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行字,仿佛可以瞧見陰萌站在自己面前,生氣地跺腳、翻白眼。
耳畔邊,像是能聽到陰萌每次情緒激動時,會自然而然冒出來的四川話,尾調拉高拉長。
按理說,前面應該還會加個親切問候的語氣詞,比如“瓜娃子”、“哈兒”、“寶批龍”。
潤生覺得,沒加的原因,應該是陰萌第一時間,沒想好這些方言詞該怎么落成字,以及陰萌本身維系這種“互動”,就已經竭盡全力,像是她當初艱難維持走陰狀態一樣。
不過,
潤生很喜歡這種一個人的回憶,變成雙方之間的互動。
哪怕就只有這一句話,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況且,他每天就這會兒才會用一下腦子。
一句話,足夠了。
再多了,他的腦子可能也裝不下。
那邊可能也寫不動。
風再次吹過,將地上的痕跡抹除。
好似什么都未曾出現過,陰陽的隔閡依舊涇渭分明。
潤生用鏟子,把灰燼填埋。
她的意思是,不要再燒衣服了,太浪費錢。
潤生打算聽她的話。
可下次聯絡時,總得燒點什么。
不談這種擺祭的前提條件,好歹也要表明一下心意。
這時,潤生想到了一個方法。
他覺得,
紙扎,
真是一項偉大的發明。
潤生自己就很擅長這個。
手頭沒大活兒時,他往往會坐在那里一邊看電視一邊做紙扎。
潤生打算接下來,自己再親自做一些,給地下的陰萌燒過去。
抖了抖鏟子上的土,潤生終于明白了之前在大學商店賣東西時,為什么那么多男生女生會來店里買五顏六色的方塊紙。
陸壹告訴他,這是專門買來折成星星,蓄成一罐,送給自己喜歡的人的。
原來,
這些折好的星星,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紙扎。
“潤生!”
譚文彬領著林書友走了過來。
潤生扛著黃河鏟,從河邊林子里走出。
林書友:“潤生,你一個人在這里干什么呢?”
譚文彬沒等阿友得到答案,就伸手指向大胡子家方向說道:
“走,砍樹去。”
李三江睡了。
大家夜里的工程,就可以啟動了。
其實,全家上下,只需要瞞住李三江一個人就行了。
甚至,都不用避著小黑。
大胡子家一樓,蕭鶯鶯摟著笨笨,正在睡覺。
笨笨可謂打出娘胎起,就被爹媽帶著走江,這陰邪之地去多了,自身不說受浸染吧,好歹也是習慣了。
因此孩子喜寒陰,厭燥熱。
這夏天,本該讓他極為難熬且不舒服,好在身邊躺著一具死倒,這陣陣溢出的森寒,對笨笨而言就是夏日夜里最沁涼愜意的晚風。
笨笨還喜歡睡覺時,小手抓著蕭鶯鶯的一縷頭發睡。
頭發濕漉漉的,滑滑膩膩的,攥在手里,很是舒服。
這本該是一幅安靜溫馨的畫面,只是,樓上……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吱吱!”
擱以前,龍王門庭的家生子,都足以讓江湖人士覺得高不可攀。
現在,夫妻倆生活安頓,福澤穩定,且兩家龍王門庭都處于人丁稀少階段。
此時不生,更待何時?
他們倆目標不高,也不奢望更多,努力耕耘,抓緊孕育,先填補龍王門庭家生子生態位再說。
但奈何二人身體明明很好,種子量大管飽,土地肥沃深厚,可硬是折騰了這么久,就是沒能再播種成功一個。
藥園初步成型后,熊善厚著臉皮,來找老田幫忙配點藥。
老田人好,真幫他配了。
雖然,老田知道,這倆大概率是要不成二胎了。
這局面,和當初少爺小時候,三爺和三夫人的窘境一個樣。
老田還記得那會兒他偷偷站在門外,感知著三爺和三夫人對少爺流露出的殺氣。
當時老田就已暗下決心,只要三爺三夫人敢對少爺動手,那他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沖進去保護少爺,大不了自個兒背著少爺叛出趙家亡命天涯。
子女福昌,已是得天之幸,而本就溢滿而出,再想貪心更多,就不現實了。
只是,這些話,自己心里明白就好,還真不方便對當事人說,而且,說不定當事人自己心里也多少明悟了一些,卻仍不認輸。
“什么聲音”
林書友走到大胡子家外邊,有些疑惑地抬頭。
譚文彬:
“命運交響曲。”
雖然小遠哥說,可以隨便砍。
但譚文彬還是選擇桃林外圍,且為了避免砍得太突兀,盡可能各邊角都照顧到,讓其更顯均勻。
砍夠設計書上所需要的木料后,三人肩扛回家。
潤生扛得最多,壘得老高,步履卻仍然平穩。
林書友因臂長緣故,就比潤生少一點。
余下的料子不多,譚文彬落得個輕松。
木料運到后,再去大卡車那里取材料。
李追遠則在稻田里,布置起簡易幻象和隔絕陣法,今晚肯定完不成,為了明早太爺起來尿尿時瞧不出端倪,這些遮掩得提前弄好。
接下來,除非深入稻田之中,要不然從外面根本看不出這里的變化。
正常情況下,村里也沒人會跑進別家田里深處,秦叔和熊善可能會來,但他們能察覺到這兒的異常,也曉得是誰做的。
阿璃跟著李追遠一起忙活著,女孩很喜歡與少年一起做活的感覺,仿佛這塊田,就是她新的收藏品。
二人的配合也很默契,李追遠負責指位置,阿璃拿著小鏟挖坑下陣旗,回填的同時,小鏟會與陣旗輕輕觸碰,順便做了檢驗。
等這邊材料越搬越多,除了潤生還在繼續搬運余下的,譚文彬和林書友已經加入到道場修建中。
一個動用血猿之力,一個豎瞳開啟,這架勢,堪比以往面對強敵時的緊迫與認真。
這使得已經將陣法布置好的李追遠,成了眼下最無用的一個,留在場內不僅提供不了多大效率,反而還得擔心被他們倆撞到。
因此,少年就干脆牽著女孩的手走了出來,坐到工坊頂棚上,居高眺望,查漏補缺。
等潤生把東西都搬過來,也加入其中后,眼前的場景,有種看電影時按了快進的即視感。
基礎工作,很快完成了大半,根據圖紙,余留下了一個個槽位。
李追遠想要的,是一個規格很高的道場,這樣才能盡可能地“一勞永逸”,省得以后再翻新。
而提升規格的方式,有時候也能很樸實無華。
柳玉梅躺在屋里床上,搖著蒲扇,聽著外頭田里的動靜,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要是讓那老東西知道自己手下的這群騾子這么能干,怕是就不做白事生意了,直接改行組個施工隊多好,那才是真的掙錢。
過了會兒,柳玉梅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轉為一種無奈。
但凡那日小遠的燈沒未點自燃,多給自己一點準備的時間,該配好的配好,該切割的切割,該生契的生契……
自家的小遠,哪還需要自己親手搭建練功房道場?
唉,真是憋屈,自個兒真是守著一座金庫卻花不出去。
“吱呀……”
門被推開,是阿璃進來了。
柳玉梅停下搖扇,裝作已經睡熟。
阿璃走到供桌前,抱下幾個牌位,走了出去。
門沒關。
過了會兒,阿璃又進來了,這次手里提著一個籃子,把供桌上的牌位放籃子里,然后提著沉甸甸的滿滿一籃,出去了。
門依舊沒關。
過了會兒,外頭傳來“咕嚕嚕”的聲響。
阿璃手里牽著一個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一塊板子上,板子下有四個輪兒,一輛簡易板車。
下面兩排的牌位剛剛已經被取完了,女孩站到椅子上,開始往上取。
取下后,整齊堆疊在板車上,周而復始。
最后,更是直接爬上了供桌,把最上面幾排也清理了個干凈。
牌位太多,太沉,板車被拉動時,都不是“咕嚕嚕”而是“嗡嗡嗡”有點不堪重負了。
躺在床上的柳玉梅,扭過頭,看向門口。
門依舊沒關。
但供桌上,已售賣一空。
“還行,不是一點忙都沒幫到,咱小遠的道場,也算你們都出了份子了。”
阿璃再次進來。
這次沒在供桌前停留,而是直入臥室。
柳玉梅愣了一下:這不會是要把我也填進去當地基吧?
女孩站在床邊,看著躺在面前,正在裝睡的奶奶姐。
奶奶姐到底有點心慌,沒能裝下去,睜開了眼。
女孩轉身,指了指空空的供桌。
柳玉梅:“祖宗們都出去遛彎兒了啊,沒事,明兒一早,祖宗們就會自己回來了。”
女孩搖了搖頭。
工期緊呢。
柳玉梅坐起身,道:“你且先去外頭等著,奶奶這就去把祖宗們喊回來。”
阿璃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屋子。
柳玉梅給自己披了一件衣裳,起身,走出了東屋。
西屋里。
秦叔正在泡腳,木桶里的水,半白半黑,內有熱石,不斷沸騰。
無論是早年習武,還是后來走江,亦或者是奉老太太的命令,去參與一些特殊的項目,都使得秦叔身上留下了很多暗傷。
劉姨會經常給他做調理。
為此,劉姨還時常會調侃他:
“瞧瞧人家潤生,再瞧瞧你。”
秦叔只能回應:“我年輕時那會兒,也是無所顧忌。”
當然,秦叔心里也清楚,潤生現在走的道路,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
雖然在絕對實力上二者尚不能擺在一桿秤上,但潤生的未來發展,目前來看,已經突破了秦叔的桎梏。
這,就是時也命也。
拋開潤生本身體質之特殊不談,潤生身前,站著一個小遠,這是自己當初一個人走江時,所沒有的待遇。
不過,秦叔不會太糾結這個,一是秦家人的傳統就是獨自走江,一人面對江上激浪,以求《秦氏觀蛟法》大成。
二是,糾結這個,未免對親手養育自己長大且視如己出的老太太,太不公平。
歸根究底,還是他自己不爭氣,沒能在秦柳兩家最危急的時候,撐起一片天來。
劉姨抓了一條黑蜈蚣,放在了秦叔脖子上。
秦叔伸手端著它。
黑蜈蚣張開口器,咬住秦叔脖頸,一縷一縷的淤氣被其吸出。
秦叔:“外頭好熱鬧。”
劉姨:“怎么,手癢了?”
秦叔:“這本該是我的活計。”
劉姨:“行了,他們自己也能做起,咱不是不方便干預么。”
秦叔:“唉,就是能幫上忙時卻沒辦法幫忙,就總覺得有點不得勁。”
劉姨:“等小遠走完江吧,秦柳兩家,再出龍王,以前的那些賬,也都該算算了,老太太那里一筆一劃,都記著呢。”
“哆哆哆……”
敲門聲響起。
二人立刻知道,是老太太。
因為這個家里,只有老太太的腳步聲,他們無法察覺。
劉姨打開屋門。
柳玉梅:“去,補貨去。”
劉姨:“現在?”
柳玉梅:“那邊等著急。”
劉姨:“我這就去。”
以往,阿璃就會時不時地拿一兩個牌位去用。
而供桌上,牌位要是缺失了,就很不好看。
所以久而久之,劉姨這邊屋子里,就時刻存著兩套牌位備用。
劉姨出去擺貨了。
柳玉梅走進屋里。
秦叔站起身,想要穿鞋。
“坐著,繼續泡。”
“是,主母。”
柳玉梅上下打量著秦叔,道:“孩子,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家里外面,都靠你在跑,在撐著。”
“主母,是我資質愚鈍……”
“阿婷說得對,那些賬,我都記著。本來以為,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守著我家阿璃,安靜地過完這一生,那些仇,沒機會報了。
現在……呵呵。
我柳家那位先人,柳清澄,毀譽參半。
但好歹人江湖意氣過了。
顧全大局、顧全大局……我秦柳兩家為大局,犧牲得夠多的了。
風水輪流轉,
快了,
快到咱們快意恩仇了。
阿力,
你且好生調理。”
“遵命!”
柳玉梅走出西屋,來到壩子上,抬頭,今夜月明星稀。
劉姨那邊,剛剛把新的一套牌位全部擺上。
那邊,小板車的聲音就從壩子下面傳來,自己的親孫女,又來進貨了。
看著一身紅裙的阿璃,拉著小板車的場景,柳玉梅嘴角就忍不住向上翹起。
若不是自己真的年紀大了,身子骨確實比不得年輕時了,要不然縱使拼著受那反噬,自己也會跑去體驗一下與孫女一起拉板車的感覺。
再次“咕嚕嚕”來,又“嗡嗡嗡”的去。
一板車拖走后,東屋的供桌,再度變得空空蕩蕩。
劉姨手腳麻利,把第三套補上去。
做完這些后,劉姨有些擔心地對柳玉梅道:
“就三套,要是再拿,就沒了。”
“應該剛好要用三套。”
“可是小遠平日里不怎么進東屋,更沒去過庫房,他怎么知道……”
“阿璃知道,那小遠也就知道了。”
劉姨:“瞧瞧,您的孫女,還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得很。”
柳玉梅:“小遠是秦柳兩家當代唯一傳人,法理上,家里的東西,都是他的,我們家阿璃,無非是把自家東西騰換個地方擺著,哪里來得胳膊肘往外拐?”
劉姨:“對對對,您有理,您一直有理。”
柳玉梅伸手掐住劉姨的臉,往外扯了扯。
劉姨正準備喊疼,卻見老太太眼里流露出一抹認真,也就安靜下來。
“阿力身上暗傷多了,阿婷,你的年紀也上來了,這一掐,真沒小時候水靈了。”
“我在變著法討您開心,您倒好,專門插人心窩子。”
“呵呵,你這張嘴啊,放在以前,怕是得被關柳家刑堂里出不來。”
“我不信,柳家大小姐肯定會庇護我。”
柳玉梅松開手,轉而用手背在劉姨臉上輕輕蹭了蹭。
“今兒個睡不著了,給我泡壺茶。”
“泡您那小姊妹帶回來的茶葉?我見您白天時,喝得可有滋味了。”
“討打!”
“呼……呼……呼……”
譚文彬坐地上喘著氣,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后,取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然后發出咳嗽。
爆發打架,遠遠沒有爆發干活兒來得累。
因為打架的結果出得很快,要么把對方干趴下要么自己被干趴下,可干活兒,得一直悶頭干,喘息機會反而比打架更少。
旁邊靠著譚文彬坐下的林書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伸手想從譚文彬嘴里把那根煙取過來,自己也抽一口。
結果手被譚文彬拍開,腦袋上還來了一記毛栗子。
潤生滿身大汗,站在那里,他耐力最好,不覺得累,反而有點興致起來的興奮。
林書友:“秦氏觀蛟法這么神奇么,我怎么覺得潤生今晚好亢奮?”
譚文彬:“正常。”
林書友:“正常?”
譚文彬:“你和陳琳約完會回來后,不也很亢奮么?”
林書友:“哪有。”
譚文彬:“我和小遠哥寢室在最頂端,正對著衛生間的洗手池,那晚是誰后半夜還特意跑來沖了兩次冷水澡?”
林書友:“我是寢室里太熱了睡不著……”
譚文彬:“我信了。”
三位力工師傅今晚的活兒結束了,站旁邊看著。
李追遠與阿璃,行走在地基上,少年往凹槽里放入牌位,放好一個,阿璃就遞過來一個,二人配合得行云流水。
放了一半后,李追遠停了下來,打開兩罐健力寶,自己一罐女孩一罐。
倆人準備歇一歇。
李追遠:“潤生哥,彬彬哥,今晚結束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潤生:“好。”
得休息,明晚還得繼續上工,沒人矯情,全部起身離開。
看著譚文彬走路都帶著點虛晃,林書友關心地問道:
“彬哥,周云云明早就來這里找你了。”
“咋了?”
“我怕你累得起不來。”
“你看起來,也不比我好多少的樣子。”
“我可以在棺材里睡到自然醒。”
“嘿嘿,陳琳也來了,但她故意不讓我們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
林書友:“……”
二人走到壩子上,看見先一步回來的潤生,騎著一輛三輪車,停在壩子臺階上。
譚文彬:“潤生,這么晚要出去?”
潤生:“嗯,吃飯。”
譚文彬:“很好吃么。”
潤生:“好吃。”
譚文彬:“只有你能吃的?”
潤生:“也有你們能吃的。”
譚文彬:“我餓了。”
說完,譚文彬直接坐上三輪車往里一躺:“到了叫醒我,哎喲……”
林書友也擠著躺了進來。
“也叫一下我!”
潤生放下手剎,三輪車駛下臺階。
江邊,月色正濃,萬籟俱寂。
一陣疾速的撲騰聲,打破了此時的寧靜。
一只腰間系著白裙的大老鼠,雙腿在后面奮力蹬著,尾巴更是快速轉圈甩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帶發動機的小船在夜里航行。
大白鼠身前推著一口棺材,棺材里放著各種收集來的香火食材以及鍋碗瓢盆和一應調味品。
“才安生了多久啊,就又來了,這是吃上癮了是吧!
要么別來,要么定點來,興致來了就來,隨叫隨到,這是個什么意思?”
以前大白鼠是看心情出攤,行走在鄉村祠堂、廟宇間,看心情收集祭品,再看心情做頓飯,最后再看心情給誰吃。
那時候的它,日子過得真叫一個逍遙自在。
它是真后悔,那晚為何不勇敢點,她叫自己來煮餛鈍自己就來了。
而本該是賓主盡歡的一件事,卻成了它的夢魘。
那日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里,邊哼著小曲兒邊往嘴里丟著果脯,結果一道清冷的白衣身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接下來,不由分說,就將自己尾巴提起,一路東行。
自己哭著喊著說求放過,對方不為所動。
直到自己說廚具沒拿,對方立馬帶著自己重新調頭。
本以為,對方是要帶自己去上海灘。
想著去就去吧,大上海的繁華喧囂,去見識一番也不虧,全當渡一場紅塵劫。
誰知那位提著自己,是擦著上海地界走啊,然后“啪嗒”一聲,將自己丟進了江水里。
上海灘就在面前,可自己身處南通——一個人杰地不靈的地方。
閑散的生活不再,那就點卯上下班吧。
可后者居然也成了奢望,變成了隨時待命。
這菜怎么備?這料怎么調?這高湯,又豈是說吊就能吊出來的?你怎么不把我直接丟進去滾一滾?
懷著滿腔的怨念,來到岸邊。
一個,兩個,三個……
天吶,人又多了!
林書友見到一只大白鼠走上岸,疲憊的雙眸里,豎瞳再度開啟。
“噗通!”
剛還滿腹牢騷的大白鼠,被這威壓嚇得直接面朝下趴地。
白鶴童子的聲音借林書友的口傳出:
“本座在此,好生伺候著,敢有怠慢,呵哼”
白鶴童子曾是陰神,也是受香火供奉的,對這種走祠串廟的祭鼠自然熟悉。
早年兵荒馬亂時,祭鼠那叫一個多,現在太平盛世了,祭鼠反而少見了。
主要是在世道艱難時,人們才會更傾向于尋求鬼神庇佑,現在,祭品香火是越來越豐盛了,可這心,卻越來越不誠了。
豎瞳關閉。
林書友有些擔憂地問道:“老鼠做飯,能吃么?”
潤生看起來是常客的樣子,但潤生是個連僵尸都能當牛肉干啃的人,想讓他吃壞肚子,太難了。
譚文彬已經面露期待了,說道:“童子剛不是說了么,沒問題,能吃。”
被驚嚇過的大白鼠,開始起鍋做飯。
很快,一道道菜被端了上來。
林書友嘗了一筷:“唔,好吃!唉,早知道該把小遠哥一起帶來的。”
譚文彬:“小遠哥不愛折騰,大概不喜歡這種場面。”
大白鼠一邊呼吸向兩邊展開,面露微笑,一邊在心里瘋狂詛咒著,手里的鍋卻掂得穩穩當當。
但炒著炒著,大白鼠忽然發現自己手腕處的毛,禿了。
其實先前這里就有褪毛的跡象,它還以為是水土不服或者是燒菜時被火燎到了,但現在這一塊,禿的面積更大了,摸上去,有一種清涼圓潤。
大白鼠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它意識到,這是功德加身的表現。
鼠鼠的三觀,在此刻被震塌了。
過往在鄉間,給些有靈氣的孩童做個蛋炒飯,給些有名望的鄉老燒個湯,日積月累下來,那點功德跟個毛毛雨一樣,都不敢沾濕自己的鼠毛。
結果就給眼前這幫人做了幾次飯,自己居然要褪毛了!
本以為今生混日子過去,沒啥奔頭了,結果竟然化形成人就在眼前!
剛剛聽到說什么來著,對面還有“大哥”沒來?
大白鼠立刻開口道:“這個好辦,容小鼠明晚穿個衣,戴個手套,再將尾巴夾起來,保管那位看起來不膈應!”
譚文彬聞言,不置可否。
林書友:“我現在覺得,看你炒菜,挺好玩的。”
大白鼠將鍋里的菜盛出,道:“所謂無魚不成席,請諸位稍后,我這就去取來!”
林書友:“你剛怎么不一起帶來?”
大白鼠:“食材太多,一口棺材放不下,且這東西岸上放久了,就不新鮮了。”
說完,大白鼠轉身跳入江中。
不一會兒,大白鼠浮出水面,兩只爪子抓著兩條魚,嘴里叼一條,尾巴上還卷了一條。
果然新鮮,是現捕的。
譚文彬指了指大白鼠尾巴上的那一條,說道:“這條,放生。”
大白鼠不理解道:“可是它最鮮啊!”
譚文彬:“可是,它是保護動物。”
清晨,潤生早早地就跟著秦叔一起下地了。
周云云和陳琳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行駛在村道上,在城里上學的女大學生,為這片鄉野,增添了兩抹清麗。
騎到壩子上,周云云很大方地與柳玉梅和劉姨打招呼。
陳琳就顯得拘束許多,尤其是在看向柳玉梅時,目光總會挪向壩子上那處當初趙毅親自磕下卻還未做填補的小坑。
二女進入廳屋,譚文彬和林書友還躺在棺材里呼呼大睡。
昨晚累到了,又一陣美味入腹,還喝了大白鼠提供的黃酒,自然迎來了一頓好眠。
陳琳不覺得睡棺材有什么特別的,他們陰陽師,以墓穴為居的都很多。
周云云則早就被譚文彬科普過了睡棺材里的十大優點,他說什么,她就愿意信什么的,哪怕很離譜。
不忍心打攪他們倆酣睡,周云云和陳琳就走了出來。
“柳家奶奶,謝謝你送給我的衣服,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
后頭跟著的陳琳準備欠身行老禮,被老太太一眼制止。
老太太做事兒認規矩,周云云這種擱以前,就屬兩家走完流程只等嫁入的準媳婦,陳琳那樣的,還不算入門檻,所以二女雖然都送了禮,但里頭也分出了層級。
不過,周云云只覺得那衣服好看,穿起來更是舒服,陳琳則知道自己收到的那次一等的禮,到底有多重。
“坐下來,陪我喝點茶。”
“好。”
等二女坐下來后。
柳玉梅伸手指了指劉姨:“阿婷,把我那小姊妹給我帶的好茶葉,泡上來。”
認人家這段關系,就不能糟蹋人家這份情誼,這茶葉,還是得想辦法喝掉的。
好在,周云云分不出茶的好賴。
陳琳略有疑惑,但馬上連連稱贊這茶的多種優點。
一壺茶喝完,柳玉梅就催促劉姨再泡一壺。
抓緊機會,趕緊清庫存。
陳琳:“老太太,這茶葉我喜歡得緊,能讓我帶點走么?”
柳玉梅:“等我那小姊妹來打牌時,你親自對她說,她準了我就許。”
陳琳:“謝謝老太太。”
柳玉梅喜歡周云云這種溫潤大方性子,但也很欣賞陳琳的這種心性,因為前者得需要遇到一個好男人,后者……則懂得靠自己去主動爭取。
李追遠今早醒來時,扭頭一看,差點以為自己沒睡醒。
因為阿璃今天的裝束,與以往截然不同,很現代的一身粉色。
少年這才記起來,這是昨日太爺親自挑選買回來的衣服。
柳奶奶,這是直接讓阿璃穿上了。
這一是,給了太爺面子。
二是,誰也沒理由去推掉送上門的好彩頭。
阿璃見少年醒來,轉身朝過來,抬起自己兩只胳膊。
對這套衣服,阿璃還是有一點點不太習慣。
但一直古風裝扮的女孩,忽然穿上這種時興的服飾,顯得很是可愛。
李追遠下了床,把自己的那套同款不同顏色的拿出來,換上。
阿璃看了看少年衣服上的圖案,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喜歡這套衣服了。
“吃早飯啦!”
劉姨的三餐,就是騾子們的生物鐘。
譚文彬和林書友自棺中詐尸。
二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井口邊蹲下,開始洗漱。
柳玉梅瞧著二人身上沒酒味卻一副宿醉的樣子,開口道:
“倒是會過日子。”
周云云和陳琳喝了太多水,剛剛都去上廁所了,這會兒走回來,看見他們倆醒了,都笑著走過來。
林書友馬上站起身,看著陳琳,很是拘束。
譚文彬:“云云,幫我擠一下毛巾,我等會兒擦臉。”
周云云去洗毛巾。
陳琳也跟上了。
譚文彬刷好牙,把臉湊到周云云面前,周云云拿著毛巾給他把臉抹了。
陳琳也想這樣時,林書友的臉先紅了,自己主動接過毛巾,把臉擦得更紅了。
李三江下了樓瞧見周云云和陳琳后,很是欣慰地點點頭。
再看潤生和秦叔扛著鋤頭回來時,李三江又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不過,在瞧見小遠侯和阿璃那丫頭穿著自己買的那套衣服過來吃早餐時,李三江的嘴又情不自禁地咧開。
吃過早飯后,譚文彬牽著周云云的手,去村里散步。
林書友撓了撓頭,見潤生在做紙扎,他就打算教陳琳做紙扎。
結果剛做沒一會兒,他就發現陳琳的手藝比他還要好。
最后沒辦法,兩個人就坐在那里,一起看起了電視。
劉金霞和王蓮來了,花婆子沒來,她今兒要在家等著被慰問。
三缺一。
本該是劉姨救場的,但柳玉梅對陳琳指了指,問道:
“會打不?”
陳琳搖頭道:“可以學。”
“那就來。”
“好。”
陳琳確實不會打,但她也的確學得很快,陰陽算法用在打長牌上,簡直游刃有余。
不過她很快發現了柳玉梅的打牌習慣,這分明是在送錢,而且主要送的還是王蓮。
陳琳也就收斂起鋒芒,按照正常水平打,倒是沒故意送牌,她知道自己沒那個做人情的資格。
不過,陳琳沒忘自己該做什么,打了兩圈后,就把“茶葉好喝想要茶葉”的事兒,又提了起來。
柳玉梅看向劉金霞,劉金霞自然首肯,還說早知道你們喜歡,她當初在九江就該多買一些。
實則,買這茶葉,就已算是她的高消費了,也是狠下心才決意掏錢的。
當著劉金霞的面,陳琳從劉姨手里接過了茶葉。
劉金霞:“我讓我那剛認的干孫子,再幫我買些寄來。”
柳玉梅伸手按住了劉金霞的胳膊:
“別,這么貴的茶葉,我怕我喝久了給我嘴養叼了,回不去了,那得是一筆多大的開銷。”
李維漢騎著那輛二八大杠來了。
原來是英子的錄取通知書到了,英子考上了一所師范。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久病的英子,臉上終于浮現出血色。
李維漢與崔桂英雖然“供”過了倆大學生。
但這供和沒供,沒啥區別,壓根就嘗不出味兒,李蘭當時上學壓根就不用人操心,像是喝水吃飯一樣簡單就考去了京里,小遠侯那更是夸張了,莫名其妙地就上了高中,又莫名其妙地被提前錄取。
那兩位,陌生得簡直不像老李家的種。
反倒是英子,讓老兩口真真切切見識到了普通伢兒考大學的付出與艱難。
用李三江的話來說,就是老李家的祖墳,這次終于不是冒火了,正常地竄出一縷青煙。
村里人生大病痊愈要辦酒的,畢竟早前一場大病能破一個家,親戚之間該以這個由頭去送份子錢幫襯。
李維漢打算把它和升學宴合在一起辦,要是連辦兩場,吃相就太難看。
等李維漢走后,李三江手里夾著煙,環視家里四周。
這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全他娘的是大學生。
“嘿嘿。”
李三江忍不住笑出了聲,想著自己光棍一輩子,沒想到臨了膝下孩子這么多,當下這么金貴的大學生在自己這里都成標配了。
陳琳在陪著老太太打牌,打得小心翼翼。
林書友還在專注地看著電視,連廣告都不放過。
主要是后頭桌上,劉金霞和王蓮已經問起了陳琳與林書友之間的關系,難得有新鮮的嚼頭,倆老太太問得津津有味。
林書友知道,一旦自己起身靠向牌桌,必然會烈火烹油。
“嗶嗶……嗶嗶……”
傳呼機響起。
林書友低頭一看,是老家打來的。
老家廟里,很少會主動聯系他,林書友走進屋,拿起大哥大回撥過去。
掛斷電話后,林書友神情一肅,沒開豎瞳,可眼眸里卻有兩道血線流露。
這是,生氣了。
阿璃正在畫上一浪,李追遠正在修訂《走江行為規范》。
聽到林書友的腳步聲李追遠放下筆,提前走了出來。
“小遠哥。”
“阿友,什么事?”
“我母親剛給我來了電話,有一伙人登門入廟,跟我爺爺和師父說,給十天時間考慮,要么并廟要么毀廟。”
“你師父和你爺爺怎么樣了?”
但凡林書友的爺爺和師父沒出事的話,這電話,也不該由林書友的母親打過來。
甚至,可能就算是遇到了這樣的事,林書友的爺爺和師父,也不打算把這個電話打來,將廟里的事告訴林書友。
林書友的母親,應該是背著他們,偷偷打來的電話。
“我師父和爺爺和他們動手了,然后,都被重傷了……現在他們起亂很困難,本就不適合動手。
他們,不準廟里的人聯絡我,是我母親擅自通知了我。”
阿友的爺爺和師父,很懂分寸,這一直以來都是他們的優點,但遇到這種事,不告訴,反而也是一種不懂分寸。
若是連自家下面的勢力都無法庇護,那龍王門庭的體面,就沒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這件事,也會派劉姨或者秦叔去走一趟的。
“不是山里的那座官將首廟派來的人?”
李追遠覺得,山里的官將首廟,做事不會那么狠辣決絕。
“不是,是一伙陌生人。”
“那就是有人,瞅準了機會,也想重整官將首了。”
江湖上傳聞,是菩薩靠著狗腿子趙毅協助,贏了酆都大帝。
那伙人敢這么做,應該是知道豐都那起風波的真相。
林書友看了看壩子上的眾人,到底沒有單膝跪下來,而是眼睛泛紅地說道:
“小遠哥……請你,讓我回去吧!”
“讓你回去?這怎么行我這后頭的道場還沒建好,你走了,工期就變慢了。”
“是……”林書友低下了頭。
“打電話給你母親,就說是我說的,讓你爺爺立刻答應對方并廟的條件。”
“是……”
“后頭道場的工期至多壓縮到兩天,我手里的符甲最快也需要兩天時間趕制。
不把道場建好,哪里去放置陰神香火位?不把符甲做好,怎么去收服增損二將?”
李追遠走近林書友,少年抬起頭,看著林書友已經憋紅的臉、緊抿的嘴唇。
“阿友,以后遇到這種事,不要想著一個人回去。”
“小遠哥……”
“我們,一起回去。”