飯后,李三江直接點將。
從秦叔、熊善,到潤生、譚文彬、林書友,家里騾子,全部出動。
以往這時候,李追遠也會要求一起去的,但今天柳奶奶那邊有事。
李三江帶著大家伙離開了,足足推出去了三輛板車,上面滿滿當當的全是各種紙扎。
劉姨收拾餐盤時,特意對柳玉梅問道:
“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我連阿力都沒喊,他們也不會帶。”
柳玉梅對李追遠招了招手,少年走了過來。
“待會兒陪我去見幾個人。”
“好的,柳奶奶。”
“別喊我奶奶。”
“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誰么?”
“如果你愿意讓他們知道,也可以。”柳玉梅從劉姨手里接過一杯茶,漱了漱口,吐出,“但你不是不樂意在江面上打出咱家的牌子么?”
“我是樂意的。”
“哦?”
“也是經常打出牌子的。”
“嚯。”
柳玉梅笑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與少年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細聊。
短短幾句,老太太心里的疑慮,算是基本消解了。
“挺好,比阿力那個呆腦殼好了不知多少倍。”柳玉梅伸手指了指太陽穴,“我一直覺得,姓秦的歷代都是一群莽貨,你覺得呢?”
“奶奶,我也算是秦家人。”
說著,李追遠眼角余光看向坐在那里的阿璃。
柳玉梅沒好氣道:“唉,要不是瞧那秦家可憐,我才不會讓阿璃姓秦,跟我姓多好。”
李追遠陪笑。
柳玉梅抬眼看了看日頭,說道:“好了,差不多了,跟奶奶走吧。”
劉姨:“我去把床底那匣子拿給您。”
柳玉梅抬手:“甭拿,空手去好,帶劍去,我怕我忍不住。”
劉姨:“那帶把傘,今兒這天氣,瞅著要下雨。”
下雨了。
李三江:“快快快,把紙扎都推進屋里,別被淋了!”
三大車的紙扎,還沒算錢,中途要是淋毀了,可不好交接了。
秦叔等人馬上搬運,紙扎還是淋到了雨,但李三江家的紙扎,質量實在是太好,不僅沒破形,甚至都沒怎么掉色。
林書友一邊拍打著頭發上的水珠一邊走到廳堂門口,朝里一看。
廳屋里擺著一張四方桌,桌上用黃紙做梯,擺了六個遺照框。
最上頭的是倆老人,中間是倆中間人,下面是倆孩子。
老中青三代,整整齊齊。
譚文彬走了過來:“還是第一遭見到這樣的白事。”
林書友:“李大爺說,是被滅門了。”
譚文彬:“唉,倆小孩子可惜了。”
林書友:“是啊。”
他們是見慣生死的,能觸動他們的,也就是遺像框上,小孩子的笑容。
應該是拿倆孩子生前的照片,洗出來的。
這家人是在老輩時從外地遷進來的,本地就沒啥親戚關系,加之一家人都走了,也沒個主家,這喪事還是村里牽頭辦的。
中午有官面上的人過來,還有記者,所以只簡單布置了下靈堂,不適合搞什么封建迷信活動。
但村民們有樸素的精神安慰需求。
這一家人橫死,弄得村里人心惶惶,需要大辦一場,做個法事,讓大家伙心安一下。
因此,這次出錢的,是村里,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大家伙的“集資”。
“下雨歸下雨,抓緊練起來。”
李三江催喊了一聲后,自己就換上一身道士戲服,手持桃木劍,“噔噔噔”地小跑而出。
在雨中,開始做起法事。
譚文彬等人趕緊幫忙布置起供桌、火盆。
林書友尋了角落,換了官將首衣服,臉一甩,符文顯露,隨后手持三叉戟出來,跟著李大爺在大雨中的壩子上······一起抓“鬼”。
熊善吹起了嗩吶,譚文彬敲起了鑼,秦叔擂起了鼓。
很快,有村民聽到動靜過來看了。
和以往熙熙攘攘擠著看白事隊表演不同,這次只有少數村民抵近觀看,稀稀落落的,大部分村民則都撐著傘,站在外頭看。
這些日子,村民們就算走路,都會特意繞開這家人屋前。
李三江到底年紀大了,再者就是戲服被雨水淋濕后,變得很沉,且大雨之下,很多把式不適合耍,只能走來竄去、揮來舞去。
時間一久,李三江就有點喘氣。
林書友:“李大爺,你緩一下,我來!”
李三江:“好。”
林書友邁著步伐,開始圍繞著李三江轉。
李三江一抬劍,林書友就開始連續后空翻;
李三江一揮劍,林書友就連續側空翻。
總之,李大爺只需要站那里隨便比劃幾下即可,靠著林書友的身法,也不至于讓周圍村民,尤其是里頭站著的村支書和村長覺得他們在劃水。
因為林書友耍得實在是太好,是真功夫且頗為俊俏,漸漸的,將原本站外圍的村民,吸引到近前了。
且林書友每次一番身法表演后,下面還有村民鼓掌叫好。
這可把李三江看得有些心疼,忙出聲道:
“友侯,歇歇,歇歇,沒必要這么累。”
“李大爺,我不累,真的不累。”
李三江:“雨停了,燒紙,燒紙!友侯,你趕緊下去喝口水,緩緩。”
林書友:“嘿嘿。”
紙扎被擺了出來,開始燒紙。
今兒的紙扎樣式很多,其中有一座紙扎樓,很高。
因先前沾了雨水,雖然能點燃,卻燒得比以往時候都要慢。
李三江用桃木劍,將紙樓底樓的大門劃開,這是方便更多空氣進入更好燃燒,但李三江又順勢接了一手,對著廳堂里的一眾遺像框道:
“速速進來,早登極樂,早日安息!”
“您請進,請進。”
望江樓下,有一白面中年人,持扇作揖。
柳玉梅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到樓底。
白面中年人彎腰,想要看一眼傘下人。
油紙傘上抬數寸,顯露出柳玉梅的面容。
中年人身子哆嗦了一下,忙道:
“老夫人,您請進。”
柳玉梅繼續向里走,等入了樓后,才將傘收起。
這望江樓,從外面看起來很大,但內部,其實就兩層。
柳玉梅進來后,二樓坐著的人,全部站起身。
一身著員外服,正摩挲著指尖玉扳指的白發富態老人笑呵呵地道:
“剛覺這里悶熱,得幸妹子那兒下著雨,正好將這雨汽帶來,涼快清爽多了。”
旁邊一位與柳玉梅年齡看起來一般大的貴婦人,閉眼,吸了一口,笑道:
“這雨里,有一股煙雨江南的風味,看來,柳家姐姐不在祖宅里住著,而是在江南隱居。”
柳玉梅走上樓梯,一邊走一邊道:“家里人少,住老宅更顯冷清,去哪兒住不是住?”
另一位面容冷峻,拄著一根竹子立起的瘦削老人回應道:
“祖宅還是得住住人的,咱們這種人家,祖宗往里頭放的東西太多,太長時間不住人,就容易生起亂子。”
柳玉梅:“我看吶,生點亂子也挺好的,大家熱鬧熱鬧。”
來到二樓。
二樓有一張圓桌,圓桌邊站著一圈人。
先前與柳玉梅說話的老人,全都有資格入座。
有些年紀看起來不那么老的,或者是差著輩分的,則主動向柳玉梅行禮。
柳玉梅對他們一一點頭。
那位貴婦人抬手掃了桌上一圈,說道:“柳家姐姐沒來時,我還在感慨,這桌上多了幾個新面孔,倘若不看這禮數,怕是日后在江湖上相見,還真不認得是哪家的了。”
富態老翁開口道:“羨慕啊,我也想撂下身上這擔子,早早退下來頤養天年,可惜,家里小輩里,沒幾個真成氣候的。”
瘦削老者:“好了,都坐吧。”
柳玉梅坐了下來。
圓桌邊的人,也都緩緩落座。
圓桌外,還圍繞著一伙人,他們普遍有些拘束,甚至可以說……有點惶恐。
每個人身下,都是一張單獨的圓凳。
等圓桌邊的人都坐下后,外圍的這伙人,才坐了下來,但只坐半邊凳。
圓桌邊坐著的一個中年男人,重新起身,拿起茶壺,斟茶。
先將桌上人面前斟好后,再指尖一彈,茶壺里的水流出,落向四周。
周圍坐圓凳的人,紛紛雙手舉起手中茶杯接住茶水,然后繼續保持這個動作。
中年男人笑道:“可惜,如夢似幻,終究缺了點真實滋味,還請諸位長輩日后得空,登臨寒舍,晚輩必親自烹茶伺候。”
柳玉梅把玩著面前的茶杯,輕輕晃動,這茶一會兒似水一會兒似霧。
“我都給你們回過函了,虞家的事兒,我不參與,可你們還非要搞這一出,白耽擱我功夫。”
本來,柳玉梅下午可以和老姊妹們開開心心打牌的。
瘦削老者:“如果有龍王在,那這事兒就簡單了,可誰叫上一代龍王隕落得早,這一代龍王還未決出呢?
虞家的事兒,干系重大,就算再逆悖人倫,好歹也是龍王門庭。
咱們這幫人,有責任,為這座江湖,拿出個章程。”
望江樓外。
李追遠坐在一張長凳上。
樓下是個廣場,人很多。
有小商販在擺攤,有年輕情侶在拍照,有游客在穿行,
還有人在做表演,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但,這些人,其實都是假的。
甚至,連李追遠,都是假的。
這是記憶中,李追遠第一次和柳奶奶一起出門。
以往,柳玉梅連太爺家的壩子都不出。
打牌,也是劉金霞她們來找她。
她也不會散步,不會遛彎,閑暇時,要么喝茶,要么設計衣服,再有空,就對著牌位們說說話。
這第一次帶自己出門,柳奶奶還真給李追遠來了一場“別開生面”。
真實的現實中,柳玉梅和李追遠現在正坐在市區里的一座公交站臺下。
奶奶撐起著傘,孫子坐在奶奶身旁。
二人很安靜,但神情并不木訥,眼睛還會看向偶爾經過的人與車。
身前,立著一根黑色的樁子,樁子里嵌著一張令牌,樁前,更設有三根燃香。
香煙裊裊,路過的人和車,仿佛根本就看不見。
有一輛黃包車停在了“祖孫倆”面前,黃包車師傅用南通話問道:
“去哪里?走不走啊?便宜點帶你們去哦。”
李追遠面帶微笑,伸手擺了擺,開口道:“不走。”
黃包車師父聽了這話,還在繼續勸說:“走吧,雨這么大,公交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先坐我的車回去,也省得淋雨。”
李追遠緩緩舉起手:“不坐。”
柳玉梅開口道:“不坐。”
黃包車師傅眼睛迷瞪了一下,而后默默坐上車,蹬起,離開了。
隨即,柳玉梅側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少年。
少年也抬頭,看向她。
柳玉梅:“天賦是天生的,可這意念,你是怎么練到這種程度的?”
要知道,現在的柳玉梅已經在“望江樓里開會”。
而現在的李追遠,則坐在“望江樓外的廣場里”。
進入那里,就像是做夢,而且是很難很難的一個夢,尋常江湖人,就算有這邀請令牌,都沒有進去的能力。
而這個少年,不光進去了,而且還能分心于現實,剛剛還和那黃包車師傅做了交流。
甚至,如若不是自己剛剛開口“接話”了,少年抬起的手,意味著他將要對那黃包車師傅“做懾”。
李追遠:“奶奶,我現在不能練武,就只能練其它地方了。”
剛剛李追遠確實是準備對那位黃包車師傅用術法,他第一次體驗這種“場景”,下意識地想要確保現實中的“祖孫二人”不被打擾。
但還沒等他出手,柳奶奶一個眼神,就將那位師傅“驅離”了。
這是一種可怕的舉重若輕境界。
李追遠,無法看清楚柳奶奶的深淺。
似是從少年眼里看出了那點疑惑,柳玉梅解釋道:“奶奶練過武,占著身體上的便宜,這點深淺,等你以后能練武了,就會覺得不值一提。”
李追遠:“奶奶,您不要再說了。”
柳玉梅:“無妨,我又不是在提點你,也不是在教你,這些道理,你本就都懂。
而且今日,我只是正常帶你來參會,怎么算都不屬助力和干預天機,不用擔心奶奶我會吐血,呵呵。”
李追遠點了點頭。
柳玉梅看著少年,眼里流露出慈愛。
人,確實容易偏心,尤其是在對待小孩子時。
聰明懂事的孩子,最容易討喜。
秦叔和劉姨是柳玉梅親自帶大的,劉姨小時候還好,一直古靈精怪,也懂貼心,而那秦叔,打小就像根木頭。
得虧他在修行《秦氏觀蛟法》這方面,挺有天賦。
但那種天賦,和眼前的少年比起來,就有些······上不得臺面了。
可惜,阿力這個年紀坐在自己身邊時,自己還年輕。
而當這個少年坐在自己身邊時,自己已經老了。
李追遠:“奶奶是老了,但還不算太老,一切,都來得及。”
少年早就不演戲了。
但當少年想要安慰一個人時,打小的基本功可都還在呢。
柳玉梅抬起胳膊,摟住少年的胳膊,輕輕晃了晃。
在路過公交站臺的人眼種,這里坐著的“祖孫”,比之先前,多出了一抹溫情。
柳玉梅:“那幫家伙,肯定也帶了自家的晚輩來了,說不得也是各家當代點燈走江的,你在廣場上,看見了么?”
李追遠點點頭:“嗯,看見了。有的沒遮掩,很坦蕩;有的遮掩了,但還是被我看出來了。”
柳玉梅:“雖說草莽能出真英豪,但你應該也清楚,有家世底蘊做依托的人,在這江面上的優勢,能有多大。
盡可能地都找出來,多看一看,記住嘍,這些人,以后都可能是你真正的對手。”
李追遠:“嗯。”
柳玉梅:“呵呵,就是不知道,他們會怎么看你?”
李追遠搖搖頭,很平靜地說道:
“他們看不穿我。”
廣場上。
少年手里拿著一罐健力寶,不時抬頭向四周張望,像是一個焦急等待大人過來的孩子。
這座“望江樓”以及這座“廣場”,是真實存在的。
這里出現的人群,大部分也都是當下真實的人,呈現出的,也是當下正在進行的畫面。
但有一群,和李追遠一樣,被長輩帶來的人,沒進樓,而是留在了廣場里。
如夢似幻,所有人都不是真實的,可又能從這里,窺見真實。
十歲那年暑假,李追遠來到南通,高三一年后高考,現在大一期末考剛結束,少年現在,也就虛歲十二。
很不符合成年后走江的默契。
這使得,李追遠在這兒,有著得天獨厚的隱藏優勢。
不過,這只是第一步。
因為在這兒的“人”,都很聰明,也都很謹慎。
而且,李追遠發現了,那幫人對廣場里的“老人”和“孩子”,會格外注意。
有被李追遠看出身份的人,特意從自己面前走過,毫不遮掩地用審視的目光掃過自己。
還有人,用各種特殊的手段,在對廣場里的人進行“推演”。
李追遠如此人畜無害的形象,都察覺到自己被推演了至少十次。
少年也就順勢,不動聲色地破解十次。
沒人是傻子,大家都像是拿著篩子,對這座廣場的上上下下,進行篩檢。
柳玉梅說,這幫人以后會是自己真正的對手,在這幫人眼里,李追遠又何嘗不是?
不過,仍有例外。
有人以老江湖姿態細細捕捉著細節,有人則單獨而立,巋然不動。
甚至,明擺著背著一把刀或者腰間系著一個羅盤。
還有人,三三兩兩,操持著不同地方的口音,聚在一起,聊天說話。
且說的東西,還不顧忌人。
彼此都是點燈江上人,很多不方便跟家里長輩聊的,倒是能隨意地與江上同輩交流。
這幫人身上,都流露出一種天然的自信。
再結合今日望江樓里核心圈與會者的身份,就不難猜出他們的背景。
李追遠同輩間,接觸得很少。
虞妙妙,那是個不正常的。
趙毅沒自滅滿門前,九江趙嚴格意義上,也不算龍王家。
現在的趙毅,是不斷蛻變后的,若是拿最開始的趙毅與這幫人進行對比,趙毅顯得很流里流氣。
當然,烏鴉看不見自己黑。
李追遠這種深潛水的隱藏方式,也不符合傳統龍王家的自信與坦蕩。
可少年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也沒有絲毫自慚形穢。
但凡同等條件,自己沒小小年紀被天道針對,自己現在成年,且還擁有龍王門庭對走江者的基本扶持······
李追遠看向望江樓,說不得老太太早就退下了,這會兒是自己在里頭開會。
少年仰頭,喝了口飲料。
小口喝,生怕喝太快就沒了,而且一口飲料還得在嘴里含一會兒,多品一品這滋味。
太爺是個特例,剛上大學時,太爺還特意擠出一筆錢給自己,拿去和同學們做“攀比費”。
其實,正常家庭的父母長輩都會對孩子嘮叨這一句:
“別和別人比吃穿用度,要比就比學習,比考試成績。”
面對這幫家伙時,李追遠還真可以用這些話術,來自己安慰自己。
“小弟弟?”
一個年輕女孩,走到李追遠面前。
她長得很好看,雙眸純澈,是那種赤子之心,手里還拿著一根笛子。
先前,她站在那里,與兩個人聊著天,說自己新譜出來的一首曲子。
這會兒,她走到李追遠面前。
不是因為她發現了少年的異常,而是她覺得,少年長得很好看。
但這依舊意味著,李追遠的隱藏,被破了。
再精妙的算計,也擋不住人家的隨心一喜。
李追遠知道,眼前這個年輕女人,將成為整個廣場里跟隨長輩來的“同輩”中,唯一知曉自己身份的那一個。
因為少年無法與人做交流,尤其是這種雙目注視著你,眼里都是你的交流。
李追遠本能地掃視對方,好在,對方沒打算隱藏身份,那根笛子上刻著一個“陳”字,龍王陳,又稱珠崖陳,其祖宅在如今的海南。
她現在應該坐在海邊,因為當她靠近自己時,李追遠能從她身上“嗅”到一股海風的味道。
“小弟弟,你多大了?”
陳曦鳶主動和李追遠交談。
李追遠也不得不對她回應。
二人的交流很短暫,因為陳曦鳶只是簡單的“見獵心喜”。
而且,至少現在,她還是將少年當作望江樓廣場里的一個普通人。
她不能和少年聊太久,要不然少年回去后會夢魘,說不定還會因此生病。
只是,當陳曦鳶轉身,往回走時,沒走多遠,她就停了下來。
李追遠知道,她反應過來了。
因為,她會忘記自己的容貌。
而這時候的“忘記”,反而是一種最大的“特殊”。
連柳玉梅都沒料到,少年不僅能在現實與“夢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更是在這“夢”里,將謹慎做到了極致。
精力過于豐富,意念也很深厚,李追遠干脆讓自己的“容貌”,一直處于“動態朦朧”中。
這樣,可以避免那些狂熱搜集份子,將廣場里所有人的臉都記下來,回去后再全部畫出,“按圖索驥”。
剛結束交談的陳曦鳶,還在回味,卻忽然記不清這少年的具體模樣了,只覺得少年長得好看,可五官居然已經有些模糊。
那少年!
正當陳曦鳶準備轉過身時,望江樓樓頂,簾子全部敞開,將頂樓開會的諸家長輩,全部顯露而出。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上去,李追遠也不例外。
因為,出手掀開這所有簾子的人,正是柳玉梅。
柳玉梅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虞家的事,我兩家不參與;虞家的肉,我兩家也不稀罕!”
“轟隆隆!”
望江樓樓頂,下起了大雨。
除了樓里的與會者,外頭的陪同者,在此時全部因“夢”的震蕩,被強行推了出去。
整個廣場,當即變得空蕩蕩一片。
現實中,坐在站臺里的李追遠,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拉伸。
柳奶奶忽然的發脾氣,得以讓自己在陳曦鳶這里盡可能地少暴露。
但少年知道,柳奶奶并不是為了幫自己遮掩。
她,應該是故意打開簾子,讓自己得以看見且記住,頂樓……不,確切的說,應該是圓桌上,坐著的那群人容貌。
望江樓里的會議,還在繼續。
李追遠站起身,走到公交站臺外,這會兒雨已經小了很多,只剩下毛毛雨絲。
柳奶奶做出那樣的宣告說明屬于柳奶奶的那部分會議,馬上就要結束了。
既然秦柳兩家明確不會“明面”參與,那么接下來其它江湖頂尖勢力商談針對虞家的具體步驟時,柳奶奶肯定會提前離席。
這時,前方馬路上,駛來一輛卡車,卡車前后都有警車開路和尾隨,卡車上站著荷槍實彈的武警,一個中年人被綁著,立在那兒,上有橫幅,寫著兇手落網。
轟轟烈烈的全國嚴打雖然已經結束,但一些習慣還是被地方暫時保留了下來,比如那種性質極為惡劣、社會影響極大的案件,在真兇落網時,會被以這種方式“游街”。
在信息媒介還普遍不發達的時候,這種方法,確實能起到很好的穩定人心作用,更能對潛在的犯罪分子施加震懾。
李追遠目光掃過橫幅。
案發地距離自己家不遠。
所以,太爺他們下午去做法事的地方,就是那里么?
馬路對面,有一伙大爺大媽正在圍觀,卡車走后,他們開始了交談。
李追遠耳力好,他們說的話,全都落入少年耳中,也算是知道了這具體案情。
原來,兇手是被害人一家的……
“養子。”村長一邊和李三江結算著法事費用一邊感慨道,“當初這孩子天生腿瘸,被親爹媽丟到村口小路邊,是這家人收養了他。”
李三江接過錢,沒數,而是給村長拔了一根中華。
然后,二人各自拿著火柴輕輕推搡著想要幫對方點煙,最后變成了互相幫對方點。
村長:“本來這家夫妻倆,上了歲數,一直要不到孩子的,結果剛收養這瘸腿孩子沒半年,就懷上了。
那會兒,大家都說這是積德得的好運。
可就算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老兩口對這撿來的,也是好好對待的,沒虧待過他,這一點,村里人都曉得。
但親生的畢竟是親生的嘛,正常人都會把自己的家底給親生的,老兩口就把這輩子的積蓄,拿出來給親生兒子夫妻去市里租門面開店做買賣,當初還找我做過公正,說家里的這房子和地,到時候確權給老大。
當然了,咱農村的房子不值錢,這種地······也不掙錢。
這老大,明明曉得自己是抱養來的,可依舊覺得爹媽不公平,偏心親生的老二,把錢都給老二,只給自己留下這不值錢的東西。
那晚上,老大先是一個人喝了酒,然后就來到這兒找說法,帶著刀來的,沒談攏,一生氣,就給爹娘、弟弟弟媳還有弟弟的倆孩子,都捅死了。
唉,造孽啊。”
李三江用力嘬著煙,跟著嘆了口氣。
村長:“還是得看命,是一家人就進一家門,不是一家人,進來了反而是個禍害。”
“真是可憐這虞家了,在座的與這虞家少說都有幾百年的交情,誰曾想到,這虞家竟被家里養的妖獸,禍害成了這個樣子。
咱們就算是看在那些虞家龍王的清譽上,看在祖輩關系上也不能就這么放任不管。
能幫一把,咱們還是幫一把吧。
還要這虞家沒徹底爛到一根獨苗都不見了,咱們也得合把力,把這座門庭,幫它再撐起來。”
白發老翁發出感慨,彌補一下柳玉梅先前話語里的“血淋淋現實”。
即使大家都清楚對付虞家,是為了虞家的底蘊和傳承,但你不能說得那么直白。
江湖正道,還是要臉的。
同時,這番話,也是在為柳玉梅的離場做預熱。
接下來,就該商談如何“具體幫助”虞家了,有人既然不打算參與也不打算分一杯羹,就可以先行離開了。
柳玉梅起身離桌。
“諸位繼續聊著,我乏了,就先回去躺著了。”
所有人,都默默地站起身,保持著最基本的禮儀,目送柳玉梅離開。
柳玉梅下樓時,那位老貴婦人忽然開口道:
“只顧著說虞家的事兒了,倒忘了柳家姐姐的家事了,姐姐日后招孫女婿,可得好好擦亮眼,實在不行,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好好給侄孫女把把關。
這外人吶,終究是外人,養得熟還好,要萬一養不熟······可就真把家給吞了。”
圓桌上的其余人,全部皺眉。
他們反感老貴婦人這種擅自挑釁,今日議的是虞家的事,她卻偏偏為了私人恩怨撩這一手。
而且,提的還是秦柳兩家的禁忌。
秦柳龍王門庭雖是沒落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位老夫人還提得起劍,另外,這兩家還有另一層關系支撐著。
沒十足把握,沒人敢在明面上招惹。
圓桌外的那伙人,知道這事涉及到真正龍王門庭之間的隱秘,全部背過身去,更有甚者,身形變淡了一半。
柳玉梅停下下樓的腳步,回頭看向那位貴婦人,笑道:
“知道我家老東西當初怎么跟我提起你的么”
貴婦人聞言,眸子里露出慌亂。
以她這等年紀這等地位,早就該喜怒不形于色,可柳玉梅所提起的,是當年一樁不為人知的秘密。
“柳家姐姐,剛剛是妹子我失言了,妹妹在這里給你賠不是······”
“我家老東西說,他沒瞧上你,是因為你這自薦枕席的東西,太賤了。”
“轟!”
貴婦人眼眶泛紅。
樓開始晃動,里面的燈籠劇烈搖擺,桌椅不斷摩擦,隱隱有分崩之勢。
柳玉梅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她可沒說謊。
老東西當年可是秦家少主,江湖上喜歡他的姑娘多的是。
可偏偏老東西非要死皮賴臉地纏著自己,唉,是怎么轟都轟不走的那種。
柳玉梅走下樓,來到門口,拿起自己的油紙傘。
呵呵,
你們擔心我的孫女婿?
等著吧,
距離那天,不會太久的。
我的孫女婿,
會找你們去掌掌眼的。
“嘩啦!”
傘撐開。
柳玉梅抬頭,看了一眼傘底。
在樓上圓桌邊眾人的目光中,柳玉梅走了出去。
現實中的站臺。
柳玉梅站起身,將傘打到少年頭頂:
“雨雖小了,但還在下,可別淋了。”
樁子碎裂成木屑,三根香熄滅。
李追遠從地上,將那令牌撿起,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遞還給柳玉梅。
“你留著吧,雖然你也不喜歡用。”
令牌上,刻著一個“柳”字。
李追遠將令牌放入口袋,說道:“得湊一對的。”
柳玉梅:“行,回去再給你一塊刻著‘秦’字的,你倒是懂得一碗水端平。”
“謝謝奶奶。”
柳玉梅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李追遠伸手,將傘接過來,少年得把胳膊舉起,才能將二人都打在傘下。
柳玉梅抬頭,再次看向傘底,但這次,她看的是傘底的自己。
“奶奶,我們該回家了。”
“樓頂的那桌人,你都看到了吧?”
“嗯,記下了。”
“忘了吧,是奶奶我著相了。”
“忘不了,您知道的,我記性好,過目不忘的。”
柳玉梅伸手,再次將傘拿過來:
“你還小,奶奶還沒老到不能動彈的地步,還能幫你再撐一段傘。”
“是那伙人,當年布局針對的秦叔么?”
“你秦叔沒告訴你么?”
“以前問過,當時秦叔說還沒到能告訴我的時候。”
“現在,好像也不是時候。”
“那我就當是了。”
“嗯,可以。”
李追遠知道,針對秦叔,只是其中的一環。
秦柳兩家衰落的這些年,這幫人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沒少暗中出手針對、算計、打壓,如果不是老太太拼著護持,秦柳兩家的傳承,可能早已不在了。
兩家的祖宅、兩家余下的人,包括阿璃,也都將在這江湖浪濤中,被淹沒,被吞噬。
老太太得是積壓成什么樣了,才會在開會時,故意把簾子撐開,讓自己能看見他們的容貌。
很符合老太太的性格。
柳家大小姐明明是最受不得委屈的,這些年偏偏又強行受了這么多。
這是在給自己告狀,給秦柳兩家龍王門庭的未來掌舵者,告狀。
走著走著太陽出來了,遠處隱約可見新掛起的一道虹。
李追遠停下腳步,抬頭。
“奶奶,徹底沒雨了。”
“嗯。”
“他們,也會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